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強

五磊寺，留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它的靜。

無論它沉溺于墻斷垣殘大殿傾圮青草瘋長的荒涼歲月，還是煥然于畫樓雕甍梵唄涌動香火繚繞的鼎盛時刻，它都出奇地靜，概莫能外。

五磊寺的靜閱盡時世的盛衰乃至個體生命經(jīng)歷的喜悲。

這靜是空靈的，有生機的，有根、芽、莖葉和蕾的，是有自由自在的鰭或者翼的。

靜在五朵蓮花似山嶺簇?fù)淼姆屙?，在腳下的巖石與涓涓的小溪里，在蟲鳴的節(jié)拍與一聲聲禽類的清唳之間，在山谷這間節(jié)氣的震顫與交替，靜在寺前的池水的漣漪與無風(fēng)的塔影之間，在幾棵直插云霄的古松新增的樹輪與針葉凋落的默契，在夜空發(fā)出的微涼的糅合著一絲澀味的植物的氣息里，在更遠(yuǎn)的天空的背景里峰巒與峰巒無語的對峙與消失。

從一周的事務(wù)中拔出身來，撐一支長篙，學(xué)古人模樣，從青磚巷陌與石橋之間的鳴鶴那邊，沿著白洋湖漫天的水光，在田野與青山的倒影里，向南。

或者，駕著豪華轎車駛向淡黃色的長堤，或從另一個出發(fā)地向北，向東，向西，通過里 外杜湖之間彎彎曲曲的山路，繞過高高低低的 峰巒，穿過重重疊疊的竹林，抵達靜，進入 靜，融于靜，會對靜的不同角度與層次乃至境 界感受得更深。

這是一種五磊寺所處的自然山林所滋養(yǎng)的 靜，物態(tài)、場境、氣氛的靜，蕓蕓眾生運動之 后得以棲息的靜。

另一種靜是穿透一切物象與輪回的靜，大 與天齊，抑或比天更高更遠(yuǎn)，它返回個體生命 的律動與觀照，又顯得微乎其微：墻上一枝搖 曳的藤蘿，樹杪掩映的檐前一滴隔宵的雨，或 者經(jīng)房里一只蒲團放在地上的溫暖與恬然，都 透出了有關(guān)的靜的信息，靜是充實的，但分明 又不是這些具體的事物。

靜是寺前被鋸掉或剜走的兩棵參天古樹 的空缺，是成為生產(chǎn)隊挖泥船的幾塊材料的 無名。靜是幾塊易宗改轍變換不停的匾額下 落不明，靜是廢棄的神龕長滿苔痕，中斷的 功課青黃不接。靜是遍地蓬蒿無人問津的曲 徑天老地荒，被盛衰的反復(fù)磨得光滑的石頭 交出的時間的質(zhì)地，靜是祖師塔的塔芯被砌在水庫大壩上作為普通石頭后的那份從容與超脫。

這一種靜包含著前一種的靜，以柔弱與謙卑的形式顯現(xiàn)了它的堅固與永恒，靜靜地退讓到世俗、權(quán)力與虛榮的遼闊疆域之后，躲在欲望或喧囂留出的逼仄的間隙，瘞埋于花蕾鳴禽落葉雨雪四季輪換的遺忘，卻廓清了另一番無垠的天地。

這是那羅延尊者的靜，達變、諦閑與弘一法師的靜，也是紅塵中有慧根的無名氏的靜。

這靜是有深度的，有來歷的，是有歸宿感的。

我第一次到五磊寺的山門時，十七歲。那時盤山公路還沒有通向峰頂。剛剛愛上文學(xué)的我，與兩位同伴一起撥開一叢叢擋住去路的茅草野蕨，翻山越嶺，以雙腳親臨的虔誠，終于找到了被世人遺忘也被僧侶冷落的五磊寺的蹤跡。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大雄寶殿毀壞了，梁與柱子被野蜂蛀得千瘡百孔，蛛網(wǎng)從《全唐詩》一首不惹人注目的晚唐的詩里懸掛下來，落在我們的頭頂。外粉刷剝落的僧寮已經(jīng)改成山林隊的倉庫，墻上還殘留著標(biāo)語與動蕩年代的印記，堆滿什物的角落散發(fā)出霉?fàn)€的氣息。

在十七歲的眼里，五磊寺的頹敗的靜也閃耀著新奇的光，初次的光，尚待領(lǐng)悟的光。在這種靜的映襯下，一種歷經(jīng)滄桑的荒涼也成了一種超脫的淡然的美。剛剛涉世的心靈，面對這種狀態(tài)里生發(fā)出來的靜，就像一枚深綠色的針葉掉入了森林的懷抱，不知東也不知西，不知始也不知終。整個靜仿佛被一支炭鉛筆勾勒出來，刪繁就簡，把人間的浮華與藻飾省略殆盡，回到了物的樸素與原始，回到了存在的本真。

許多年后，我又多次來到了五磊寺，來到了修葺一新華彩照人的五磊寺，嵐氣，空寂與香火掩映下的主體建筑又恢復(fù)了它的規(guī)模與氣勢，樹陰，水光與山影簇?fù)硐碌溺姌?，?jīng)樓，七塔，又演繹了形式的豐富與精致。在善男信女紛至沓來的腳步聲中，我分明又感覺到了這一種靜。靜使以前發(fā)生過的或者所有看起來無關(guān)的事物有了一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在靜之外，我找不到我，在靜之中，我發(fā)覺自己才成為自己，無處不在的靜，把我提升到我之上。

靜，在聽覺與視覺之外，在語言與文字之外。

靜，又在生命之內(nèi)，在那羅延尊者之前，也在那羅延之后，當(dāng)然靜也在海上的荒島上那羅延用松枝點燃第一盞燈時的屏息與凝神，靜在每一個呼吸著知覺著生命著的無名氏的周圍，或者心中。

一只木魚誦唱之后的啞然并非等于靜，一炷香燭裊裊飄散之后的沉默并非就是靜。靜難以捕捉，又悄然而至。這靜又是無形的，無垠的，不會被搗毀，更不會被顛覆，遮蔽或者湮沒。在五磊寺，我與兩種靜相遇，終于明白了：

靜是另一座寺，另一卷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