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士龍

在辦公室種苕，據(jù)說是一個叫藍田玉的小資女人的發(fā)明。這奇怪的創(chuàng)意，就像星星之火，很快就燎了原。行政服務中心從二樓到三樓，大廳里似乎每個女人辦公桌都變成了一塊苕田。皺巴巴的苕被塞進晶瑩透明的玻璃瓶子里，用冷水浸泡著，放在漆得發(fā)亮的辦公桌上，就像一個土里土氣的鄉(xiāng)下人突然進了城，站在光怪陸離的十字街頭，謹小慎微，手足無措，看起來十分不協(xié)調(diào)。這種場合下的苕，土不土，洋不洋。顯然，苕有點別扭，有點不習慣這種突如其來的尊貴。

但苕畢竟是苕，人類把它種在土地里也好，種在辦公桌上也好，它是沒有選擇余地的。假如苕是一個充滿野性的孩子，它內(nèi)心一定非常委屈。試想，遠離故鄉(xiāng)明凈的天空、牛羊的氣息、潔凈的空氣和熟悉的土地，整天和那些散發(fā)著要命輻射的電腦、打印機還有QQ游戲為伍，耳邊偶爾響著哼哼哈哈的政府官腔，空氣里彌漫著洗發(fā)水沐浴露和白酒啤酒煙草混合的味道，與其在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被人類作賤，還不如讓農(nóng)村那些豬把自己啃了呢！用時下流行語講，辦公桌上還未萌芽的苕，幸福指數(shù)是很低的。

苕，原產(chǎn)美洲，當今是中國大地上隨處可見的一種農(nóng)作物，又叫甘薯、紅薯、白薯。苕 被人吃，也被大量用來喂豬，在方言中， “苕”被講成“傻子、笨蛋”的意思。擺架子 的官員常常訓斥下屬：“你這個苕！”罵者簡 短有力，盡顯威武；受者戰(zhàn)戰(zhàn)兢兢，怒不敢 言。一直不太明白，“苕”為什么被引申為 “傻子”？同樣是農(nóng)作物，洋芋就不傻么，黃 豆就不傻么，冬瓜就不傻么，蘿卜就不傻么？ 就算苕比其他作物呆傻，難道苕氏家族里就沒 有一個聰明的么？就永遠沒有一個可以“出苕 頭地”的么？顯然，這是人類自作聰明的給苕 賦予了一個定論，讓苕背負著這個黑鍋，永世 不得翻身。這是一場人文的災難，苕成了無辜 的受害者。這個事件也同時說明，作為一個默 默無聞的苕，自出生以來就享受著不公正待 遇，成為被嘲笑、作賤和戲弄的對象。

從另外一個角度看，苕能夠被人類每每提 及，口間流傳，哪怕是拿來貶人罵人，也是苕 的一種幸運，也是苕的一種文化，除了苕，還 有哪種作物能夠獲此重視呢！苕能夠成為中國 大地上一種影響力深遠的作物，完全是因其優(yōu) 良的自然屬性。一是不挑生長環(huán)境，隨便一塊 土地，不管黃土還是沙礫，肥沃還是貧脊，苕 根扎下，都能呼呼拉拉長出一大片綠色；二是農(nóng)民種苕投入低，不需要什么好肥料好農(nóng)藥，把苕苗往田里一扔，苕就開始長果子，從不滋生什么病蟲害；三是苕的用途廣泛，不僅人類喜歡吃，動物界也喜歡吃，據(jù)說還能抗癌。那些豬啊羊啊狗啊貓啊之愛苕，就像那首歌唱的：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想當年苕在農(nóng)村，在那廣袤的土地上，它的枝和葉在春雨里拔節(jié)，在烈日下起舞，在南風中灌漿，在寒霜中笑傲，堪稱中國農(nóng)村的一道風景。那生命是何等的繁茂，何等的氣勢，何等的風光？苕的一生，其實也是不屈不撓的一生，與自然抗爭的一生，甚至是波瀾壯闊的一生，偉大光輝的一生。春天，勤勞的農(nóng)夫們在田園里堆起高高的干草，澆上土，燒起火糞，在濃煙滾滾中，一個個安靜的種苕，被挨個種進土地，施以燒熟的火糞。春雨過后，苕發(fā)芽了，很快長出一尺多長的青藤。這時苕藤被剪成小段，被扦插進事先備好的田壟?？雌饋硎菔萑跞醯奶俾?，被陽光撫摸，被春風吹拂，被雨水澆灌，很快瘋長成片。待到夏至，濃綠的苕藤就密密麻麻地將土地蓋住了，整片土地就像一片綠波翻滾的海！枝枝蔓蔓，互相交織，互相纏繞，宛如一床厚厚的被子，把大地蓋得嚴嚴實實。苕田是不需要鋤草的，全世界沒有一種雜草，能夠在苕田里順利生長。偶爾有一根野草有幸存活，也是被密密的苕藤捂得透不過氣來，瘦弱得像一根繡花針。

農(nóng)諺道：八月初一開苕門。待到白露來臨，霜花淺起，濃密的苕田已是一片豐腴。先是收割了藤蔓，高高隆起的田壟，已被土地下面急劇膨大的苕果撐裂了口！農(nóng)民看那些突起的田壟，就像看著屋里女人隆起的肚子，眼神充滿期待。這時人們已急不可耐地挖開土地，一個個碩大沉重的苕像魔術(shù)中的情節(jié)一樣魚貫而出，在屋檐下堆成一座座小山，看著這些又大又甜、即將入口的絕好美餐，豬圈里的豬都笑了。

言歸正轉(zhuǎn)，種在辦公桌上的苕到底會不會發(fā)芽？這種自古就長在泥土里的疙瘩，當它被 硬塞進那些瓶瓶罐罐，每天泡在冷水里，會不 會爛成一堆狗屎？這是當時很多人都在關(guān)注的 問題。這樣的情景，看起來就像一場科學實 驗，嚴肅中帶點荒謬。

奇跡就這樣發(fā)生了。不久，那些疙瘩向下 長出了白亮的根須；再過幾天，上面也冒出了 綠色的芽。到了最近這段時間、綠油油的苕苗 竟齊齊向天躥起老高。這時有人預感大勢不 好，擔憂出現(xiàn)了：呼呼瘋長的苕藤，如果放任 其自由生長，辦公桌上怎么鋪得下？那密密麻 麻的根須在瓶子里不斷擠漲，加上還有新的苕 長出來，會不會把瓶子撐破？苕這樣天性的植 物，它會不會看人的臉色行事？會不會長得慢 一點，長成討辦公一族喜好的嬌小形狀？苕哪 里知道，辦公室這樣狹小的空間，跟農(nóng)村那些 空曠的土地是不一樣的，懂得看臉色行事，是 最基本的生存法則啊。這段時間，辦公室里來 來往往的辦事群眾，常常以一種好奇的眼光打 量桌上那些怪怪的植物。這是苕么？！種了一 輩子田的農(nóng)民，對于眼前的物件，如此眼熟， 又如此陌生。把一個苕疙瘩如此伺奉，就像城 里那些嬌滴滴的千金把臭哄哄的豬養(yǎng)在客廳當 寵物，甚至還抱在懷里和它親嘴……農(nóng)民實在 不太理解這樣怪異的行為。一個農(nóng)民，望著桌 上不倫不類的苕苗，微微苦笑，又搖頭嘆息。

野性不羈的苕，第一次這樣被困在玻璃瓶 子里，裸露著身體，被形形色色的人如此觀 摩，如此打量，如此談論。就像大街上一個脫 光衣服的姑娘，赤條條站著，四面八方除了人 還是人，沒有任何可供遮擋的地方，十分尷 尬。辦公室里的女人們，閑暇時互相看著對方 桌上的擺件，相視一笑，心照不宣，空氣中似 乎充盈著一種滑稽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