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蘇珊·桑塔格
疾病的隱喻(節(jié)選)
/[美國]蘇珊·桑塔格
《疾病的隱喻》,[美]蘇珊·桑塔格著,程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定價 :15.00 元
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盡管我們都只樂于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至少會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被迫承認我們也是另一王國的公民。
我并不想描述移民疾病王國并在那里生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想描述圍繞那一處境所編造的種種懲罰性的或感傷性的幻象:不是描繪這一王國的實際地理狀況,而是描繪有關國家特征的種種陳見。我的主題不是身體疾病本身,而是疾病被當做修辭手法或隱喻加以使用的情形。我的觀點是,疾病并非隱喻,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誠的方式——同時也是患者對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盡可能消除或抵制隱喻性思考。然而,要居住在由陰森恐怖的隱喻構(gòu)成道道風景的疾病王國而不蒙受隱喻之偏見,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寫作此文,是為了揭示這些隱喻,并藉此擺脫這些隱喻。
兩種疾病一直以來都引人注目地同樣為隱喻修飾物所復雜化,這就是結(jié)核病和癌癥。結(jié)核病在19世紀所激發(fā)出來的和癌癥在當今所激發(fā)出來的那些幻象,是對一個醫(yī)學假定自己能夠包治百病的時代里出現(xiàn)的一種被認為難以治愈、神秘莫測的疾病——即一種人們?nèi)狈α私獾募膊 姆磻?。這樣一種疾病,名副其實地是神秘的。只要這種疾病的病因沒有被弄清,只要醫(yī)生的治療終歸無效,結(jié)核病就被認為是對生命的偷偷摸摸、毫不留情的盜劫?,F(xiàn)在,輪到癌癥來成為這種不通報一聲就潛入身體的疾病,充當那種被認為是冷酷、秘密的侵入者的疾病角色——它將一直充當這個角色,直到有一天,像當初的結(jié)核病一樣,其病因被查明,其治療方法變得有效。
盡管疾病的神秘化方式被置于新的期待背景上,但疾病(曾經(jīng)是結(jié)核病,現(xiàn)在是癌癥)本身喚起的是一種全然古老的恐懼。任何一種被作為神秘之物加以對待并確實令人大感恐怖的疾病,即使事實上不具有傳染性,也會被感到在道德上具有傳染性。因此,數(shù)量驚人的癌癥患者發(fā)現(xiàn)他們的親戚朋友在回避自己,而自己的家人則把自己當做消毒的對象,倒好像癌癥和結(jié)核病一樣是傳染病。與患有一種被認為是神秘的惡疾的人打交道,那感覺簡直就像是一種過錯;或者更糟,是對禁忌的冒犯。光是這些疾病的名稱就似乎具有一種魔力。在司湯達《阿爾芒斯》(1827)中,男主人公的母親拒絕說“結(jié)核病”,因為她擔心一旦說出這個詞,兒子的病情就會迅速惡化??枴っ穼幐褚舶l(fā)現(xiàn)(見其《活力平衡》)“單是‘癌癥’這個字眼兒,據(jù)說就能殺死那些此前一直為惡疾所苦、卻尚未被它(立刻)壓垮的病人”。他作出這番評論,是為了支持在當代醫(yī)學和精神病學中大行其道的那些具有反智色彩的虔信態(tài)度以及廉價的憐憫?!盎颊咧哉椅覀儯且驗樗麄冊馐芗膊≈?,感到灰心喪氣而又無能為力?!彼又f,“他們不想被貼上那種使人身敗名裂的標簽,他們當然有這個權(quán)利?!泵穼幐襻t(yī)生建議醫(yī)生們不妨丟開“名稱”和“標簽”(“我們的作用是幫助這些病人,而不是加重他們的痛苦。”)——而這實際上可能強化了疾病的神秘性和醫(yī)學的權(quán)威性。不是如此這般的命名行為,而是“癌癥”這個名稱,讓人感到受了貶抑或身敗名裂。只要某種特別的疾病被當做邪惡的、不可克服的壞事,不是僅僅被當做疾病來對待,那大多數(shù)癌癥患者一旦獲悉自己所患之病,就會感到在道德上低人一頭。解決之道并非是對癌癥患者隱瞞實情,而是糾正有關這種疾病的看法,瓦解其神秘性。
僅僅幾十年前,一旦獲悉某人患了結(jié)核病,就無異于聽到了他的死刑判決——正如當今,在一般人的想象中,癌癥等同于死亡——人們普遍地對結(jié)核病人隱瞞他們所患之病的真相,在他們死后,又對他們的子女進行隱瞞。即便對那些已獲悉自己病情的患者,醫(yī)生和患者家屬也有顧慮,不想多談。“人們并未明確告訴過我什么,”卡夫卡1924年4月從療養(yǎng)院(兩個月后,他死于該療養(yǎng)院)寫信給一位朋友說,“因為一談到結(jié)核病……每個人的聲音都立刻變了,嗓音遲疑,言辭閃爍,目光呆滯?!彪[瞞癌癥病情的慣例甚至更為牢固。在法國和意大利,醫(yī)生們?nèi)詧猿诌@一陳規(guī),即向癌癥患者家屬通報癌癥診斷結(jié)果,但對患者本人卻諱莫如深;醫(yī)生們認為,除了那些極其明事理、知天命的患者外,其他癌癥患者全都承受不了真相(一位頂尖的法國腫瘤專家告訴我,在他的癌癥患者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知道自己患的是癌癥)。在美國——部分原因是醫(yī)生們擔心因治療失當而招惹官司——如今對患者要坦率得多,但這個國家最大的腫瘤醫(yī)院在給門診病人寄常規(guī)通知和賬單時,卻不在信封上注明寄信人,其假設的理由是病人可能不想讓家里人知道自己所患何病。因為一旦患上癌癥,就可能被當做一樁丑事,會危及患者的性愛生活、他的晉升機會、甚至他的工作,所以知道自己患了癌癥的人對自己所患之病即使不是三緘其口,也往往表現(xiàn)得極為謹慎。1966年通過的聯(lián)邦法律《知情權(quán)法案》將“癌癥治療”作為不得公之于眾的事項列入排除條款,因為這些事項一旦公之于眾,就可能“無端侵犯個人隱私”。癌癥是該條款提到的唯一一種疾病。
對癌癥患者撒謊,以及癌癥患者自己撒謊,所有這些,都證明在發(fā)達工業(yè)社會里人們多么難以正視死亡。既然死亡現(xiàn)在成了一個毫無意義、令人反感的事件,那么,被普遍認為是死亡同義語的那種疾病當然就被當做某種需要加以遮掩的東西。對癌癥患者隱瞞其所患之病的性質(zhì)的政策,反映出這一信條,即最好不要讓將死之人知道他們將死的消息,所謂好死就是睡死,要是死亡是發(fā)生在我們處于無意識狀態(tài)或睡眠狀態(tài)時,那就最好不過。然而,當代對死亡的拒斥,并不能解釋人們?nèi)鲋e的程度,亦不能解釋人們?yōu)楹蜗M藢ψ约喝鲋e;它沒有觸及最深處的恐懼?;脊跔顒用}血栓癥的人有可能要拖上若干年才死于下一次的病情發(fā)作,這就如同患癌癥的人有可能在短時間內(nèi)就死于癌癥。但沒有人會考慮對心臟病人隱瞞病情:患心臟病沒有什么丟人的。人們之所以對癌癥患者撒謊,不僅因為這種疾病是(或被認為是)死刑判決,還因為它——就這個詞原初的意義而言——令人感到厭惡:對感官來說,它顯得不祥、可惡、令人反感。心臟病意味著身體機能的衰弱、紊亂和喪失;它不會讓人感到不好意思,它與當初圍繞結(jié)核病患者并至今仍圍繞癌癥患者的那種禁忌無關。從加之于結(jié)核病和癌癥之上的這些隱喻,可以看出一類特別能引起共鳴的、令人恐懼的隱喻的實施過程。
作 者: 蘇珊·桑塔格(1933-2004),美國小說家、評論家,被認為是當代最重要的理論批評家之一。著有《反對闡釋》《激進意志的風格》《愛滋病及其隱喻》《坎普札記》等。
編 輯:王朝軍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