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長聲
暢銷之罪
● 李長聲
我不會唱歌,也不愛唱歌,連《東方紅》都唱走調(diào),當年對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現(xiàn)今不知道一個人孑然在卡拉OK單間里我為歌狂是什么感覺,不明白同唱一首歌興奮在哪里。但若說讀書,倒有點我為書狂的意思,卻不大讀暢銷書,起碼是偷懶,既然周圍的人都在看,都在講,聽來聽去也就恍若讀過了,何不省下錢買酒喝。日本以一年里有沒有銷行百萬冊的圖書、有幾種,來衡量出版業(yè)的興衰,我覺得有點搞笑。譬如2009年出版業(yè)績跌回20年前的水平,可也有一本村上春樹的小說《1Q84》,推理+奇幻,且聽風吼般大賣,乃至獲得出版文化獎,評論出版就有話可說了。然而,這只是一個小說家獨秀,一家出版社獨贏,至于其他三四千家,出書賣不掉,怎一個愁字了得。出版的正道是多品種、少數(shù)量,百花齊放,也就是文化的正道。同讀一本書,把蕓蕓眾生讀得很阿Q也說不定。
走筆寫下“偷懶”二字時想到大江健三郎,2009年底他出版了小說《水死》,那位主人公當作家50年,“奮勵努力,沒功夫怠惰”。大江是15年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還記得當時江藤淳擔任日本文藝家協(xié)會的會長,一大早被堵在門口,答記者問,說自己多年不讀大江了,無話可說。這下讓全體日本人松了一口氣,不然,沒讀過大江,豈不是有眼不識泰山。其實,知道大江,表明你有知識;不讀大江,或許表明你有常識。大江是現(xiàn)代文學的方向,宏大難解的神話和瑣碎難纏的私事攪合在一起,村上春樹也相似乃爾,他們被稱作純文學。
評論家江藤淳起初是大江健三郎的戰(zhàn)友,后來分道揚鑣。他自殺多年了,曾明言:保衛(wèi)文學(純文學),最好的方法是不出暢銷書,文學書出1萬冊就夠了。這一點,和大江所見略同,據(jù)一位評論家轉(zhuǎn)述,大江也說過:純文學的讀者哪個國家也只有三千來人,而且有這么多就可以認為那個國家的文化是健全的。
與純文學相對的是大眾文學,但“大眾”不再風潮,現(xiàn)在流行叫“娛樂(entertainment)”了。純文學作家單憑一支筆不易為生,惟有村上春樹,銷量不僅壓過娛樂文學家,還可以跟漫畫家一爭高下。尾田榮一郎預告2010年3月把漫畫周刊上連載的《ONEPIECE》結(jié)集第57卷,首印300萬冊,創(chuàng)出版史紀錄,那時節(jié)村上也將出版《1Q84》第三卷。小說的書價比漫畫貴得多,《1Q84》兩卷,半年里傾銷二百多萬冊,估算一下,版稅至少進賬4億日元,而韓國購買翻譯權(quán)出價1.4億日元,還有其他語種的版本也要與有“發(fā)”焉呢,真令人眼紅。三島由紀夫終于沒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他預言“下一個是大江”,但這么賣錢的村上文學,恐怕大江健三郎是不會推薦的。
出版人希望出暢銷書,用角川書店前老板角川春樹的話來說,書暢銷,文化就跟來。照他的意思,文化就像跟屁蟲。角川春樹手下有一員干將,叫見城徹,當年他與胞弟明爭暗斗,因毒品事發(fā)而鋃鐺入獄,見城徹便掛冠走人,創(chuàng)辦幻冬舍,在出版被說成大崩潰的歲月大獲成功。得意之余,見城把多年來的講話、對談、雜文湊成兩本書,大同小異,介紹出暢銷書的秘訣,讀來無非抓商機,用機心,變出書、賣書為炒作,為角川春樹開創(chuàng)的角川商法又做出“野性的證明”。
森村誠一有一本推理小說叫《野性的證明》,和他的前一本推理小說《人性的證明》一樣是角川商法的成功案例,即出版圖書與改編電影并舉,相得益彰。角川春樹蹲大牢,一些作家從角川書店撤走版權(quán),例如曾野綾子,她說:角川商法徹底砍掉沒銷路的作品,早已不再是培育文學的土壤。被角川商法帶壞,整個出版業(yè)徹底商業(yè)化。《1Q84》暢銷固然是文學的勝利,但角川商法式的大肆宣傳也功不可沒?;敲创蟮谋惧X來宣傳,一本無聊的書也可能暢銷,因為書是消費了之后才悔之晚矣的商品。
有一位社會評論家叫大宅壯一,認為出版這個行當是極其特別的,出版社分作兩類,一類像打魚,一類像種地。打魚要及早發(fā)現(xiàn)魚群,撒下大網(wǎng),但具有投機性,趕上天不好,往往打不到,就只有破產(chǎn)。這就是出暢銷書,發(fā)橫財暴富。種地則踏踏實實,勤勤懇懇,一鋤一鏟地耕耘,當然也靠天吃飯(天就是讀者),有好年頭,也有壞年頭,但一年又一年,基本有收成。種地型出版社的典型,他舉出巖波書店。
日本最大出版社講談社有民間教育部、文化部之稱,是大眾出版的龍頭。思想史學者丸山真男曾比較巖波書店和講談社,說巖波書店所形成的巖波文化是西歐型知識分子支撐的,而講談社文化由“次·亞知識分子”支撐,兩相比較,當年日本法西斯主義勃興是因為講談社文化戰(zhàn)勝了巖波文化。
有人說,書之所以暢銷,是因為平常不讀書的人也跟風購讀,讀就好——出版有理,暢銷無罪。讀就好,這說法不免有武俠小說里的江湖氣,現(xiàn)實里跟風而成狂風,橫掃一切,我們見識或領(lǐng)教的還少嗎?
(原載《南方周末》2010年第137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