沈 奇

梳理、整合與重建
——《中國新詩總系》初讀谫論

沈 奇

中國漢語新詩，在歷經(jīng)近百年的發(fā)展后，漸次呈現(xiàn)為一種空前繁榮而又空前浮泛的平面化狀態(tài)?！捌孥E沒有發(fā)生”（謝冕言），加之網(wǎng)絡詩歌的迅速普及和發(fā)展，確如詩評家張?zhí)抑匏?，“中國新詩處在一個新的轉(zhuǎn)折點上?！雹?/p>

當此要津，由北京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組織編選，北京大學中文系謝冕教授擔任總主編的十卷本《中國新詩總系》，經(jīng)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隆重推出，以集作品、理論和史料為一體的宏大結(jié)構和空前規(guī)模，全面梳理并立體展現(xiàn)其歷史全貌，以此重新認領百年漢語新詩的所來之路，以及重心、坐標和方向的所在，可謂正當其時。

一

凡文學編選，大體來說，除“史志”功用之外，總是要或鮮明或潛隱地體現(xiàn)某種文學價值取向的“標舉”作用。在這里，編者選取并構建怎樣的“價值坐標”體系，是決定其編選樣態(tài)和實現(xiàn)“標舉”宗旨的關鍵?？v觀百年中國漢語新文學的進程，這樣的“價值坐標”之選取，最大的困擾在于如何處理“歷史化”和“經(jīng)典化”的對立統(tǒng)一關系。就此而言，《中國新詩總系》（以下簡稱《總系》）的編選，可謂跨出了突破性的一大步。

《總系》作品部分的編選（共八卷），按照有關資料和媒體報道的說法，是以總主編謝冕先生提出的“好詩主義”為其核心理念的。這個理念，表面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口號”，其實若置于此前主流文學史主導下的各種編選樣態(tài)來看，確已隱含了以作品為重、以經(jīng)典為要、盡量避免“歷史化”之局限的一種學理性“翻轉(zhuǎn)”或“革命”。

至少就百年漢語新詩歷程來說，“歷史”和“經(jīng)典”這兩點，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總是難得統(tǒng)一的?！皻v史”有其必然的“時段性”和“時代性”之局限，而所謂“經(jīng)典”，則至少應該跨越一定的“時段性”和“時代性”并且能深入“時間”維度的。而以往的歷史事實也一再證明，一些在“歷史”敘述中因其具有強烈的“時代性”，或者說，在某一歷史時段中以其強烈的“時代性”而成為重要作品的文本，大都于“時過境遷”之后成為僅停留在“歷史敘述”中的東西，成為不再被新的閱讀所接受，僅僅具有“史”的“節(jié)點”之“標記性”作用的、非“經(jīng)典性”的作品，而真正經(jīng)典性的作品則不存在這些問題。同時，一些以“探索”和“實驗”為要，開啟了某種新的詩學發(fā)展之“可能性”而一時振聾發(fā)聵，但并未達至“經(jīng)典性”意義的作品，盡管與“時代性”無關，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還超越了時代局限并具有一定的先鋒性，但依然應該納入“史”的維度、作為重要作品而非優(yōu)秀作品來看待。

這里就提出了有關“經(jīng)典”和“好詩”的定義域之理解問題。

記得我在80年代中期發(fā)表的一篇詩論文章中，曾將包括詩在內(nèi)的一切文學藝術作品及其作者，粗略概分為優(yōu)秀的、重要的、優(yōu)秀而不重要的、重要而不優(yōu)秀的、既重要而又優(yōu)秀的五大類，成為我日后從事詩歌及文藝研究的一個批評基準。在我的認識范疇中，所謂“經(jīng)典”，大體屬于“既重要而又優(yōu)秀”的部分，若再加上“優(yōu)秀而不重要的”的這一部分，大概就相當于我所理解的、《總系》編選中所主張并標舉的“好詩主義”之要旨了。至于在具體編選中如何落實好“好詩主義”，則難免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會有許多差異。發(fā)生差異的主要部分，在那些“重要而不優(yōu)秀”、“優(yōu)秀而不重要”的詩人及作品的認定與取舍上——也正是在這里，選家的立場、學養(yǎng)、學理、詩歌史觀、審美趣味及藝術直覺的區(qū)別便顯現(xiàn)了出來，也是難以求同劃一的關鍵所在。同時，返視以往新詩編選種種，還存在著“治史者”之選與“知詩者”之選的不同取向，更是導致差異與分歧所在的重要原因。

不過在這樣的詮釋中，所謂“重要”依然是以“史”的存在為前提的，依然是一個后設的、比較生硬的前提。正是有這個“前提”的存在，我們才一直為那些“重要而不優(yōu)秀”的詩人和詩歌作品所困擾。如果換一個角度，僅從接受美學來看，大概又得分開“讀詩的人”和“研究詩的人”，亦即純欣賞性的、非專業(yè)性的閱讀和研究性的、專業(yè)性的閱讀兩大類，或者還有二者兼具的讀者。那么編選的“受眾”定位到底為何？又成為一個無法回避的考量。尤其是在大型的、權威性的、帶有“文學史書寫”意義的編選中，能否放下身段，兼濟“廟堂”（包括“學院”）與“天下”，兼容研究性閱讀和欣賞性閱讀，以有效避免“歷史”與“經(jīng)典”的糾結(jié)，而提供別樣的騰挪空間，實在是一個重要的考驗。

二

基于以上思考，并結(jié)合我個人曾經(jīng)的編選體驗，我認為，《總系》的編選達到目前這樣的體系、規(guī)模和樣式，已經(jīng)相當不易，可謂百年一選，高標獨樹。其基本的成就，以初讀后的粗淺認識，試用“鉤沉疏?！薄爸亟ㄗV系”概言之。

所謂“鉤沉疏?！?，在這里有兩方面的意思。

一是指在《總系》的編選中，以“好詩主義”為宗旨，深入近百年新詩發(fā)展歷程之顯在與潛在的方方面面，刻意打撈和發(fā)掘過去因各種原因而被遮蔽或被忽略了的優(yōu)秀詩人和優(yōu)秀作品，力求多角度、多層面、全方位、嚴謹而科學地展現(xiàn)漢語新詩的“經(jīng)典”之所在，進而至少“階段性”地全面梳理并基本恢復了百年新詩歷史之大體的真實與完整。

二是指在《總系》的編選中，以相當?shù)钠橇蛯W理性及開放的心態(tài)和開闊的視野，不但打通兩岸四地與海外之詩歌地緣，而且消解了以往的“打通中”總是“以我為主”、“他為陪坐”的狹隘心理（這樣的心理在兩岸以往的編選中都普遍存在），回到以詩為重、拿作品說話的基本原則上來，客觀對待，積極整合。盡管依然有一些遺憾之處，但總體上所達成的格局，可以說是刷新以往而具有歷史性突破意義的。尤其是在洪子誠先生主編的第五卷（1959—1969）中，這一歷史性突破意義得到了最為堅卓而突出的體現(xiàn)，其“破冰導航”式的重大作用，必將影響深遠。

所謂“重建譜系”，包含一個主義和兩大特點。

一個主義即“好詩主義”，前面已作簡要論述。兩大特點：一是“規(guī)模宏大”，二是“兼容并包”?！耙?guī)模宏大”指其樣貌，或“譜系”的外在構架，一看便知，史無前例；“兼容并包”指其“譜系”的內(nèi)在結(jié)構，包括立場、視野及價值取向，確系突破性的重建。

這一“重建”的主要落腳點，在于五個“兼容并包”：其一，“歷史性”與“經(jīng)典性”的兼容并包；其二，兩岸四地及海外全方位詩歌地緣的兼容并包；其三，“體制內(nèi)寫作”與“體制外寫作”的兼容并包；其四，“民間寫作”、“學院寫作”和“廟堂寫作”的兼容并包；其五，“探索性”或“先鋒性”寫作與“常態(tài)性”或“守成性”寫作之不同路向的兼容并包。以上僅作概要指認，篇幅所限，這里不再展開論述。

三

然而，以如此規(guī)模的編選，再分以十位主編“聯(lián)手合奏”，而要力求總的編選宗旨和“重建譜系”和諧有效地得以完善體現(xiàn)，不留遺憾，實在是很困難的事。尤其是前八卷詩選部分，出現(xiàn)了一些值得商榷的問題，不妨在這里稍做認證。

先說編選體例的問題。

《總系》前八卷入選作品的編排，主要以“主題”分類方式分輯排列結(jié)集，而這樣的“主題”分類，要在如此規(guī)模的大型選本中采用，確乎既是創(chuàng)新之舉，也是一種冒險。

首先是各卷主編對“主題”的理解和參照系不可能一致，導致對體現(xiàn)“主題”的各卷分輯的命名也各自為是：有的是以“流派”命名，有的是以“社團”命名，有的是以“時代背景”來命名，有的則沿襲以往文學史、詩歌史的既成說法來命名；有的是實有所指的命名，如“文學研究會詩人群”、“臺灣的現(xiàn)代主義”等，有的則采用了虛泛的或意象化的指認，如“多元的收獲季”、“特殊的歌唱”等。其中，王光明主編的第7卷，在實有所指地命名了卷中前三輯后，被迫為第四輯選擇了“其他詩人的詩”這樣令選者和被選者可能都不免尷尬的命名。程光煒主編的第6卷中，以“歲月回望”作為1969至1979十年臺灣詩歌一輯的命名，也顯得不甚確切。張?zhí)抑拗骶幍牡?卷，則分別用“轉(zhuǎn)換與延續(xù)”、“拓展與深入”、“探求可能性”、“多向度選擇”這樣完全虛指的、學術化的語詞為其四輯命名，難免會造成辨識上的困惑及邏輯上的含混。如被歸為“拓展與深入”的詩人及作品是否就不具備“探求可能性”的質(zhì)素？或者如此類推，也都難免不生抵牾。

與此共生的問題是，作為八卷一體的作品部分，又是按十年分卷，不免有許多詩人要跨卷入選，于是就出現(xiàn)了同一位詩人在不同卷中被做了多次的、幾乎完全不同的“命名”，而由孫玉石主編的第2卷則又沒有作分輯和命名，與其他七卷判然有別，由此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閱讀困惑。諸如這樣的問題，對研究性的、專業(yè)性的閱讀受眾而言，可能還不是什么問題，但若置于純欣賞性的、非專業(yè)性的閱讀受眾那里，恐怕就有些難堪了。

其次是擇選詩人與作品的問題。

所有的詩歌編選，其最難求全也最容易為人詬病的，是如何擇選詩人與作品。以“歷史性”與“經(jīng)典性”兼容并包為要旨的《總系》之編選，在這方面可以說較為有效地實現(xiàn)了預期的理想，但依然存在著一些局部的、小的遺憾。

一是從整體上宏觀比較，可以看出編者還是以史為要，習慣性地較為偏重“歷史性”的或“教科書”式的考量，對那些“優(yōu)秀而不重要的”詩人和作品的遴選顯得有些保守和猶豫。而在具體入選作品的“數(shù)量”把握上，也存在著一些學理上的矛盾。比如有的入選詩人在整部《總系》中只有一首或兩首作品存在（單個詩人最多入選的作品則有二三十首乃至五十多首，如穆旦五十八首、艾青三十三首、牛漢二十八首、北島二十四首），如果這種情況出現(xiàn)在早期新詩的編選中，尚可理解為“鉤沉”之舉，或者這首詩是一首長詩、組詩力作或如陳子昂《登幽州臺歌》那樣的傳世絕唱也說得通，但若非這些原因，而僅僅是一首短詩且并不怎么“經(jīng)典”卻被入選，就面臨一個疑問：它是以詩人之不可或缺的歷史位置或身份入選的，還是以作品本身的品質(zhì)入選的？而這樣的入選若再納入整部《總系》中作比較，更會出現(xiàn)對其入選價值的疑惑不解。加之所有入選者概無作者簡介，那些僅以一首作品出現(xiàn)的詩人，就存在讓普通讀者包括新的研究者不知就里的可能。

二是個別漏選問題。雖然這個問題因編者的“天賦差異權”（筆者生造的一個詞），本來是無可置喙的，但作為如此規(guī)模和規(guī)格的權威性編選，還是有必要求全責備以臻完善。

這里首先讓熟悉當代詩歌發(fā)展歷程者大為不解的是嚴力的漏選。從早期朦朧詩崛起到新世紀十年新詩現(xiàn)場，跨越三個時代的嚴力，以其獨特的語言魅力、犀利的思想鋒芒及持久的先鋒意識，在有效擴展現(xiàn)代漢詩表現(xiàn)域度的同時，更為這種“表現(xiàn)”增強了世界性的視角和人類意識的底蘊，影響遍及海內(nèi)外。代表作《還給我》可以說是有口皆碑，耳熟能詳，不亞于北島的《回答》。其綜合成就，置于任何類型的選本都是不可忽略的，卻在如此重要的《總系》中被輕易抹去，實在是一大硬傷！

再如主編過《朦朧詩選》的優(yōu)秀女詩人閻月君（代表作《月的中國》等），《他們》詩派的代表詩人丁當（《時間》、《房子》、《撫摸墻壁》、《落魄的日子》等），現(xiàn)代西部詩歌的杰出代表張子選（《阿拉善之西》、《西部二題》等），此前均入選過諸如陳超所著《20世紀中國探索詩鑒賞》等影響廣泛而被公認為重要而優(yōu)秀的選本，有的還被寫入洪子誠、劉登翰合著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在《總系》中卻都不見蹤影。

再如近十多年來奇峰崛起的詩人麥城，其作品獲得李歐梵、陳曉明、唐曉渡、程光煒、陳超、王家新以及瑞典詩人卡耶爾·艾斯麥克（1988至2004年諾貝爾評委會主席）、日本詩人谷川俊太郎等許多名家好評，并已有英語、德語、日語、瑞典語詩集在海外出版，影響廣泛。評論家張學昕稱其為“孤獨的探索者”，“為現(xiàn)代漢語詩歌建立了一種審智的方式”②。盡管麥城遲至2000年才出版第一部詩集，但所結(jié)集作品有相當部分創(chuàng)作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且不乏精品力作，如《直覺場》（1885）、《視覺廣場》（1987）、《現(xiàn)代槍手“阿多”》（1988）、《在困惑里接待生活》（1998）等，卻一首未選。

還有在1990年代發(fā)軔而于新世紀十年影響日盛并具有鮮明風格的西部詩人古馬、女詩人娜夜，前者的《青海的草》（發(fā)表于《鴨綠江》文學1999年第1期、《詩刊》1999年第2期）等代表作，后者的《起風了》（初刊于《金城》文學1999年第5期）等代表作，早已是廣為稱道的名篇，也付之闕如。

另外如臺灣板塊中，《創(chuàng)世紀》代表詩人碧果（臺灣前輩詩人中一直堅持“超現(xiàn)實主義”路向而大器晚成、獨備一格且持續(xù)上升、橫貫整個臺灣現(xiàn)代詩運動的優(yōu)秀詩人）、新生代女詩人顏艾琳（被痖弦稱之為“創(chuàng)造性很強的女詩人”）的漏選，都不免有些遺憾。尤其是洛夫的系列實驗詩作《隱題詩》③，在20世紀90年代初的兩岸詩界，曾引起許多反響，可謂一個不大不小的“詩學事件”。盡管因各種因素所致，這一“詩學事件”未得以更深廣的研討，但只要新詩的形式問題依然是個“問題”，就有洛夫的“隱題詩”作為此一“問題”的參照價值而存在?；騿尉驮娮髌繁旧矶?，諸如《危崖上蹲有一只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鷹》等，也實可謂現(xiàn)代漢詩中的異品佳作?？梢哉f，無論從“歷史性”還是從“經(jīng)典性”哪一方面來考量，都不宜置之不顧。

此外諸如趙野、黑大春、李森等別具詩學價值的優(yōu)秀詩人的缺失，也都值得再作斟酌。

我們知道，任何的詩歌編選，都不免是遺憾之事，所謂好的編選，只是將遺憾降到了最低程度而已。總括上述，筆者認為，《中國新詩總系》的編選，總體上確然不失為一部里程碑式的鴻篇巨制，譜系明確，脈絡清晰，高屋建瓴，獨備格局，于中國漢語新詩之歷史的重新書寫和典律的生成光大，都具有繼往開來的重大意義。雖然，因規(guī)模、時間、合作方式及時代語境等諸方面因素所限，在具體文本中出現(xiàn)了這樣那樣的“肌理”（相對于“脈絡”而言）和“枝節(jié)”（相對于“譜系”而言）方面的問題和缺憾，但都既不影響大局，也完全可以在新的修訂中予以彌補和完善。

當然，與此同時，我們必須還要認識到的是，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從更宏觀的歷史視野和時間維度來看，依然還是一個艱難過渡的時期。于此，我們方可更清楚地把握住，在這樣的過渡時代，哪些是我們能夠做到并做好的，哪些是還不能完全做到和做好的——或許，只有真正具有了這樣的視野和心態(tài)，所有當下的成就和問題，都會在我們認定的詩性生命歷程中，化為新的創(chuàng)造動力和新的探索精神。

2011-3-22改定于西安印若居

【注釋】

①張?zhí)抑蓿骸秾а裕弘s語共生與未竟的轉(zhuǎn)型》，見《中國新詩總系》（第6卷）“導言”，4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

②《十大詩人（1979—2009）：十二個人的排行榜》，載《鐘山》2010年第5期。

③洛夫的“隱題詩”集中創(chuàng)作于20世紀90年代初，先是在兩岸詩歌刊物陸續(xù)發(fā)表，引起關注并引發(fā)許多模仿追隨者，后于1993年結(jié)集為《隱題詩》由臺灣爾雅出版社出版。

（沈奇，西安財經(jīng)學院文藝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