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 水
最后一只黃腱牛(外一篇)
衣 水
在某一段時間,一頭脖子里插一把鋼刀的黃腱牛,一直瘋狂地哞哞叫著,把我追進(jìn)了夢境。我一直在驚慌失措地逃著,它一直在我的身后時隱時現(xiàn)。直到我逃到我現(xiàn)在居住的Z城,我才稍微喘了口氣。我不知道,在一個鬧哄哄的Z城,我能否把它甩掉?
然而,在我躲來避去的時候,我總能夠看到一頭年輕的黃腱牛,威武地站在川流不息的人堆里。我看到它肥碩的身軀和四根圓柱子一般結(jié)實的腿。它犀利的角,一只朝上,一只朝下,并呈彎曲狀。這是一對典型的陰陽角,是牛群里武士最鋒利的武器。這時候,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是一頭非常健美漂亮的黃腱牛,盡管它把我追得氣喘吁吁,但我還是喜歡上它了。
一頭黃腱牛從我的竹子屯,哞哞地跑到我居住的Z城避難。我應(yīng)該好好地安置它,然而我卻逃跑了。我看到它脖子里汩汩流淌的血,它幾乎把Z城的柏油路都給染紅了,也幾乎染紅了我的夢境。我看到它每走一步,它脖子上的一把鋼刀,就顫動一下。我看到鋼刀的寒光一閃一閃,我的心也跟著一顫一顫。有時候我感覺那寒光一閃,就直朝我的脖子襲來。
我在人群中和黃腱牛捉迷藏,我不能讓它認(rèn)出我,盡管我和它曾經(jīng)是親密的朋友。在我小時候,那該是好多年以前,我們村還沒有一臺機器的時候,我家的二十畝耕地,就是黃腱牛和另一頭青腱牛的工作間。它們一年四季都有干不完的活,農(nóng)閑的時候還要和我的祖父一塊,去山上拉木材。我曾經(jīng)是腱牛們的飼養(yǎng)員,黃腱牛愛吃剛割回家的青草,而青腱牛愛吃灑了鹽水的干草,這些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這只黃腱牛早都死了。我記得上次回竹子屯,兄弟們就把黃腱牛給殺了,那一天我也在場。我小的時候,黃腱牛正值青壯年,是竹子屯有名的牛腕兒。現(xiàn)在我都壯年了,黃腱牛已經(jīng)老邁。我終于明白,任何人包括牛這樣耿直的大型動物,都難以逃脫時光的沖刷。我看到黃腱牛的毛發(fā)好像沾滿了灰塵,眼睛也有些渾濁。它的獨步牛群的武器——陰陽角呢?也不知哪里去了,或許掉進(jìn)了某一條長河里,我不知道它激起了漣漪沒有?
兄弟們把黃腱牛牽到河邊的一棵大樹下,一把鋼刀在遠(yuǎn)處的河沿石上霍霍地磨著。黃腱牛好像不知道將要發(fā)生的事情,或許它早已經(jīng)知道。青腱牛被殺的時候,盡管我的兄弟們把黃腱牛拉到很遠(yuǎn)的山上,從此之后它就再也沒見過它的兄長。我想此刻的它,應(yīng)該知道世界的末端是什么。我真希望它逃走,像豬一樣在知道了真相以后,沒命地奔逃,直到陷于絕境。然而它不,它悠閑地跟在牽著它的人后面。
我的兄弟們對我說,這是我們村最后的一頭牛。殺了。它們已經(jīng)沒用了。耕地拉車用不上它們了。我沒有說話。我看著他們把牛脖子綁到樹上。然而黃腱牛出奇地平靜,它一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
多年后我在夢境中,又一次看到了一把鋼刀插進(jìn)了黃腱牛的脖子。我并且聞到牛肉的香味彌漫在整個竹子屯的上空。那一天的炊煙特別祥和,整個村子的人都吃到了香噴噴的牛肉,而我,還喝到了牛骨湯。黃腱牛面對寒光閃爍的尖刀,它沒有掙扎。它似乎在傾聽著死亡的腳步,它只流下兩顆碩大的淚水,并晶瑩地鑲嵌了人的影子。它不閉眼,它看著尖刀。當(dāng)死亡拉走它的皮,它知道這是最后的痛苦。
黃腱牛已經(jīng)從竹子屯跑出來,它仰著帶了一把鋼刀的血脖子,瘋狂地向我跑來。在我的夢境中,我被它追趕到了死角,我不能再逃了。我知道我吃了它的肉,喝了它的骨頭燉的湯。然而事實上,我欠它的,還遠(yuǎn)不止我寫的這些。
我坐在靜靜的山坡上,一個下午我都沒動。而我的牛,在不斷地吃吃停停。偌大的一個山坡,坡底溪流潺潺,坡上青草肥美。別說是一頭牛,就是十頭牛,吃上半個月,也吃不壞這些噌噌往上躥的美味。
如此說來,我要在這個山坡上呆呆坐上半個月了。這半個月,吃過午飯我就把牛牽到坡底的溪邊,然后就放心地爬到坡頂。牛喝完溪水,就開始一個下午的大餐。我坐在坡頂?shù)牟莸厣?,一動不動,守著這個寧靜的下午。
在我的夢境之中,午后的山坡開始慢慢矮下去。一點又一點,我漸漸開始看到山坡的影子,在緩緩地拉長。開始很胖實,后來一點一點開始瘦薄,直到像一張平鋪并延伸向東山的紙。之后,遇到東山,就開始卷起來。到太陽落山,這西山坡的影子已經(jīng)爬到東山的頭頂了。
尤其是我躺在草叢里美美睡上一覺,起來之后,山坡的影子正好到東山西山之間的小路上。這時候我從草叢里坐起來,看看牛還在香香地吃草,我并不擔(dān)心它會走失。這時候,我開始了一個下午的白日夢。
西山坡上有一棵特別的大樹,有火暴的日頭時,我會躲在它的陰影里。而現(xiàn)在是傍晚時分,它的影子足足有這棵樹的兩倍高,像一只巨大而單薄的手掌,輕輕覆蓋在山坡的肚臍上。偶爾有微風(fēng)從我們的身邊路過,我會因感到滿身的舒爽,而不住地用手摸摸自己的肚臍眼。它呢——那只手掌,搖搖晃晃要飄走似的,但我卻能夠聽到它沙沙的微笑。
這時候我會很興奮,幾個縱身,我就爬到大樹上去了。蔥蔥郁郁卻疏而不漏的葉子,一個個還在晃動著舌頭,對我詭笑。而有一些葉子,好像已經(jīng)是過期的面包,被風(fēng)甩手扔到了地上。此刻,我正在和這棵大樹融為一體。我想,我的影子早已經(jīng)深深埋在它的影子里了吧。一個孤獨的下午,我將和大樹一起孤獨地生長。我們的靈魂,也將一起延伸到東山的頭頂上。
這一次,我借助大樹的力量,終于肆無忌憚地長高自己了。我在大樹上,真想就是一只未開化的猴子??墒牵移皇?。我遠(yuǎn)比我們不會思考的祖先更加孤獨。即使我不愿意思考,但我終究不是一只猴子。坐在一棵大樹上,一片一片的樹葉,被我摘下來,我仿佛是把自己摘下來一樣,帶著舉世的寂寞。
太陽在不斷地下沉,我和大樹的影子也在不斷地長長。我看到遠(yuǎn)處,我的牛和它的影子,亦步亦趨地吃著草。我不知道牛在吃草的時候,都想些什么。它的尾巴在不停地甩來甩去,追趕蒼蠅。我發(fā)現(xiàn),沒有蒼蠅的時候,它的尾巴也是甩來甩去,仿佛它的整個世界,都是為著蒼蠅似的。這讓我感到好生奇怪,難道一頭牛的孤獨,就在它的尾巴上嗎?
我繼續(xù)在大樹上玩耍,突然看到樹的半腰枝椏上有一只鳥窩。待我爬到鳥窩的邊沿,卻發(fā)現(xiàn)鳥窩里空蕩蕩的。連鳥都飛走了,我還呆在樹上干什么?一些樹葉還在不斷地掉下來,不知道它們摔疼了沒有。不過我知道,在不遠(yuǎn)的未來,這棵樹就光禿禿地承受著比天還大的孤獨了。
我從樹上下來,頓時明白,一棵樹的孤獨在于不能行走;一頭牛的孤獨在于它吃草的時候,尾巴無用武之地。而我的孤獨,在于我無??煞?,只能行走在白日夢里。
責(zé)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