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田
在“娜拉”的中國接受中,胡適、魯迅、周作人、茅盾、郭沫若、歐陽予倩等一批知識分子,都先后介入其中。知識分子針對易卜生劇作或者現(xiàn)實中的“娜拉事件”直接發(fā)言,讓人大開眼界;不過,另一種方式也不容忽視,即通過話劇文本的創(chuàng)造,再現(xiàn)中國化的“娜拉”,建構中國的“娜拉”譜系。如向培良所言:“《新青年》最初介紹Ibsen之劇本,直接應這個而起的有胡適之、熊佛西、侯曜等,他們大體上都可以說是社會問題劇作家?!彼岬叫芊鹞鳌肚啻旱妆А?、《新人的生活》,侯曜《棄婦》、《復活的玫瑰》,歐陽予倩《潑婦》、《回家以后》,汪仲賢《好兒子》等。此外還有郭沫若、白薇、陳大悲、曹禺、夏衍,都曾參與到“娜拉型”話劇的構建之中?!澳壤汀辈粩啾煌卣购头夯3煞挛帷稓g迎會》的主人公劉思明,也因“出走”行動,而被研究者們認為是“一個男性的娜拉”。1927年歐陽予倩寫《潘金蓮》,也被視為“娜拉型”話劇。歐陽予倩“翻數(shù)百年之陳案,揭美人之隱衷”,讓潘金蓮發(fā)出控訴:“一個男人要磨折一個女人,許多男人都幫忙,乖乖兒讓男人磨折死的,才都是貞節(jié)烈女。受磨折不死的,就是淫婦。不愿意受男人磨折的女人就是罪人。”多年后郭沫若在《壽歐陽予倩先生》中還提到:“吃人禮教二千年,弱者之名劇可憐。妙筆生花翻舊案,娜拉先輩繽金蓮。”“五四”作家以文學的方式,介入到關于“娜拉”的闡釋之中,與大眾媒體中的思想評論文本進行潛在對話。在這個意義上,五四期間大量出現(xiàn)的“娜拉型”話劇,值得關注。
首開“娜拉型”話劇先聲的,是胡適的《終身大事》。根據(jù)胡適在劇本前“序”中的交代,這個劇本本來是應朋友請求用英文寫出的,預備給在北京的美國大學同學會排演。因為尋不到女角色,沒有排演。后來有一個女學堂想用,所以才把它翻譯成中文?!督K身大事》敘述的是年輕女子田亞梅與陳先生的婚姻,遭到父母反對。面對家庭的壓制和阻礙,田亞梅認定“這是孩兒的終身大事,孩兒該自己決斷”,離開家庭,與陳先生出走了。劇中的田母、田父,有很強的象征性,分別代表了中國傳統(tǒng)的宗教神道和宗族倫理。田太太就是佛教、道教代言人;自以為文明新派的田先生,則是孔教的代言人。
關于這部戲,胡適的初衷是寫一部Farce(“游戲的喜劇”),不過在接受中是被作為社會問題劇看待的。對此,相信胡適自己不會反對。他在“跋語”里簡述這部戲的遭遇,借一段反語表露內心的不滿:
這出戲本是因為幾個女學生要排演,我才把他譯成中文的。后來因為這戲里的田女士跟人跑了,這幾位女學生竟沒有人敢扮演田女士。況且女學堂似乎不便演這種不狠道德的戲!所以這稿子又回來了。我想這一層狠是我這出戲的大缺點。我們常說要提倡寫實主義。如今我這出戲竟沒有人敢演,可見得一定不是寫實的了。
洪深編《中國新文學大系?戲劇集》時,重提女學生不敢演田女士這段公案,評價道:“在封建勢力仍然強盛的中國,是沒有女人敢‘做娜拉的!但這正說明了這出戲的意義。”即使在舞臺表演中,“娜拉型”話劇里的叛逆女性,都是由男性扮演的。“沒有人敢‘做娜拉”的局面,直到1923年才被打破。當時還在上海務本女學堂就讀的錢劍秋和王毓清等,接受導演洪深的邀請,參與上海戲劇協(xié)社的年度演出,分別擔任《終身大事》中的田亞梅及其母。此后,由女性扮演的“娜拉”們才出現(xiàn)在舞臺上。
洪深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戲劇集》的“導言”中這樣談《終身大事》:“這部戲,作者認為是‘游戲的喜?。慈。?,這在田太太和田先生兩個人底‘性格描寫的夸張上,是可以這樣說的??墒翘飦喢肥悄莻€時代的現(xiàn)實人物,而‘終身大事這個問題在當時確又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所以也可以說是一出反映生活的社會劇?!?/p>
沒必要再糾纏于《終身大事》到底是不是社會問題劇,畢竟它是胡適在一天之內倉促寫出的,胡適并沒有精心設計要寫成哪種類型。毋寧把關注的重心,轉移到劇作本身所透露出來的“癥候”上,比如“出走”在“形式的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意義。一系列的矛盾沖突,都是為了導向最后田亞梅的“出走”?!俺鲎摺背蔀閿⑹碌幕緞恿?,也標志著個人自己主宰命運的開始。
如果更細致地閱讀文本,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劇中的前半部分,面對父母的阻撓,田亞梅只是痛苦哀告,并無激烈的反叛舉動。真正促使她作出“出走”決定的,竟是外來的因素——男友陳先生的給她的一張字條:“此事只關系我們兩人,與別人無關。你該自己決斷?!碧飦喢氛窃谀杏炎謼l的鼓勵和暗示下才出走的,連反叛話語都來自于陳先生的教導。作者安排田亞梅“(重念末句)‘你該自己決斷!”,立即又轉換主語再次重復道:“是的,我該自己決斷!”似乎是一次自我內化的規(guī)訓儀式。
陳先生在劇中始終沒有正面出現(xiàn),然而卻有決定性的影響力,也讓人感覺到他的極度自信。劇本中交代“他是一個外國留學生”,“他家是很有錢的”,而且他是開著汽車在田家外面等候著。顯然,陳先生是正在崛起的新社會階級——資產階級中的一員,獲得了相對于田家占優(yōu)勢的經濟和社會地位,掌握了民主、自由這樣的現(xiàn)代思想武器,而且,他還擁有田亞梅對他的愛情。所以,他能夠完全操縱“終身大事”的發(fā)展走向。正是陳先生以及他的經濟和政治資本,才使田亞梅的出走成為了可能。何況,田亞梅留的字條里有一句“暫時告辭了”。只是“暫時”而已,留下了妥協(xié)的可能,——她還是準備再回來的。如此看來,田亞梅的出走的“自覺”,其實要打上折扣。女性的解放,說到底還需要隱藏在背后的男性充當支撐,指點出路,予以拯救??梢韵胍娫谛碌募彝ブ?,“陳先生”必將代替田亞梅的“父親”,重新獲得“家長”的權威,既有的性別秩序關系,仍然發(fā)揮著決定作用。當田亞梅留下字條,瀟灑地宣稱“坐了陳先生的汽車去了”時,其實顯露出男性作家內在的性別意識。汽車在當時所代表的身份意味,以及女性絕塵而去的“現(xiàn)代”姿態(tài),在敘述效果上,都再次確認了女性對于男性的依附與追隨。
《終身大事》之后,中國本土化的“娜拉型”劇作相繼涌現(xiàn)。除了田亞梅,“出走的娜拉”還包括熊佛西《新人的生活》中不愿給軍閥作小妾而追求獨立人格的曾玉英;余上沅《兵變》中受不了封建姑媽管束而出走的錢玉蘭;歐陽予倩《潑婦》中與偽君子的丈夫一刀兩斷的素心;……甚至不再局限于女性,成仿吾《歡迎會》中就出現(xiàn)了劉思明這樣一個男“娜拉”。離家“出走”成為了這些“娜拉”們的共同選擇。作者每每會安排他們在“出走”之際,作一番“娜拉”式的宣言。熊佛西《新人的生活》里,曾玉英稱:“我現(xiàn)在認識了我自己是一個‘人,并不是一塊木頭,為什么要給你們當做‘發(fā)財、‘害人的材料呢?現(xiàn)在我自己要去做人了。”陳大悲《是人嗎》里,傅婉姑毅然與愛人私奔,理由也是“我是一個人,……我始終要做像一個人”。余上沅的《兵變》則直接套用了《終身大事》留字條的情節(jié)。玉蘭與方俊造謠要發(fā)生兵變,趁機逃走。出門前,玉蘭在桌上留下紙條:“女兒因受不住姑媽的管束,已同方俊搭車遠去。家人也不必追,逼之無益處。”“出走”行動,類似于一個“成人禮”,把女性的解放等同于瞬間性的抉擇,仿佛所有矛盾都可以通過這個抉擇一舉化解。
郭沫若的《卓文君》(1923年)也是典型的“娜拉型”話劇?!蹲课木穼儆凇肮适滦戮帯?,取材于歷史中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私奔。1926年郭沫若把《卓文君》和《王昭君》(1923年)和《聶簍》(1925年)匯編成《三個叛逆的女性》出版。他談到《卓文君》的創(chuàng)作動機:
卓文君的私奔相如,這在古時候是視為不道德的,就在民國的現(xiàn)代,有許多舊式的道德家,尤其是所謂教育家,也依然還是這樣。有許多的文人雖然也把它當成風流韻事,時常在文筆間賣弄風騷,但每每以游戲出之,即是不道德的仍認為不道德,不過也覺得有些味兒,可以供自己潦倒的資料,決不曾有人嚴正地替她辯護過,從正面來認她的行為是有道德的。我的完全是在做翻案文章。“從一而終”的不合理的教條,我覺得完全被她勇敢地打破了。
郭沫若將卓文君塑造成一個勇敢地爭取幸福和自由叛逆的古代“新女性”,竭力表彰她在婚姻問題上“不從父”的反抗精神。當出逃事情泄露,被父親卓王孫指責為“傷風敗俗”的“逆女”時,卓文君在“女兒和媳婦”與“人”之間,劃了一個明確界限:“我以前是以女兒和媳婦的資格對待你們,我現(xiàn)在是以人的資格來對待你們了?!惫敉渡溆谧课木砩系摹叭恕钡淖杂X,能夠引起青年對個性解放的強烈共鳴?!蹲课木芬粍≡诋敃r,甚至遭到了保守勢力的壓制。郭沫若自己寫道:“民國十二年,浙江紹興的女子師范學校演過我這篇戲劇,竟鬧起了很大的風潮?!詾榇髠L化,竟要開除學校的校長,校長后來雖然沒有開除,聽說這場公案還鬧到杭州教育會去審查過一回,經許多教育大家審定,以為本劇確有不道德的地方,決定了一個議案,禁止中學以上的學生表演了?!?/p>
郭沫若對女性解放的看法,在《寫在〈三個叛逆的女性〉后面》里有集中表述。他認為女子和男子“同是一樣的人”,社會制度和道德精神“應該使各個人均能平等地發(fā)展他的個性,平等地各盡他的所能,不能加以人為的束縛而單方有所偏袒”,然而,實際情況卻是:
女性困于男性中心的道德束縛之下,起而對于男性提出男女對等的要求,然而男性中心道德的支持者依然視以為狂妄而痛加阻遏?!麄円詾樗接胸敭a制度和男性中心道德就好像天經地義一樣,只要這經義一破,人類便要變成禽獸,文明便要破產?!欢麄兤f是社會主義和女權主義是洪水猛獸?!緛砼畽嘀髁x只可作為社會主義的別動隊,女性的徹底解放須得在全人類的徹底解放之后才辦得到。
郭沫若以為“女權主義只可作為社會主義的別動隊”,“人類的徹底解放”是女性解放的前提。他的看法更傾向于馬克思主義女權理論,也是對陳獨秀、李大釗觀點的呼應。
細讀《卓文君》,會發(fā)現(xiàn)它對“出走”的處理,跟《終身大事》存在不少相似。卓文君也是受到了婢女紅簫的鼓舞和支持,才敢與司馬相如隔墻傳情的。紅簫為卓文君和司馬相如傳書送簡,為文君出走之事奔走效力,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她給了猶豫的卓文君以行動的勇氣。戲劇結尾,紅簫告訴卓文君:“小姐……他……不死的人……來了?!彼抉R相如作為一個“不死的人”的形象,出場時光輝照人。劇本中有兩段舞臺說明:“相如著白色寢衣,長一身有半,徐徐自都亭中走出。文君昂首望相如,相如至文君前俯視者久之。幕徐徐下?!?/p>
卓文君出走的意義,最終需要司馬相如的出現(xiàn)來證明和驗收。對司馬相如的渲染,以及文君昂首、相如俯視的動作,暴露出作家表層性別主張與深層性別意識之間的分裂狀況。郭沫若在理論上贊成女子追求獨立自主,但是,當在文學文本中表現(xiàn)女性時,他內在男性性別意識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來。女性必須獲得另一股勢力的推動或驗收,尤其是男性的引導和救贖,才能最終成為“新女性”?!俺鲎摺边@個看似激烈的行動,背后牽涉到復雜的性別政治。
二
“娜拉型”話劇中的“出走”情節(jié),很大程度上模仿了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但是,從易卜生筆下的娜拉,到“娜拉型”話劇中的田亞梅們,又發(fā)生了一些關鍵變化。田亞梅們的出走與娜拉的出走,頗多不同之處。首先,娜拉出走是因為要擺脫詐偽,而田亞梅們的出走主要是反抗壓制,詐偽和壓制都和“愛情”有關。只不過,在《玩偶之家》中,愛情作為值得反思的幻象而被拷問;在中國的“娜拉型”話劇中,愛情的自主權卻高于一切,對愛情的信仰和捍衛(wèi),成為反抗壓制的武器。其次,娜拉擺脫的是自己的丈夫,離開的是一夫一妻的現(xiàn)代核心家庭,她根本質疑男權中心的現(xiàn)代家庭制度和兩性權力關系;而田亞梅們對抗的則是自己的父母家人,離開的是父母的“封建之家”。她們不假思索走向的,恰恰是自由戀愛結合而成的現(xiàn)代核心家庭,是對丈夫的歸依。換言之,離開了父親的家門后,以妻子的身份走入了另一個家。再次,娜拉出走時,決絕中不乏對未來的迷惘和惶惑;而田亞梅們通常顯得非常輕松和充滿樂觀。這些不同,表征出作為女性解放運動“引路人”的男性知識分子的集體癥候——既有對啟蒙、對現(xiàn)代的樂觀想像,也有在新的意識形態(tài)下攜帶的性別焦慮。
大部分“娜拉型”話劇中模仿痕跡太強,情節(jié)設置明顯程式化,而且基本都采用詳述出走前、省略出走后的敘述模式,避免直接觸碰女性“出走”后的現(xiàn)實困境,也就是回避了“革命的第二天”的問題。侯曜的《棄婦》(1922年)和歐陽予倩的《潑婦》(1922年)反倒是兩個例外?!稐墜D》中的女主人公吳芷芳,受婆婆和丈夫的折磨,像娜拉一樣離家出走,宣稱“我與其做萬惡的家庭的奴隸,不如做黑暗社會的明燈!我與其困死在家庭的地獄里,不如戰(zhàn)死在社會的地獄里”。但話劇并沒有終止在“出走”。吳芷芳進入社會后,不斷遭受打著女權招牌的人的糾纏,無路可走,最后遁入空門,還發(fā)了瘋。小說的結局,迥異于“娜拉型”話劇中普遍的亮色結尾,為“出走”布下了一個沉重的暗影。這部《棄婦》曾于1924年還由長城公司拍成影片。
《潑婦》寫青年學生陳慎之(又一位“陳先生”)和于素心自由戀愛,歷經波折終于結婚。曾經自命為女子解放中堅分子的陳慎之,畢業(yè)后當了銀行經理,瞞著妻子納妾。成為妻子的于素心,一邊念書,一邊照料孩子,還經常為不認可自由婚姻的公公婆婆送飯菜、做衣服和鞋子,在現(xiàn)代女性和賢惠媳婦之間尋求統(tǒng)一。當她發(fā)現(xiàn)丈夫“赤誠”表白的背后,竟是娶妾進門的行徑,終于醒悟。她逼迫陳退掉買來做妾的王氏,并在離婚書上簽字,然后宣布離家出走,帶走了兒子和王氏。這個“出走”事件,不同于大部分“娜拉型”話劇,更接近于易卜生筆下娜拉的本來面目——對虛偽愛情的抨擊,對新式家庭的反叛,以及堅決的獨立意識。但是,話劇中的“出走”被放在一個特殊氛圍來呈現(xiàn)的。陳慎之的納妾行為在新舊夾雜的思想和社會環(huán)境中找到了某種解釋,于是他的責任大大減輕?,F(xiàn)代的危機局面再一次被轉化為了“反封建”的命題。而且,于素心最后的“完美”行動,在劇情上不合情理,似乎是作者為了表達“反封建”的堅決性而直接加諸其身的。就閱讀效果而言,反而顯得很工具化?!稘妺D》在于素心躊躇滿志的“出走”中結束。然而,她“走后怎樣”呢?就像魯迅當年追問的“娜拉走后怎樣”,這個問題依然懸而未決。
(選自《書屋》201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