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劍平

揮鐵鍬的人(外五首)

程劍平

工地上，一個揮鐵鍬的人

將泥土揚過自己的頭頂

從早到晚，他挖著同一個坑

泥土，在頭頂上稍稍停頓，而后

紛紛落了下來

他站著的地方漸漸隆起

那個坑，不見深淺，卻有著

同一把鐵鍬挖不盡的泥土

夕陽西沉后又浮出云層

他用力地做了一個下插動作

仿佛最后一次。不是沖著泥土

不是對準已然事實的坑

我看見他頭頂上團著一群飛蠓

久久沒有落下

怎樣才能將一分錢花掉

衣兜里的一分錢

跑了不少地方——

酒店，肉鋪，蔬菜攤……

在KTV包廂，它甚至消費紅酒和女郎

但無一例外，沒有被花掉

摸煙的指頭

常常在早晨碰到一個問題：

怎樣才能將一分錢花掉？

世界太闊綽了，一分錢

竟然成為生活底氣

變 臉

被抹掉的第一張臉

是我的，你的，大家的

而那猴臉、馬臉、驢臉……以及

粉墨登場的京劇的臉

也是我的，你的，大家的

一夜下來，在新的表演開始之前

將有半個世紀的記憶

讓我們卸妝，重現(xiàn)自己的

面目

一個下午

把窗簾

放低至街對面芒果樹頂梢的位置

寬銀幕：中間護欄那邊

各種車輛向左開

這邊，往右，太陽斜照過來的方向

那邊和這邊

都有行人，向左或向右

但那不一定是單位或家庭

商場，公園，約會地點

以及漫無目的的方向

在窗簾拉高之前

窗口先后特寫三輛嬰兒車

它們都被推向東方

我感到奇怪，仿佛涼罩下

擁坐著的是布娃娃

推著它們過去的女人

晃蕩的

不是一對母親的乳房

天色暗下來。我看到燈光

也看到天空和彤云

沙發(fā)扶手上的一枚陽光

金幣大小，看來是太陽項鏈

掉落下來的一顆珠子

它伴我坐了一個下午

而一只蒼蠅，也在我喝剩的咖啡上

狂舞了一個下午

螢火蟲留給人類的字條——感于報載螢火蟲徘徊滅亡邊緣

好吧，我們撤退。讓濕地、山野、樹林

每一簇草叢，都變成你們的城市、工廠、醫(yī)院

城市、工廠有多大，醫(yī)院就將會有多大

相信我們一回吧，這不是詛咒

在剩下的時光里，請不要對著燈光講述你們

的靈感

不要看著墓地上的磷光，回憶我們的燈籠

把童話當(dāng)作奶粉、搖籃和教堂的尖頂

你們絕頂聰明。但聰明不是智慧

我們其實無路可退。茫茫宇宙

只有這一個星球可供存在現(xiàn)形。我們將回去

回到當(dāng)初出來的地方。那里的門將不會為你

們洞開

你們的靈魂，早已暗淡無光

踩水車，我還有些記憶

踩水車，我還有些記憶

開始是為了好玩

為了看清冽的河水

在我小小的腳丫子下

從低處往高處走

開始的輕快

頂著一層干土鉆入壟溝

漸漸的，水車感到沉重

我的童年很輕，但輕也是一種負擔(dān)

奇怪的是，祖母的汗滴

竟然把我當(dāng)成新生的勞力

待把七分旱地灌滿綠意

我光溜溜的腳丫子

竟然冒名腳板

竟然和祖母的一般寬厚

粗糙，皸裂，走起路來

定力十足

只是一些記憶

套上鞋襪的腳丫子

對腳板的懷念和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