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昌平
1
我沒想到,時隔十年后還會遇見馬剛。如果十年后我沒有遇見馬剛,我也不會惹上那樣一件叫人抓狂的破事兒。
一個下著小雨的晚上,他將一個又老又丑的女人帶到我的租屋,十分瀟灑地說,這位阿姨沒地方住,我想借你地方,讓她住一段時間。
女人來歷不明,身份不明,脾氣古怪得很。
先說說馬剛。我是在梅林關驗證大廳遇見馬剛的。1998年,此刻站在我面前的這個留著板寸頭的男人,被三個倉皇逃竄的搶劫犯朝胸口捅了數(shù)刀。他躺在地上紋絲不動,鮮血流了滿地。周圍的人驚聲尖叫,沒有人報警,也沒有人打急救。我嚇壞了,心“撲通撲通”地亂跳著,一路跌跌撞撞、丟了魂兒似的往工地跑。工頭聽了,手上的撲克牌掉在地上,臉上很快冒出冷汗。他掏出五十塊錢哆嗦著手遞給我,叫我馬上去東莞躲段時間。見工頭嚇得那樣,我更是嚇壞了,哭哭啼啼的,去了東莞。現(xiàn)在想來,他被捅成重傷,第一不是我捅的,第二不是因為救我。是他自己聽見那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喊“搶劫呀”,而沖上去攔住那三個搶劫犯的。是他不自量力、要英雄救美,就算被三個搶劫犯捅死了,與我何干?
我在東莞那段時間,一直留意馬剛的消息,但一直沒有。后來春節(jié)時我回家過年,有在那工頭手下做事的鄉(xiāng)親告訴我,說馬剛再也沒有回來。我想,他一定是死了,然后警方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物件。他被當成無名尸,然后火化,徹底人間蒸發(fā)了。
原來他還沒死。
梅林關驗證大廳黑壓壓一片,我站在后面,隨著人流慢慢向前移動。移動到中途時,后面有人拍我肩膀。我回頭看,拍我肩膀的居然是個巡防員。巡防員對我虎視眈眈,周圍的人也看著我,已然做好了看熱鬧的準備。巡防員右手抬起來,直起食指點著我的鼻子,粗著嗓門兒問,你,98年是不是在八卦嶺搞過建筑?我的心“咯噔”一聲往下掉,我在那工地偷過幾十個鋼架扣件。
雖然不查暫住證了,但是,我對這些如狼似虎的巡防員還是沒有好印象,可是,我真的得罪不起他們。我只得小心翼翼地回答,是的,怎么啦?巡防員笑起來,雙手使勁拍我肩膀,說,真的是你,那太好了!我的腳開始軟,手開始抖,有一股冷汗順著背脊的槽往褲襠里流。我在腦子里使勁搜索,除了偷過幾十個鋼架扣件,我還真沒犯過啥事兒了??墒?,眼前的這個巡防員十分高興,貌似歷經千辛萬苦,終于將一個十惡不赦的壞蛋捉拿住了。
他一把抱住我!
他一把抱住我,聲音哽咽:“你呀你呀!”我覺得事情不對勁兒了,他好像哭了,緊緊地抱著我,雙手在我背上使勁地拍打。難道我不是通緝犯,是故人?電視電影經常這么放,小說故事經常這么寫??墒?,我實在想不起來他是誰。我懷疑,他多半認錯人了。
他雙手抓緊我的肩膀,使勁地搖著,說,十年了,今天總算再見了。我說,是啊是啊。他說,你那時候剛出來,力氣小,連個斗車都推不動。他哈哈笑起來,接著說,那時候,只要晚上不上班,你就去荔枝公園前的大家樂唱歌。你歌唱得好,我喜歡聽你唱歌。我說,是啊是啊。他說,你呀你呀,一點都不安分,整天到處跑,剛來深圳第三天就被查暫住證的抓了。我說,是啊是啊。
他到底是誰,我真的想不起來,但他所說的事兒,卻又千真萬確。這時候,他手上的對講機幫了我的忙。我正想問他到底是誰,對講機叫了:“馬剛馬剛,收到請回答!”
馬剛?!
我驚訝得渾身一抖。我眼前的這個巡防員居然是馬剛,就是十年前那個被三個搶劫犯朝胸口捅了數(shù)刀、不自量力的家伙;就是那個被我認為已經死了、被警察當成無名尸處理了的家伙。
他對著對講機說,我是馬剛,請講。對講機里傳來:“請到三號驗證窗口來,這里有個男人身上持有管制刀具?!?/p>
后來我想,我那時候若不是腦子短路了,也跟著馬剛朝三號驗證窗口跑了過去,我們就算是久別重逢,也不過只是匆匆一見而已,很快就會相互忘記。還有,后來那個又老又丑女人的那堆破事兒,肯定不會讓我也惹上。
我在一家文化公司做事,每天負責將一些采訪到的資料編寫出來。我的工作枯燥得要命,還有一個很邪門兒的問題,既然是文化公司,辦公室里卻沒有一個女人。四個大男人整天釋放大量的雄性荷爾蒙,辦公室空間里充斥著濃厚的火藥味道。馬剛處理好了那個持有管制刀具的男人后問我,在哪里上班。我說,關內。馬剛說,那好,我剛好下班,送你吧。就在那天晚上,他知道了我租房的地方,還知道了我是單身。因此,只要是晚上不上班,他都來找我喝酒。
2
只要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一開始,馬剛準會敲響我租屋的門。馬剛敲門很特別,別人是把手指屈起來敲,他用腳踢。馬剛到我這里來,一手提著菜,一手提著酒,用腳踢門。馬剛踢門大有講究,像四分音符的節(jié)奏:強,弱,漸強,弱!馬剛是個巡防員,手上腳上的勁兒都大。他一踢門,我就很是擔心,哪天那扇脆弱的門給他踢壞了,他會不會胸口一拍:“靠,不就一扇門嘛,我賠!”還好,門似乎比我想像中牢固得多。
深圳分成關內關外,當然啰,關內關外自然是兩個迥異的天地。如果我的那點工資,要在關內租房子,一半得貢獻給房東。有很多跟我一樣的打工仔,在關內上班,卻在關外租房子,甚至在關外找女朋友。關內的女孩子,一般的男人根本惹得起。她們文化高,品位高,想邀請她們跟你發(fā)展關系,咖啡廳是繞不開的地方??Х葟d那鬼地方,光看下飲料單就能讓我腳軟。若是在關外,你請一個女孩子到路邊攤吃碗炒米粉,她都對你笑逐顏開,一口一個大哥,真是甜到心窩子。我這十年在珠三角跑來跑去,是個徹頭徹尾的窮鬼。這或許是我到現(xiàn)在還找不到女朋友的致命之處吧。請原諒我使用“致命”這個很極端的詞語,大哥大姐叔叔阿姨們,我需要你們理解窮人的苦衷。
可是,馬剛他就不理解我。十年前,他被搶劫犯捅了,本來跟我毫無關系,卻嚇得我躲到東莞。十年后再次遇見他,又整天晚上來找我喝酒。喝酒的時候他成了聾子,只說話,不聽話。他告訴我,當年他被那三個歹徒朝胸口捅了六刀。
六刀,乖乖,他居然沒死!
他說,要不是他的隊長救了他,十年前他就給閻王爺打醬油去了。我沒有打斷他的話,也打斷不了。
他說,從醫(yī)院出來,就進了治安隊當巡防員。他說,藥費全是他隊長給的,一萬塊呀。他說,我那隊長真是怪人,我還錢他也不要,說他是警察,他那樣做是應該的。他說,我那隊長,真是個好人。他喝酒,因而停頓了一下,我得以插嘴。我說,那你也想當個好人是吧?他說,你這不是廢話嗎?我說,當好人,也需要付出代價。他把脖子一梗,說,只要能當個好人,多大的代價我都不會在乎。
說曹操,曹操就到,在一個下著小雨的晚上,一個又老又丑的女人,讓馬剛當好人的機會來了??墒?,他干嘛要把我也扯進去呢?
那晚上七點剛過,那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沒有準時響起。我想,馬剛今天晚上可能是轉夜班了。大約九點鐘,門響了。只是,那根本不是敲門,而是砸門。我只得喊,誰呀誰呀?門打開,是馬剛,但是,馬剛身后跟著一位老女人。
其實,用老來形容那個女人有點不恰當,起碼還應該加個丑字。那女人,臉是黑的,衣服是黑的,褲子是黑的,鞋子也是黑的。一打眼看上去,除了眼珠子邊上的眼白外,其他地方全是黑的。女人躲閃著縮在馬剛身后,像一只巨大的烏鴉。
馬剛兩手空空,大搖大擺走進來,還轉身招呼:“阿姨,您進來吧?!迸司璧乜粗?,我不敢貿然說話,馬剛喊女人阿姨來著呀。這世道很邪門兒,歪瓜裂棗的女人常常生出絕色大美女。
馬剛十分瀟灑地說,這位阿姨沒地方住,我想借你地方,讓她住一段時間。
我沒敢造次,我說,馬剛,這位是你,啊,是吧。馬剛說,不不不,你別想歪了,我看見她蹲在關口的墻角下,就上去問問,她說,她出來找她女兒,沒找到,沒錢了,又沒地方住,我想,你反正是一個人住,所以我就帶到你這來了。我還是沒敢造次,我說,那個,她女兒,嗯,馬剛,是吧。馬剛脖子上青筋暴起來,聲音洪亮地說,我跟你說了,真沒那回事兒,我就是看她可憐,幫她找個地方住上幾日,一個星期,行吧?我終于忍不住了,我說,馬剛呀馬剛,你娃娃整我也不能這樣整吧?深圳大街上那么多無家可歸的人,你幫得過來嗎?深圳大把的富人,輪得到你當好人嗎?馬剛說,打住打住,你這樣說就不對了,再怎么說,我可是巡防員,我拿的可是人民的錢。我哈哈大笑,說,得了吧你,一個屁巡防員。馬剛說,巡防員怎么啦?告訴你,我隊長說,巡防員,好歹也是半個警察!
我還想說,馬剛站了起來,叫我跟他下樓去喝酒。我說,這時候我還有心情喝酒嗎?馬剛看著我,驚訝了,他說,干嘛了?我說,你把這樣一個陌生女人帶到我家里,卻叫我跟你出去喝酒,東西丟了怎么辦?馬剛說,得了吧你,就你這屋里的東西,給我人工費我還不想拿呢,破銅爛鐵一堆,有啥值錢的?我還想說,馬剛卻把我拉出了門。關門時馬剛對女人說,阿姨,你先沖涼,我給你帶宵夜回來。
喝完酒,馬剛說回隊里,叫我晚上要照顧好那個女人,還說不要打歪主意。狗日的馬剛。那樣一個又老又丑的女人,我還打她的主意?她不打我的主意,我就南無阿彌陀佛了。我說,既然你這樣說,那好,我把鑰匙給你,你去陪你的丈母娘吧。馬剛笑了,說,我跟你說了,我跟她沒關系,職業(yè)習慣嘛。我“哼”一聲,說,職業(yè)習慣,不要說得這么冠冕堂皇好吧,你啥職業(yè)喲,跑腿兒的一個。馬剛沖上來推了我一把,小子,千萬不要這樣侮辱我的職業(yè),我隊長說,巡防員,好歹也是半個警察!
3
馬剛回隊里了,我還在大街上瞎晃,城市的燈火在集體打擺子。我不敢回去面對那樣一個又老又丑的女人,我肯定睡不著,就算是迷糊著睡著了,也一定會被惡夢嚇醒?;斓榜R剛,從大街上揀到一個炸彈,卻帶我屋里,不是要我的命么?
不回去我該去哪里呢?一晚上不睡可不行,明天還得上班,但租屋我一定不會回去。我想了想,覺得還是去旅館將就一晚上算了,這時,馬剛的電話打來了。馬剛說,給阿姨帶份宵夜回去。我朝手機吼,馬剛,你個混蛋,你丈母娘想吃啥,你自己給她買。馬剛在電話那頭嘆氣,他說,我都跟你說幾百遍了,她跟我沒關系,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們十年的哥們兒了,幫這點小忙都不愿意呀?我說,我不幫,你馬上把你丈母娘接走?!班健瘪R剛把電話掛了。
我想了想,打消了住旅館的念頭。老是老,丑是丑,終究是個人嘛,那么弱不禁風的一個又老又丑的女人,我還怕么?我走到路邊攤,要了一份蛋炒飯,就走了回去。我在門口見到了馬剛。馬剛帶著女人,正開門出來,看樣子,是要走。
馬剛看見我,連招呼也不打,甚至是懶得再看我一眼。他跟老女人說,阿姨,我先帶您去吃點東西,然后去住旅館。我覺得,這時候還不能讓他們走。我說,馬剛,你干啥呢,住旅館要花錢,再說,我把飯都帶回來了,要走也吃了飯再走吧。馬剛冷冰冰地說,你留著自己吃吧,這點小事,我還擺得平。我有點著急了,堵住馬剛,我說,馬剛呀馬剛,你這話說得可就不對了,好歹我們也是十幾年的哥們兒了吧。馬剛繼續(xù)冷冰冰地說,我可沒你這樣見死不救的哥們兒。我就真著急了,我說,馬剛呀馬剛,你這話我可不愛聽了,我哪有見死不救了?你看你看,你叫我買宵夜我都買回來了。馬剛陰著臉看著我,說,這么說你是答應幫我的忙了?我說,咱們十年的哥們兒了,這點小忙,說啥幫嘛。馬剛轉身對女人說,阿姨,您看您看,這哥們兒,仗義,真沒白交啊。
那天晚上,馬剛在又老又丑的女人吃飯的時候問了她的名字。她說,我叫花木蘭。我聽了差點跳起來。古有一女,名花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征戰(zhàn)沙場十二載,九死一生,一首《木蘭辭》,千古流芳。可是,我得實話實說,電視劇害人不淺,為什么把花木蘭演得那么漂亮?我眼前這個花木蘭,又老又丑不說,大概還是非洲混血兒,真是黑得有些過分。她說,她女兒三年前高考落榜,接著跟鄉(xiāng)親們出來打工。整整三年了,沒往家里寄過一分錢,沒往家里打過一次電話,也沒回過一次家,甚至是沒有托人帶過任何口信回去。最近一年里,鄉(xiāng)親們就開始謠傳,說她女兒在外面給老板當二奶,更有甚者,說她女兒是在做小姐。她不相信,賣了家里兩條肥豬,然后揣著錢來深圳找女兒。在離家時,有老鄉(xiāng)建議她,最好是去深圳關內一個叫黃貝嶺的地方,或者是一個叫上沙的地方。老鄉(xiāng)還說,那兩個地方,一個是深圳著名的二奶村,一個是深圳著名的紅燈區(qū)?;咎m不知道紅燈區(qū)代表啥。老鄉(xiāng)說,就是女人們賣肉的綜合市場。
綜合市場?徹底暈菜!
就這樣,花木蘭坐著火車來了深圳。花木蘭在深圳沒有一個親人,老鄉(xiāng)是有,但她找不到。在馬剛將她從梅林關的墻角下帶到我的租屋前,她分別去了南頭關和布吉關。2008年,深圳開始實行居住證,進出各大關口需要查證件,而且檢查非常嚴格。花木蘭沒有身份證,加上人又那么黑,看起來老實巴交一個婦女,誰敢保證她沒有受到別人指使?這扯淡年頭,正好證明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4
花木蘭怎么搞得沒地方住了呢?兩條豬的錢應該不少嘛,問題就出在花木蘭肚子會餓。她買東西時,財露白了,就被賊給惦記了,接著就輪到花木蘭惦記賊了。接下來就是,在一個下著小雨的晚上,馬剛在梅林關口的墻角下發(fā)現(xiàn)了極度饑餓的花木蘭,接著就帶到了我的租屋。馬剛說,阿姨,您不要著急,我這哥們兒就在關內上班,他可以幫你找女兒。我還沒表示抗議,花木蘭說,謝謝,麻煩你了,同志。我終于插上話了,我說,我上班沒時間。馬剛說,阿姨您別相信他,他上班很清閑,到處跑都行。接著馬剛又對我說,你就幫幫忙吧,人家女兒幾年沒回家了,肯定十分牽掛了吧,這點小忙,對你來說,小菜一碟了。吃一塹長一智,說啥我也不上當了,我的想法就是,凡是跟這又老又丑的女人有關的事兒,我一概要置身事外了。這茫茫人海,去找一個大活人,毫無疑問是大海撈針。我說,我到處跑是工作需要,并不是無所事事。馬剛說,算了算了,你還推辭,做好事嘛,好多人搶著做呢,深圳這地方,啥人不多,好人特別多,我知道,你肯定也算一個。我堅持不上當,還是說沒時間。我做了一點我認為最大限度的妥協(xié),我提供花木蘭住的地方,還拿出五百塊錢供她每天出去找女兒。這些馬剛很爽快地替花木蘭感謝并接受了,但馬剛依然說,要我做個真正的好人,每天在外面采訪的時候,幫忙留意一下。我不想繼續(xù)爭論,就答應了。我想,我只需要每天跟花木蘭說一遍我沒發(fā)現(xiàn)跟她女兒相似的人就可以了。
先說第一天我下班回來,花木蘭小心翼翼地靠近我,問我有沒有她女兒的消息。我說,沒有。她帶著滿臉狐疑問我,真沒有?我說,真沒有。她說,要不這樣,明天你帶我進關去,我跟你一起找?;咎m這話把我搞蒙了,貌似是我要找她女兒了。我當然要趕快否定,我是去上班,帶著這樣一個又老又丑的女人成何體統(tǒng)?花木蘭不說話了,坐在門邊上。我知道,她是在等馬剛。
新聞聯(lián)播一開始,馬剛準時到來,他帶來幾瓶啤酒,還有一些小菜。在馬剛開酒的過程中,他問我可有花木蘭女兒的消息。我說,沒有。他說,這個可以有。我說,這個真沒有。他提起一瓶啤酒,自己先灌了一口。他說,你既然答應了,就得盡心盡力幫著找嘛。我說,馬剛呀馬剛,你難道不知道么,這么大的世界,要找一個大活人,談何容易。他說,我知道我知道,但也不是很難吧。我說,那你去找找看。他說,我肯定在找,我每天在關口留意著呢。我說,那有消息么?他說,沒有。我說,這個可以有。他說,這個真沒有。
我已經說過,花木蘭這三個字,是具有了某種堅定的象征意義。第二天早上,花木蘭說要跟我一起進關。她說,你帶我進關,然后你去上班,我去找我的女兒,我今天去黃貝嶺找,明天去上沙找。我堅決不同意,說,你一個人去那么遠的地方找,走丟了,我們還得來找你。她說,不怕,馬剛說了,找不到路了,就找巡防員,說我是梅林關巡防員馬剛的阿姨,他們就會送我回來。我說,那你知道怎么坐車嗎?她說,知道,坐111路。我說,知道哪里坐嗎?她就搖頭了??磥眈R剛還是沒有把事情做到盡善盡美。我說,那好,等下我叫你下車,你就在那個站臺等111路車。她笑了,露出一口玉米一樣的黃牙,跟我說,謝謝同志。
我在體育館叫花木蘭下車,還叫她回來時也在體育館下車,然后坐333路車到梅林。她說,好,記住了。她下了車,我旁邊一位婦女對我說,不是我說你呀,年輕人,你怎么能讓你媽媽一個人在這里等車呢?我瞪了她一眼,沒說話。她把頭轉向窗外,嘴里“嘖嘖”幾聲后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這樣。
上午大約十點,我的手機響了,是座機號碼,我接了,居然是花木蘭打來的。她說她看見了一個女孩子,很像她女兒。我說,到底是不是啊。她說,有點像,也有點不像,比我女兒高了點。我說,你有沒有喊呢?她說,沒喊。我說,那你有沒有上前去看呢?她說,沒有,她在馬路對面呢。我氣得把電話掛了。豈有此理,玩我也不能這樣。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電話又來了,居然還是花木蘭打來的。她說,我看見一個女孩子,很像我女兒。我說,哦。她說,但也不是很像,比我女兒瘦了點。我說,哦。她說,她跟一個老男人手牽手上了一輛轎車。我說,哦。她說,可能不是,我再找找。我說,哦。就把電話掛了。大約沒過五分鐘,電話又來了,還是花木蘭。她說,我看見一個女孩子,很像我女兒。她說,也不是很像,我女兒沒那么胖。她說,我再找找。這次,她主動掛了電話。
一上午,花木蘭打來六次電話。六個電話,將我徹底搞蒙了,是我找她女兒還是她找她女兒?我給馬剛打電話,問他為什么把我電話告訴花木蘭。他說,我上夜班,要睡覺。我說,我下午換卡去了。他說,你吃飽了撐的。就把電話掛了。
下午,我去了一個會議現(xiàn)場,手機自然也關機了。會議開得很無趣,還跟懶婆娘的裹腳布似的又臭又長。會議結束時,已是五點鐘了。我回到公司,打卡下班,坐上公交車時,才想起手機是關機。打開手機,信息一條接一條涌進來,全是馬剛發(fā)來的,總共十幾條。前面幾條信息,語氣還客氣,最后那三四條,簡直就沒把我當人看了。從那十幾條信息上看,花木蘭好像出事了。
我打電話給馬剛,馬剛不接,我就發(fā)了一條信息,說下午去了一個會議現(xiàn)場。大約五分鐘后,馬剛的信息來了,簡單的幾個字,我在去羅湖派出所的路上。我趕緊又打電話,這次馬剛接了。我說,去羅湖派出所干嘛?他說,花木蘭好像出事了,你也來看看吧。我想,我根本沒必要去,但鬼使神差,我下了車,去到馬路對面坐車趕往羅湖派出所。到了派出所見到馬剛,我才知道花木蘭真出事了。一個民警告訴我和馬剛,花木蘭在馬路上亂攔轎車。
民警問我們,跟花木蘭什么關系。我趕緊指著馬剛說,是他阿姨。我看見,馬剛瞪著我,臉色鐵青。民警接著就開始訓馬剛:“你呀你呀,怎么讓你阿姨到處跑呢?還從梅林跑到羅湖來了,你明明知道你阿姨腦子有問題,你為什么還讓她亂跑?”
馬剛一邊接受著民警的訓,一邊狠狠地踩我的腳,我趕緊往一邊挪,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民警還在繼續(xù)訓馬剛:“你也不想想,那馬路上的轎車也能隨便攔呀,要是碰巧是個酒后駕車的,或者司機是個火爆脾氣,你阿姨不就危險了啊?你呀你呀,還是個巡防員,這么點小事都轉不過來彎嗎?”
5
一直回到我的租屋,花木蘭也沒說一句話,馬剛也沒說一句話。老實說,我想找點話說,但看見他們一個拉著臉,一個苦著臉,很知趣地閉了嘴。馬剛沒在我的租屋呆多久,他得趕回去上班。我說,等一下吃了飯再走吧。我下樓買了快餐,三個人默默地吃完了飯,馬剛就走了,我就進衛(wèi)生間沖涼。在沖涼時,我的確是聽到了開門的聲音,也聽到了關門的聲音,但我沒想到是花木蘭悄悄地走了。等我沖完涼出來,才知道花木蘭走了。屋子里沒有花木蘭,墻角那個黑色的包也不見了。我慌了,直覺告訴我,花木蘭走了。我趕緊下樓,問巷口小賣部的老板。老板說,看見了,坐公交車走了。我說,坐的哪路車?老板搖頭說,這個嘛,我沒看清楚哦。
完了完了,馬剛要是得知他“阿姨”“離家出走”了,還不要我命???我趕緊打電話給馬剛,說你丈母娘悄悄走了。馬剛在電話那頭大聲地“啊——”了一聲,說,你你你,連一個人都看不住啊?我生氣了,說,人家是個大活人,要走我還有辦法呀。馬剛說,你呀你呀,真是扯淡,我馬上來。
馬剛來了,還是一個勁兒地說我。我說,我在沖涼,誰知道她就走了。馬剛不說話了,把頭低著。我說,趕緊找還是怎么樣?他說,肯定找哇,不找哪行?我說,算了吧,人家自己要走的。他說,算了算了,我不求你,我自己去找。馬剛說完就走了,我趕緊跟了上去。他不說什么,我們一直往樓下走。
到了樓下,馬剛發(fā)動摩托車,我趕緊也上去了。那晚上,我們幾乎將梅林關外跑了個遍,結果是連花木蘭的影子都沒見到。差不多十二點,馬剛把我送了回來。他說,你睡覺吧,明天還要上班,有了花木蘭的消息,我告訴你。我“嗯”了一聲,上樓睡覺了。
一連一個星期,沒有半點花木蘭的消息。一個星期后,我?guī)缀蹙蛯⒂袀€叫花木蘭的又老又丑的女人給徹底忘記了,馬剛卻將她帶回了我的租屋。我想,我那時候就是馬剛所說的腦子被火車輪子碾了。我居然很高興,急忙接過花木蘭手上的黑包,一邊說,阿姨,您跑哪去了,我擔心死了。
花木蘭不說一句話,默默地走進屋子。我問馬剛,在哪找到的。馬剛說,在南山。我說,怎么找到的?我上電視臺登尋人啟事找到的。在那時,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以后絕對不能只看體育頻道了。我說,找到就好,找到就好。我又轉頭問花木蘭,有您女兒的消息嗎?她搖頭,不說話。我說,阿姨,您放心,慢慢找,一定能找到。
晚上馬剛臨走時,把我拉到門外,支支吾吾地說,老兄,你,你有錢沒有,有的話借點給我,登了一個星期尋人啟事,花掉兩千多塊。聽見說錢,我心里就有點忐忑了。深圳這地方,要保持朋友關系,一定不要扯上金錢借還。
我說,要,要多少?他說,一千,有沒有,我答應馬上還給那些巡防員的。我說,我怕是沒那么多,你也知道嘛,工資還沒發(fā)嘛。他說,算了算了,我再想辦法。然后他下樓走了。晚上,再經過了一番殘酷的思想斗爭后,我才把一千塊錢送到了梅林關??墒?,真是扯淡到了極點,我回來時,花木蘭又不見了。
我急忙打電話給馬剛,說,馬剛呀馬剛,你丈母娘又跑了。馬剛說,啥,又跑了?我說,是啊,包不見了,肯定是又跑了。馬剛說,我不相信,這樣的玩笑不能開。我說,騙你,我就是你兒子。馬剛把電話掛了,大約十幾分鐘,馬剛到了我的租屋,看見屋子里的一切,他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嘴里喃喃自語,真的又跑了,為什么又跑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我和馬剛沒有花木蘭的半點消息,我們在電視臺和報紙都登了尋人啟事,還說了提供線索者有重酬。可是,花木蘭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點消息都沒有。在報紙和電視臺登半個月尋人啟事,幾乎將我的積蓄都花光了。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的積蓄一分都沒有了,連房租都欠著。我對馬剛說,算了算了,我們不找了。馬剛說,算下賬,花了你多少錢。我就算了下,說,一萬多。馬剛掏出一沓錢遞給我,說,你的錢,我還給你。我說,你干嘛?他說,我不能花你的錢。我說,找人是我們一起找的,費用應該平攤嘛。他說,你不要這樣說,我找她是應該的,我隊長說,巡防員,好歹也是半個警察!警察是干嘛的?
我知道馬剛的錢是哪來的,那是他這十年來的積蓄,準備年底回家結婚的錢。馬剛跟他女朋友談了快五年了,我見個那女子,長得挺清秀,寡言少語,在一家玩具廠做普工。
從那天后大約持續(xù)了一個月,我都沒看過報紙和電視,我怕看見那則要命的尋人啟事。馬剛還在找,照那樣找下去,他結婚的錢肯定會花得一干二凈。
又過了大約半個月,我在公交車上遇見了馬剛的女朋友。我問她,馬剛找到花木蘭沒有。她說,沒有。我說,他還在找嗎。她說,是啊。我說,還在登尋人啟事嗎。她說,是啊。我說,花了多少錢了。她說,三萬。我說,年底你們還結婚嗎。她說,結呀。我說,沒錢了,也結呀。她說,是啊。
晚上,我找到馬剛,第一次請他喝酒。酒喝得差不多了,我就勸他不要再找花木蘭了。他說,不找怎么行?我隊長說,巡防員,好歹也是半個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