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俊峰 陶少亮
在同事眼里,他就像一個永不生銹的采油樹上的螺絲釘;在妻子眼里,他既是一個無情同時又是一個多情的男人。所有人都喊他老代,他的大名叫代君明。
31年來,他和采油樹抽油機相伴相守,前前后后當(dāng)過泵工、電工、拖拉機手、維修工、設(shè)備管理員、班長、生產(chǎn)副隊長、隊長……采油,是他一生安身立命的事業(yè),是他從一而終的興趣愛好,是他永不厭倦的另一個“愛人”。別人問他為什么這樣,他總是憨憨一笑說,他就是個死疙瘩腦筋,既然干上這一行,就要把它干好。要學(xué)驢拉磨,只要認(rèn)真,畫的圓圈比誰都圓。
2006年初,當(dāng)了一年采油隊隊長的他,有一天,像中了彩似地對老婆說,他辭了隊長職務(wù),明天要去山頭守平臺。老婆罵他是不是瘋了,是不是一個人在高原呆久了神經(jīng)錯亂了。別人是官越做越大,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你怎么是官越做越小,小朋友喜歡滑滑梯呀!老代解釋說,他一個奔五的人,如果占了這個位置不放,這個位置就只是一個三寸板凳,如果把這個位置讓給年輕人,那這個位置就變成年輕人人生的飛機場!
那年夏天,他妻子帶著女兒來坪北油田探親,坪北夏天是迷人的,是避暑的好地方??衫洗?,整天穿著油工衣大頭鞋,嘴里嘮叨著上產(chǎn)上產(chǎn),除了吃飯睡覺,他把妻女涼在了一邊。一天晚飯后,剛上初中的女兒撒起嬌來,嘟著小嘴巴說:“爸爸,今晚你再不陪我和媽媽散散步,你以后就是抬轎子請我,我都不來這里!”老代心頭一熱,眼睛濕潤了,是呀,女兒都13歲了,從小學(xué)到初中,他竟然不知道女兒學(xué)校的門朝哪個方向開!聽著女兒這句話,老代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低下頭,拂著女兒的小臉蛋說:“乖乖,今晚就是皇帝老子找我,我也不去。”說完,他們爺兒仨手拉手,走到隊部外面,瀏覽陜北高原獨特的風(fēng)景。平時三棒子打不出一個屁,這時候老代的話匣子被打開了,蹲下身子,教女兒認(rèn)識高原上的刺槐、甘草、黨參,說他一個人在坪北的日子,晚上常常做夢,喊妻女的名字,一喊就把自己喊醒了,喊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不知不覺他們來到一個大站前,突然,他像丟了魂似地,喃喃自語:“啊,今天這個站在安裝大罐,我要進(jìn)去看看,你們倆在外面等等我??!”他不管不顧,把妻女涼在外面,自己卻跑進(jìn)大站,直到天黑,漫天的星星望著妻子女兒,這大地上兩個孤獨的影子。
老代在江漢油田時,鄰里朋友請客吃飯,餐桌上,免不了張家長李家短的拉拉家常,眾人也免不了要開開玩笑,數(shù)落他老婆。瞧你們家老代,土老帽一個,你怎么當(dāng)人家老婆的?把他當(dāng)成你們家小保姆了?就給他買一件新衣服吧!一年365天,天天穿著工衣,你看著不煩嗎?你不煩朋友們看著也煩呢!他長得又不帥,你是怕他穿漂亮了,被別人拐走了不是?他老婆真是有口難辯,不少新衣服掛在儲衣柜里,都是被衣柜“穿舊了”。他總說,衣服換來換去挺麻煩的。他就像戰(zhàn)場上的一個戰(zhàn)士,穿著工衣,隨時準(zhǔn)備著,到采油現(xiàn)場!今年年初的一個深夜,老代的手機響了,有一口井出了故障,老代悄無聲息地從床上爬起來,他沒有開燈,像個特務(wù),摸黑披上工衣,擰著手電筒,輕聲掩上門,一陣風(fēng)似地跑到現(xiàn)場處理事故。忙乎了幾個小時,天已經(jīng)大亮。這個老代,滿身油污不說,干了幾個小時的活兒,竟然把工衣穿反了,那個棉襖袖子還空著沒有穿上呢!
他妻子有慢性胃炎,長期早餐沒有食欲。無論是原來在江漢油田,還是現(xiàn)在在長慶坪北油田,每天早晨準(zhǔn)七點,老代總是買好了早餐,輕言細(xì)語地送到妻子床邊。他還自己編了順口溜逗妻子開心:馬兒要吃草,馬兒跑得快;馬兒不吃草,走路比牛慢。其實老代挺多情的。
當(dāng)老黃站在我的面前時,1米6的敦實個頭,霜發(fā)滿蓋,一笑滿臉的皺紋,像黃土高坡濃縮的溝溝壑壑。他和我侃侃而談,時間在我們面前倒流……
我們喊他老黃,全名黃東洋,今年55歲。2000年7月,隨原江漢井下作業(yè)處重組來到坪北油田會戰(zhàn)。坪北在哪里?為什么叫坪北?坪北的氣候水土怎么樣?一連串的疑問,泡沫一樣在老黃的心中浮現(xiàn)。和所有上坪北會戰(zhàn)的將士一樣,來不及細(xì)想,奔馳的長途臥鋪車已把他拉到了這片黃土高坡,他獨自一人被分配到一個山頭的石油平臺。把石油平臺安置在黃土高坡,每個山頭便類似大海上的一個個凝固的波浪,那平臺就是系在山頭山腰或者山腳的一個個決絕的鐵錨。面朝黃土,背靠大山,工作,休息,再工作。生火,做飯,一人吃飽,整個平臺不餓。這就是黃東洋的日常生活。
黃土高原,除了黃土,還是黃土,如果說還有點什么,那就是被風(fēng)吹起的黃土。黃土高原上的風(fēng),它先吹彎了毛刺的腰身,再吹白了老黃的烏發(fā)。烏發(fā)變銀絲,十年一覺夢。剛來時,寂寞是難免的,但趕走寂寞最有效的辦法是,工作工作,忘我工作。老黃把油井當(dāng)兒子,水井當(dāng)女兒,24小時全天候伺候它們,每天定時喂藥擦洗,只要它們稍一咳嗽,老黃的心就提到嗓子眼。那時的平臺沒有院墻,沒有看家狗,為了防止盜油毛賊,老黃琢磨了很久。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終于想了一招,在睡覺的房子中安裝一面一米高的反光鏡,這樣一來,所有油水井日夜都監(jiān)控在他眼皮之下。
2002年大年三十夜,萬家燈火朗照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而照在老黃頭上的是一輪難圓的明月,孤影與平臺。晚八點,手機響了,是千里之外的兄弟姐妹的新年祝福,是八十歲老母喚兒的歸聲。當(dāng)時他剛剛給油井加完藥,滿手油污,他趕忙擦拭雙手,山腳下手機信號時斷時續(xù),他拿著手機,硬是上氣不接下氣跑到100多米高的山頭,送去自己新年的祝福。把平臺當(dāng)家,就要注入愛,種花種草,養(yǎng)雞喂鴨,長相守,別亦難。2003年12月,老黃從江漢探親回來,隊部因員工變動,把他調(diào)離了那個平臺,他還生了一次氣呢。隊長問他何因,他說聽?wèi)T了那個站水泵的聲音,離開了怪難受的,為此失眠了一周。是呀,人本來就是一枚神奇的種子,不管從何處來,落到最需要的地方,也就找到了新家。周作人在《故鄉(xiāng)的野菜》中曾寫道:我的故鄉(xiāng)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