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俊光
我大學畢業(yè)時,正遇上我們國家一個特殊時期的開始,我就成了廣大“臭老九”中的一員,正式分配到玉門油礦接受“再教育”,屈指一算,晃過四十三個年頭了。在這期間有很多往事記憶猶新,特別是我們的班長——大家叫他“老摳”,他的形象時時在我的腦海中翻騰,激勵我用筆記下來。
“老摳”叫倪進寶,鐵人王進喜的同鄉(xiāng),一九五一年初進玉門油礦,他很精靈,學技術認真刻苦,從學徒工轉正到考工人技術等級,他參加三次實際技術操作考核,就登上了安裝工的最高技術等級——八級工,我到油礦時,他是我們的班長。那時他三十二三歲,中等身材,寬大的肩膀,健壯的身軀,使人感到他在戈壁灘抗風雪嚴寒煉就了強悍的體魄。黑紅黑紅的圓盤臉上兩條濃眉的下邊,閃動著兩只充滿智慧的眼睛,使人感到他富有經驗,還感到他有一股了不起的、真正追求事業(yè)成功的信心和力量。他平時愛繃著臉,不喜歡和人開玩笑,這又給人一種冷峻的感覺。但是,他不自私,喜歡幫助人,喜歡教年輕人技術,讓人感到他總是坦坦蕩蕩的,讓人心里暖暖和和的。他沒上過學,但記憶力強、腦子反應快,靠工人夜校學得的文化,能識安裝施工圖,會算工程用料賬,還能記圖紙中的符號,認得施工用料單。他工作中不肯買別人的賬,說話有些粗魯,所以他批評人時,開始接觸他的人是很難接受的。而他工作的勁頭就像長江流水洶涌澎湃沒完沒了,實實在在讓人佩服。
我剛由姚指導員領去這個班時,他們正在工房開班前安全會,我找個空位坐下,班長就說話:“你來咱班我歡迎,安裝工很辛苦,很危險,有時要上高空作業(yè),你要有思想準備……”
我不假思索地說:“我不怕,我是來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的。”
“什么再教育,就是來接受勞動改造的。你們知識分子說話就是溫溫柔柔的!”班長搶著插了一句。
這時,我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血液似乎猛涌向腦頂,心也咚、咚、咚直跳,不敢抬頭,也不敢再說什么,丁丁地坐在那兒聽會。
好在班長再也沒有說什么,繼續(xù)開班前安全會。他拿出頭天兩個年輕人(剛分配來的大學畢業(yè)生)剪的一大疊子不合格的石棉墊和畫錯的馬鞍大樣圖,指著實物批評他們,罵他們:“笨蛋!不懂裝懂,不懂怕問,不好意思,放不下臭架子,造成了人力、材料的浪費……”
我斜了一眼挨批評的兩個青年,似乎他們的眼睛都紅了。
這天上班時,班長要我和他一塊做鐵皮工具箱下料,這次我是露了一手,因為工具箱是方正的,我看好尺寸后,用數(shù)學上的勾股定理放大樣,沒一點偏差。焊接前我還給他建議:下好料的三毫米厚鋼板邊上最好是破口,倒了邊的焊縫不突起、好看。他接受了我的建議后,高興地往我肩上擊了一掌說:“看來你還懂點安裝技術,你這學建筑的,比他們學電子的干安裝工要強,學哪行就得干哪行……”
我說:“現(xiàn)在是干哪行,就要學哪行?!边^后,班長干什么老叫我和他搭檔,我那時也年輕,去上班時常搶過他的工具包背上,有時我也和他一塊看看圖紙,我名副其實地成了他的學徒。
“老摳”的愛人和孩子是油礦農場戶口。他在礦上住單身宿舍,我去后就和他住在一間屋子。房里的兩張上下鋪鋼架床,下鋪住人,上鋪放東西,兩條長木凳,一張三抽桌。這屋既是宿舍,又是班上二十多人學習、開會的地方,那時的“天天讀”就在這里。
石油職工是一支敢打敢拼、不怕困難的隊伍,常年是睛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冰天雪地照上班,早乘敞車去施工地,晚上還要參加學習,節(jié)假日也不休息。堅持大干,那時是貫徹“革命加拼命”的最高指示,破皮掉肉也要為祖國多產石油。
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我從內心里感到石油工人了不起。但又親眼看著他們理發(fā)都沒有時間,于是我動心地買了套理發(fā)工具,充分利用我在大學五年中同學間互相理發(fā)學得的一點技術,包了全班同志的頭,理發(fā)一律盡義務。
班長一看,高興得不得了,說:“我長時間為理發(fā)發(fā)愁,全班二十幾個和尚也是這樣,你倒送貨進門,這宿舍又多一個功能了——晚飯后為理發(fā)室?!辈⒄f,“你是土法上馬,解難于燃眉之急……”
大家也風趣地說:“班長不僅在工程用料上是出名的‘老摳’,在全班同志頭發(fā)上也是‘老摳’,理發(fā)不掏錢,還不走路。”
是的,“老摳”名不虛傳。在煉油廠酮苯車間檢修中,鉚、焊、鉗、管、電五個工種都得有人,人力不夠,別班支援,班長統(tǒng)管。檢修用料他不僅精打細算,而且向檢修人員約法三章:在保證檢修質量的前提下,用料要節(jié)省,“節(jié)約每一個銅板,是為了革命和戰(zhàn)爭的需要”;“有舊的不用新的,能修的不換新的;能代的不領新的……”
這項工程提前十三天完工,只節(jié)約材料費一項就達三十二萬多元。六十年代末的三十二萬元要干多大的事啊!
完工后,“老摳”這個綽號讓別班來參加檢修的同志叫得更響了。
我見“老摳”也從沒反對過別人叫他這個綽號。
“老摳”是汗腳,常穿勞保翻毛工作皮鞋;又不喜歡洗腳。晚上睡覺時,脫鞋就倒床,鞋的臭味熏得我遲遲不能入睡,我又不好意思說。不能入睡,我就和他拉家常,也說說心里話。
一次,他有預感地對我說:“我沒有文化,這是歷史的罪過,不是我不能學,而是我上不了學,今天好多工作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們是人民的血汗培養(yǎng)出來的大學生,不容易,但是,今天這些學電子的、學飛機制造的、學汽車、學建筑、學煉鋼、學化工……的大學生,來油礦當安裝工、采油工、搬運工……斷定這不是長遠的,飛鴿牌的遲早要走?!笨吹贸?,“老摳”有時煩這些“臭老九”,但內心里確實又愛這些“臭老九”,同情我們“臭老九”。他清澈的心底,使我們欽敬。
記得有一天,家在河南農村,從北京一所大學畢業(yè)剛分到我們班十六天的蔡紅旗晚上學習時,坐在墻角,低著頭,不時還擦著眼淚。班長“老摳”發(fā)現(xiàn)后,即上前問:“你有什么傷心事?男兒有淚不輕彈嘛,說出來,大家?guī)湍憬鉀Q……”
可他怎么也不說。倒是他同宿舍的郝軍說了話:“他今天收到家里來信,他弟弟在信上說,媽媽心臟病復發(fā),住進了醫(yī)院,沒錢付藥費,他還沒領過工資……”
班長一聽,硬讓郝軍把那封信拿來看看,他不是要看信的內容,而是要記下來信的地址。
班組學習會結束,班長留下蔡紅旗、郝軍說了好久的話,最后還一再叮嚀蔡紅旗:“沒錢,先寫封信回家安慰老人,安心養(yǎng)病嘛……”
第二天上班前,班長突然交給我一項新任務,給我五十元錢,要我秘密到郵局按抄下的地址,用小蔡的名字寄出去,不準泄密!我照辦了。
過了十三天,蔡紅旗收到家里來信,信上說:“你寄的五十元錢收到了,很及時,媽的病有好轉,醫(yī)生說下星期一就可以出院了……”
蔡紅旗看信后,很高興,也很驚奇,苦思冥想了好久,自語道:“我寄了三十元才五天,怎么是五十元呢?再說這寫信的日期也不對,寫信時間在我寄錢時間之前……”他問班上的同志,誰都說不知道,班長也裝得十分正經的樣子說:“病好了是大好事,你現(xiàn)在集中精力,好好工作吧……”
蔡紅旗還是暗暗地解這五十元之謎,但謎底始終未找到。
班長“老摳”干起工作來有股牛勁,他認準要干的事,誰也把他拉不回。一次,五千立方米儲油罐制作封頂時,正是玉門的深冬,天寒地凍,刺骨的祁連山風雪呼呼地刮個不停,電焊工焊接好的焊縫冷下來就裂開了,弄得焊工、鉚工措手不及,找不準原因。他當時胃疼得厲害,撐不住了,正在衛(wèi)生所看病,聽到這消息后,病也顧不上看,推開醫(yī)生的阻攔,撒腿就到現(xiàn)場,在燒瀝青的爐子邊上拾塊熱磚頭,用草繩捆在腹部,彎著腰到罐頂焊接處查看焊縫斷裂情況,查找分析原因。最后他認為是天太冷,焊條和鋼板的散熱速度有差異,一個冷得快,一個冷得慢,所以斷裂了。他的這個結論,得到了在場的安裝工程師和領導的贊同。后來由工程技術人員提出用新焊條,終于使大罐的頂封好了。
“老摳”還經歷了一次驚險的事。新建備用電廠屋頂?shù)跹b時,他親自上高空找正,對焊。一天,旋轉的混凝土大蓋板突然將他從十六米高空推出房檐,在空中的一瞬他抓住了旁邊提升架的一根纜繩,滑到了地上,嚇得在場的人一起圍了上去,有的人還哭出了聲??伤o了一下,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大聲地說:“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嘛,繼續(xù)干!”
“老摳”推開要去頂他崗位的副班長,立馬又上了屋頂。他上去后,首先查看了他安全帶掛的那個鐵鉤,原來這個鐵鉤一端是裂的,安全帶鉤被猛力碰撞斷了脫出。
這件事對全班是血的教訓,比常在口頭上講“安全生產第一”收效要大一百倍。
公司、大隊對此事十分重視,要全班停工一天找不安全隱患,并在現(xiàn)場召開全公司200多人參加的事故分析現(xiàn)場會,舉一反三講安全生產,嚴肅重申“三不放過”規(guī)定和“預防為主”的十條措施。
“老摳”在事故分析現(xiàn)場會上,做了沉痛而深刻的檢討,并提出了今后狠抓安全生產的五條保證,杜絕再發(fā)生不安全的事。
我們班是多年的生產先進、安全先進、節(jié)約先進,還有四次標桿班的稱號,只這些榮譽獎牌,在班長“老摳”那張鐵架床的上鋪就整齊地摞了兩尺多高?!袄蠐浮彼救说莫劆?、三抽桌的一個抽屜裝得滿滿的。他開鎖取黨費證時,大家都見過,什么模范個人、先進生產者、五好工人、優(yōu)秀共產黨員、X X積極分子……
有時,見到班長“老摳”順心時,大家還崇敬地說:“班長,你的獎狀可印一本書,準有幾十頁呢!”
“那是一堆廢紙,現(xiàn)在沒什么實際意義。前些年揪王鐵人時,有人就批判我是埋頭拉資本主義的車,不抬頭看社會主義的路……”他深情地說。
“不!那是你生命的寫照,光輝燦爛!”大家笑著說。
他也笑笑,不再言語。
我想,這次事故對我們班優(yōu)秀共產黨員、先進生產者、標桿班組的評選留下了陰影。好在沒有用階級斗爭這個綱來找事故根源,不然,下結論為階級敵人破壞,那班上幾名“出身不好”的青年和一名摘帽“右派”(原X X研究院的總工程師)就有可能受到誅連審查,弄不好還會草木皆兵,人人自危。在那黑白不分、無限上綱、是非無標準、動輒抓人、人為刀殂的年代,后果很難設想。不是有一名職工無意中打壞了一枚毛主席磁器像章就被抓起來定罪為現(xiàn)行反革命嗎?我越想越感到問題的嚴重,禁不住身上冒出了冷汗。
好在事后再沒人來查此事,只是班長“老摳”常在班前安全會上現(xiàn)身說法,要求每個同志切切實實注意安全生產。
班長“老摳”不抽煙,習慣睡覺前喝上點酒,但喝得不多,也不要菜,也沒有專用酒具,暖水瓶上的鋁蓋,每次倒小半滿,喝完倒床就睡。他不打鼾,睡得很安穩(wěn)、很香??蛇@次事故發(fā)生后,我常常深夜被他床咯吱、咯吱、咯吱的響聲驚醒,使我足有五六個晚上沒睡個安穩(wěn)覺。
“老摳”是我們的好班長、紅管家。他常說:“要別人做到的,首先自己要做到,不要只喊在口頭上,說大話沒人聽,只說不做是最壞的作風,這種作風石油工人不需要!”
他事事提倡節(jié)約。我們班每到一個施工地,他都備個小木箱,叫人寫上“節(jié)約箱”三個字貼上,檢修安裝設備、機具、容器什么的,廢螺釘、螺帽、短絲、墊圈、開關……他都拾上,放進木箱里,閑時就倒騰修理,也要求大家這樣做。在制作五具五千立方米儲油罐時,他拾上的焊條頭就半木箱,二十多公斤。他說:“這焊條頭每根五公分,很不顯眼,也不引人注意,可一百根焊條頭接起來就五米,一千根就五十米,一萬根就五百米,一里路長,丟了多可惜,三四千元一噸呢?!彼蠛腹げ粊G焊條頭,接上焊完。
我們工房的“節(jié)約箱”確實成了萬寶箱,平時施工缺個螺釘、鉚釘、短絲、三通、開關……都能從“節(jié)約箱”內找到,解決了很多急需的問題。
一次,公司在清倉核資、節(jié)約挖潛大會上,領導講話時嚴肅地說:“有人叫倪進寶為‘老摳’班長,他摳得好!他的做法就能為國家摳出人民幣來,為公司摳出經濟效益來,油田建設需要大家都這樣摳,這就是主人翁精神的體現(xiàn)嘛……”又說,“我們要下個文件,在全公司學習倪進寶,事事、處處發(fā)揚厘錢精神!”
領導的話真成了一言九鼎,從此“老摳”的名字在全公司五六千名職工、家屬中傳揚,連他最疼愛的五歲小兒子兵兵,從農場幼兒園來看他,也不叫爸爸,叫他“老摳”。為此,兵兵受到了懲罰:不改口叫爸爸不準進屋。
兵兵人雖小,在家可是“老大”,受寵愛,養(yǎng)成了一個犟牛勁,就是不改口,在門外大聲哭著說:“阿姨要我們學習‘老摳’,做好孩子嘛,嗚、嗚、嗚……”越哭越傷心,好大一陣時間站在那里。
班長一看心也軟了,加上天也黑下來,心想五歲小子懂個屁,幼兒園阿姨也是聽了會議傳達才知道我叫“老摳”的,孩子聽阿姨的話沒錯,我何必要責怪他呢,為難孩子算什么本事……他讓兵兵進了屋,并給他擦了眼淚,心疼地從墻上掛包里取出幾個干核桃給了兵兵。
兵兵一雙嬌嫩的手接過核桃,羞答答地說了聲:爸爸好!
“老摳”彎腰摟著孩子笑了。
三年后,我調到機關政治部任干事,“老摳”提升為安裝隊隊長,但“老摳”不喜歡大家叫他隊長。叫他師傅,或老班長,他非常樂意。只有那些和他一塊工作時間長的人才不買他這個賬,從不叫他一聲班長,總叫他:“倪老摳”。
后來,“老摳”犯了些“錯誤”。不是工作上的,也不是生活上的,而是思想認識上的,在“批林批孔”運動中,他在全隊大會上講話時說:“為什么要批林批孔呢?因為林彪和孔老二組織了聯(lián)合艦隊,共同反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復辟資本主義,陰謀被毛主席識破了,兩個人就坐飛機逃跑、叛國,從飛機上落下來、摔死了……”最后還加一句,“真是罪惡滔天,摔死了我們還要在他們身上踏上一只腳,要他們八輩子不得翻身!”
一個青年同志當場問他:“隊長!林彪、孔老二不是一個朝代的人,怎么一塊逃跑?”
“他們互相聯(lián)合,結成死黨,還要害毛主席。這事把周總理都氣病了,住進了醫(yī)院,難道還有假的!”“老摳”非??隙ǖ鼗卮鹫f。
大家知道“老摳”沒上過學,不懂中國歷史,也沒人再發(fā)問了。
此事被公司領導知道了,嚴肅地批評了他。并深情地告誡他:“不懂歷史,就不要信口開河,想當然地胡說,如今運動一個接一個,不注意政治上要犯錯誤呢……”
他又一次犯錯誤是“反擊右傾翻案風”時,他也是在全隊大會上講:“停產學習繼續(xù)革命理論,我們學不懂,有什么用。再說,那些馬列的深奧理論無邊無際像長蟲的勾子——沒深淺嘛!工人不做工,我心里憋得慌……”
這次講話后受到了上級更加嚴厲的批評。
后來,他要求不當隊長了,找公司領導口頭要求五次,都沒有得到批準。因為這個安裝隊的生產離不開他,工人們理解他、擁護他。工人們反映說:“和這沒有花花腸子的隊長一起干活有勁頭,心里舒坦,一百個放心。跟他一塊受苦受累、雪里滾、冰里爬,心里暖和和的,總感到痛快!”
“四人幫”被抓起來的消息傳來,大家高興極了,興奮勁像火山爆發(fā),當晚“老摳”和大家一塊敲著臉盆當鑼,高唱秦腔《智取威虎山》選段,有些工人同志還在隊長辦公室外面扭起了秧歌,鬧完了,“老摳”又說了一通話:“四人幫”不是好玩藝!他娘的,是月經帶上的虱子——又紅又臭,罪該萬死!
引得大家一陣轟堂大笑。
再后來,因為大油田建設的需要,“老摳”和他的隊整建制地調到東邊油田了,三十多年了,我再沒見到過我們的好班長——“老摳”,他如今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