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純
劉先進這個人一直是我們那兒的先進人物。我叫他四哥,是從屯親上論過來的。很早我媽就說,遠學劉英俊,近學劉先進。劉英俊離我們太遙遠了,可劉先進就是我們村上的人,他家和我家只隔三道土坯墻。我媽是村上小學的老師,她的話也就是學校當時的口號。
劉先進那時剛上小學五年級,破衣襤衫的,身上總是彌漫著一股蒸鍋水的氣味,很平凡也很土氣。有一天,我們的老校工敲鐘上早自習,敲著敲著,那個鐘杵居然冒煙了。需要說明的是,鐘杵是一枚日本鬼子留下的啞彈,據(jù)說敲鐘特別稱手,已經(jīng)沿用十多年了,彈體上呈現(xiàn)出幽黑暗亮的流線型,尾巴上還帶著精巧的風翅。老校工扔了啞彈就跑,這時候劉先進正好背著書包走過來,看見啞彈躺在地上裊裊地冒煙,如一支老式煙斗,還很懵懂,就拾起來捧在手里。當時滿操場都是人,見了劉先進就像見了恐龍,恨不能再生出兩條腿來。結(jié)果他東一頭西一頭轉(zhuǎn)了好半天,直到所有的人都匍匐在地上,操場上仿佛空無一人,最后啞彈還是啞彈,只是不冒煙了。他還替老校工在那根懸起來的小鋼軌上補了幾下,聲音特別清越,這就幽默得令人恐怖了。事情的結(jié)果只是虛驚一場,劉先進說,會炸的不冒煙,冒煙的不會炸,我爹講過的!
劉先進的爹是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下來的,拖著一條跛腿,常被學校請去給我們講戰(zhàn)斗故事——那人哪,一面子一面子的死。炮彈日地落到了我身邊,我以為這下完了,就用衣襟蒙住臉等死;可是它不響,它光冒煙……老劉頭不止一次這么講過,可是這個重要的細節(jié)我們都沒記住,劉先進卻記住了。劉先進說,就是個大哧花,這跟過年放炮仗一樣!都說劉先進是傻大膽,可縣里還是把他當先進樹起來了。當時報紙上寫的是,為了舍己救人,他寧愿輝煌化金星,結(jié)果,炮彈被他的大無畏精神嚇啞了。他到我家來,我媽就說,老四,雖然口號是那么喊的,可你相信會有人像你那么傻嗎?反正我家高娃是絕對不會學你的!劉先進就嘿嘿地笑,說我也沒細想,一大早上,我還沒醒透呢,就像夢游似的!
劉先進家里太窮,沒考大學,而是抄了一條近道,碼著老爹的腳印,直接參軍了。他的作文一直很好,在部隊里也沒有機會接觸炸彈,而是干了一種文治武功的行當,那就是玩筆桿子。劉先進最大的愿望是當一個行伍文將軍,就像岑參,就像辛棄疾那樣。他曾對我炫耀說,筆桿子比槍桿子厲害多了,這個叫萬人敵,懂不?世上的事,不在于干出來,而在于寫出來。譬如司馬遷,鴻門宴他在場嗎?可他寫出來了,還繪聲繪色的,咱就不得不信了……問題是社會變了,除了我們縣我們鄉(xiāng)我們村的貧困面貌沒怎么變,別的什么什么都變了。四哥不知道船已經(jīng)順水漂走,他還想在原處固執(zhí)地打撈那只失落的劍,這就很可笑了。
劉先進在部隊并沒干好,他不會處關(guān)系,把很多戰(zhàn)友都處成了對手。通訊組都寫部隊新人新貌,好人好事,怎么怎么甘于吃苦沒怨言;他專門唱對臺戲,寫那些酸泔水臭泥塘,說雪域高原的官兵太苦,生活多年得不到改善,缺少人性關(guān)懷,這就不討好了。別人都杠上開花,他卻過早地卷了鋪蓋。轉(zhuǎn)業(yè)時組長笑微微地對他說,劉先進,你說是喜鵲好呢,還是烏鴉好?劉先進說,喜鵲和烏鴉都得有,要不然生態(tài)就不平衡了!組長拍著他的肩膀說,老弟呀,要是烏鴉在你家房前的大樹上做窩,你干嗎?劉先進一下子傻了,這么簡單的事情或者說這么深奧的道理,他可從來都沒想過。他這只暈頭轉(zhuǎn)向的烏鴉繞樹三匝,最后無枝可依,還是回到老家,在鄉(xiāng)上當了一名打閑雜的平頭干事。
劉先進的委屈感是很明顯的。實際上縣里那幾頭爛蒜他都認識,無非是剪刀加糨糊,從報紙和文件上往下扒,自己的孩子考大學,都得找別人寫范文??删褪沁@樣的禿筆桿子,也都沒耽誤進步,劉先進差什么呢?差就差在不會揣摩領(lǐng)導的意圖。有一次和秘書老郭喝酒,老郭就講,他給縣頭寫一篇講話,拿上去就被擋了回來,非讓他好好改改。老郭很自信,但他懂得照顧領(lǐng)導的自尊心,特別是得顯出領(lǐng)導比自己有才能,就唯唯諾諾,表現(xiàn)得特別謙虛。這一點劉先進就不行了,還臉紅脖子粗地跟領(lǐng)導爭論語法呢,把教科書上的東西搬來應(yīng)付社會,這就太幼稚了。老郭把那篇稿子鎖在抽屜里,自己照樣抽煙喝酒。直到第二天就要開會,老郭把那篇東西一字不易地又拿上去,這回縣頭非常滿意。過后不久,老郭就提拔了!
我四哥劉先進對老郭特別服氣,經(jīng)常找老郭喝酒,但老郭很會拿捏尺寸,不該喝的酒堅決不喝,不該多喝的酒堅決不多喝。起初他們還以兄弟相稱,后來老郭給劉先進介紹了一個對象,是他的親侄女,雖說相貌比較慘烈,但人家的心靈美,至于是不是處女,這個時代就不能苛求了。何況劉先進愛情受挫,超過了挑揀的年齡,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這樣就自降一輩,變成了老郭的侄女婿,家也安在了縣城。喝喜酒的時候我正好回家趕上,四哥圍著一條紅圍巾,那就是村花程紅霞送的。四哥喝高了,舉著酒杯跟我碰,還璨著淚花高聲吟哦: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其實這么古奧的話,桌上很少有人能懂。那夜月朗星稀,眾人喝得酣暢淋漓,這才發(fā)現(xiàn)新郎不見了。找到外面,卻見大膘月亮底下,他扶著一棵落禿了葉子的絳柳樹,哞哞地大哭著,就像一頭迷途失群的老牛。
老郭順風順水,當上了縣委辦主任,屬于主管中樞部門的近臣,就把劉先進借調(diào)過去,寫寫黨建和雙優(yōu)一類比較輕松比較喜慶的材料,也省得夫妻兩地分居。知情人看得明白,就說老郭是劉備借荊州了??衫瞎吘鼓芰坑邢蓿h里又幾次人事凍結(jié),我四哥就那么不上不下地啷當著,和老郭侄女也不咸不淡,一晃就是好幾年。四哥沒有正經(jīng)事干,竟然迷上了平水韻,弄那么幾個閑人,都是郁郁不得志者流,成立個閑扯淡的破詩社,整天平平仄仄,把酒論詩,言必稱唐宋,無非拾古人之牙慧,抒個人之幽情,離時代越來越遠。老郭的侄女怒其不爭,為了自己的終身,還傾盡自己的積蓄,讓他在周遭打點打點。可四哥腦袋不轉(zhuǎn)軸,他說,你讓我花錢買官?操他個媽的,那得多不要臉!當年那顆炸彈咋就不爆炸呢,那樣我就死得其所了!
劉先進命運的轉(zhuǎn)捩,來自那場特大水災(zāi)。當時縣里已經(jīng)四門告急,雖說劉先進的編制不在,可他人在,就跟著縣府機關(guān)的人一起抗洪搶險。老郭當然得為侄女負責,做一個英雄的寡婦畢竟徒有虛名;看四哥舍生忘死,真殺真練,危險時刻總往前頭沖,就把他叫到一邊,面授機宜說,這么多人,用不著非得你沖鋒陷陣,表現(xiàn)怎么樣,并不在于這個。你盯住張書記,或者讓張書記盯住你,那就行了!張書記是省里直接派下來的一把手,志在改變貧困縣的面貌,很能干也很有水平,所謂沛公入關(guān)不輕取,其志不在小,靠溜須拍馬送禮行賄的傳統(tǒng)打法,全都不好使。劉先進很聽叔丈人的話,就緊盯著,盡量在張書記眼前晃蕩。他特別巴望張書記能掉進水里一次,他跳下水里再把他撈上來,那樣事情就好辦了??墒菑垥浐苡凶晕冶Wo意識,盡管一身的泥泥水水,瀕危涉險的事根本就沒發(fā)生過。再說,緊盯著張書記的人不止他一個,他配有專業(yè)扈從,就是擠破腦袋,他也搶不上槽。
那天下午,抗洪的汽車都停在院子里,一車一車的塑料雨披,五顏六色,就像是一畦一畦盛開的花。劉先進一身易水秋風的打扮,好像早就做好了隨時英勇獻身的準備,扳著車廂跐著車輪正要向上一縱,就被人從后面拉住,一扭頭,正是他的叔丈人老郭。
老郭把他叫進辦公室,板著臉說,先進哪,你不要命啦?
劉先進說,關(guān)鍵時刻,大家都這樣子,我也不能草雞。
老郭說,大將軍不冒飛矢爭鋒之險。你得學會抄近道??!
老郭的眼睛像脈沖星那樣一明一暗的,劉先進就有些發(fā)蒙。
老郭說,《把信送給加西亞》你讀過嗎?眼下這種形勢,頭頭腦腦都分段包干了,人手明顯不夠。掂量來掂量去,這個重大使命就交給你了,當然,別人我也信不過。這可是天賜良機,考驗?zāi)愕臅r刻到了,你明白嗎?
老郭說的是一本書,我們縣干部人手一冊,這也是張書記要求必讀的。老郭要四哥去辦的是一件半透明的事,我們縣自有完備的情報網(wǎng),往往那邊常委還在開會,這邊就知道了。實際上常委并沒開會,只是碰了碰頭,惟獨避著張書記呢,因為這事兒牽涉到他能不能盡快榮升,要他表態(tài),那就難為人了。從年度報表上看,我們縣多項指標已經(jīng)瀕臨脫貧,而不脫貧張書記是不能走的,他曾在會上信誓旦旦地說過多次??墒钦l都明白,讓一個年輕有為的領(lǐng)導陷在貧瘠的黏土地里,那樣就太不懂事也太自私了。省里要求有關(guān)材料三天內(nèi)必須送到,然后再由省里呈報北京。這就是說,我四哥劉先進領(lǐng)受了一項特殊而重大的使命,只要“把信送給加西亞”,從此之后,我們就要跟貧困縣說拜拜了,同時拜拜的,還有劉先進的一介布衣身份。
這當然是馬虎不得的大事情,而且我四哥很清楚,男人的成功必須和事業(yè)相聯(lián)系。就急急如律令,帶上塑封的呈報材料,坐上特地為他準備好的豐田4500大吉普,真的抄了近道,尥了一個蹶子,就到我們鄉(xiāng)上了。去省城有兩條路,一是省道,都是溜光的柏油路面,只是要繞遠,而且洪水泛濫,路況不明;再就是經(jīng)由我們鄉(xiāng)的便道,足足能近上四十公里。所以老郭的暗示和四哥的選擇都是絕對正確的,何況我們村是個大村,鄉(xiāng)政府就設(shè)在村上,真有了難處,那么多的親戚朋友光腚娃娃,誰都能幫上一把??伤母绲拿缓?,還沒等進村,就被一輛癱在路心的履帶拖拉機擋住了。雪上加霜的事情是,開大吉普的司機大老李,平時手把還不錯,突然就說剎車片進水了,把那大吉普直接開到了路邊的水溝里。
這時候我四哥劉先進還不著急,因為時間還早著呢,鄉(xiāng)上的路太窄巴,就是他想掉頭回去,也是沒有任何可能的。實際上自打他跟老郭的侄女結(jié)婚之后,我們村上的人就高看一眼了,十丈龍孫繞鳳池嘛,何況本身還有才能,提拔就是早晚的事。鄉(xiāng)上的頭頭都在抗洪,緊要關(guān)頭,不好撂下手上的活出面接待他,就叫了幾個老交舊好,在鄉(xiāng)里食堂擺了一桌。劉先進捧著那份材料,就像當年捧著炸彈,連說使命在身,不能喝酒,敬希鑒諒則個。父老鄉(xiāng)親就不干了,說小劉你別裝,你還露著小雞子我就抱過你,你還撒了我一身尿呢!什么事情不能喝酒?你可是酒缸里泡出來的,你爺爺就是開燒鍋的!再說,你就是今天趕到省城,人家也早下班了,那么大的衙門口,都很爺態(tài),能為你留著門?你的大吉普還趴在水溝里喝水呢,等拖拉機修好了,搭上一鉤子,才能拽出來,你就好好喝,住下明天再走!劉先進心里也是掙扎了好一陣,覺得鄉(xiāng)親們情真意切,樸樸實實,再推搪就顯得生分了,反正今天走不了,就開喝了。
我們貧困鄉(xiāng)別的不行,喝酒卻有一套,越窮越愁,越愁越喝酒,于是酒量見長,GDP卻不見長,隨便拽出一個,就是半斤八兩,而且酒風都很剽悍,三下五除二,劉先進就高了。這時候房門吱扭一響,我媽進來了。我媽白發(fā)皤然的,人還很健朗,不知聽誰說的,就非要過來看一眼,還是打著雨傘穿著雨靴來的。我媽很會說話,當年搞憶苦思甜,工作隊就看好了她,我媽也真是不辜負組織的期望,把聽來的苦難都安到了自家頭上,還帶頭哭,鼻涕眼淚的,弄得滿屋子人就像孝子出殯。懂行的人說,這就是創(chuàng)作,就是典型化,進入了藝術(shù),一般人是比不了的。后來我媽這方面的天賦還遺傳到了我頭上,讓我能在莊稼地之外混到一碗干飯吃。我媽就以鄰居、老師和屯親的三重身份,狠狠地夸了我四哥一通。劉先進的父母都亡故了,他家的房子也幾易其主。提起這個,四哥就感慨系之,紅了眼圈說,我對不起父母,對不起父老鄉(xiāng)親,也對不起對我寄予希望的老師!
那晚上的話題很泛漫,只是誰都沒提貧困縣的事,四哥也樂于保密。老于頭絕對是前清遺老,他總說自己九十九歲,這是一筆算不清的糊涂賬;不過他說看見過兩次掃帚星,也就是七十六年光臨一次的哈雷慧星,這倒是為我們提供了足夠的推斷依據(jù)。他說現(xiàn)在的事就是好,減了這個稅那個租的。還有,凡事都能看出幾步來,比如說統(tǒng)計收入,莊稼還沒長成人家就能估出來產(chǎn)量,小雞剛孵出來人家就能估出能下多少蛋,這些蛋又能抱出多少小雞來……媽了巴子的,照這么估算,哪還有窮人?這些年我靠吃補貼慣了,那可是幾百萬哪,補貼一掐,我只怕是就要走了!老于頭干焦的胡子一撅一撅的,就像秋天的苞米纓子。其實,這輩子他沒少吃苦,如此長壽,已經(jīng)大大超出了人們的估計??h里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每年都要登門拜訪,帶一些吃的用的,所以他借光上鏡的機會比一般人多得多,也算是一方名人了。四哥能說什么呢?他已經(jīng)是國家干部,而且還要往上走的,于是就打著哈哈說,縣里的形勢越來越好。再說,餓著誰能不能餓著你呀,你老人家已經(jīng)逃出三界之外了!
一直沒有大老李的動靜,劉先進就坐不住了,非要去看看情況不可。有人就告訴說,大老李哪能在那傻等,早就蹽了桿子,到朋友家喝酒去了。拖拉機又加了兩個人修,保證明天一大早準確到位。劉先進也知道大老李路子野,就由著他去了。走廊的那頭就是鄉(xiāng)招待所,劉先進半云半霧地被攙進來,總喊酒不好,上頭,倒在床上的那一刻,還沒忘記把那沓材料壓在枕頭底下。
半夜醉渴難耐,喃喃幾句,茶就到了。四哥狼犺地喝下去,忽然就感到了不對——怎么頭上還懸著兩個雪白的饅頭?又沒參加抗洪,哪里用得著開夜宵!一把撳亮電燈,原來是程紅霞的兩個輝煌的奶子!就嚇了一跳,趕緊推開說,你這是干什么?你……強奸我!程紅霞就嚶嚶地哭起來說,四哥,你咋這么說話?從來沒聽說過女的還能強奸男的。是你喝多了,一疊聲叫著我的名字,硬把我拉進了你的被窩……
村花程紅霞和四哥的事很早就被家里知道了。有一次他們鉆進草垛里吃舌頭,紅霞她爹恰好去取草喂牲口,起初還以為是老母豬,后來聽到了里面吧唧吧唧的,聲音很泥濘,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于是掂起大料叉,氣吁吁地就往草垛里捅,那架勢就像練拼刺,至今四哥身上還有一塊紫疤瘌哩。老程頭說,我閨女就是剁巴剁巴喂鴨子,也不能嫁給這個又窮又傻的王八羔子!后來程紅霞嫁給一個撈石油的,嗨咗嗨咗地鉆進了三年,說是打了干井,白費勁,又給退了回來。程紅霞在鄉(xiāng)上看招待所,家里又給她介紹了這個那個,她也不干,說是心灰意冷,要不是父母雙全,就出家當尼姑了。四哥還稀里糊涂的,醉中夢里,就是心里覺得委屈,說反正也這么一回事了,那就干,把帝修反造成的損失全都補回來!那一夜借著酒力,四哥表現(xiàn)得窮兇極惡,差點兒就把招待所的木床弄散架子。窗外雨聲淅瀝,長長的走廊空無一人。四哥還激動著,高聲叫著紅霞紅霞,我是多么的愛你!可程紅霞并沒有熱烈回應(yīng),她很被動,只是說,四哥,咱們倆好了一回,有這一步是應(yīng)該的;這時候再說愛不愛的,啥都晚了,你別恨我就行!
老天為證,劉先進絕對不是亂來的人,他對自己要求相當嚴格,對半包辦的婚姻也很忠誠。有一次出差住店,遇到小姐徑直闖進屋來,都被他趕了出去。這一次除了他與程紅霞確有感情基礎(chǔ),也與他喝多了不無關(guān)系。后來他對我說,酒能亂性,這話不假;可我也是不見鬼子不掛弦的。高娃,你說那酒里是不是下藥了?我那東西……唉,真他媽的丟人,也真他媽的不像話!人家都在抗洪,出生入死的,可我呢,老大不做老二主了!他甚至不知道程紅霞是啥時候離開的,如果不是發(fā)現(xiàn)枕頭上有幾根長頭發(fā),他都懷疑那只是一場春夢。
不過四哥的興奮點不在這個上,他惦記著枕頭底下的東西,揣一揣還在,這就足以安慰了。四哥是個心無旁騖的人,只要交給他一件事,肯定差不了的。早起一推門,不由得大吃一驚,司機大老李正站在門外,落湯雞一般打著哆嗦。他告訴四哥,他喝酒回來,招待所大門已經(jīng)鎖死,他又不敢敲門,就蜷在他的窗戶底下對付了一夜。不過他什么都沒聽見,更不能向領(lǐng)導特別是郭主任匯報。我四哥已經(jīng)六神無主,顫抖著聲音說,老李,李師傅,我可是個正派人哪……大老李笑笑說,現(xiàn)在的事情,正派不正派無所謂,只要是個人就行了!
四哥沒吃早飯,因為他吃不下去,他開始拉肚子了。那是一種莫名其妙的狂瀉,開始還有內(nèi)容,后來干脆就是黃湯了,還是被大老李連扶帶拖弄,用大吉普送到村衛(wèi)生所的。村里的大夫都是二把刀,會劁豬就敢給人割闌尾,什么病都敢下藥。當班的大夫正是我同學秦得利,當初學習啥嘛不是,后來干了幾天赤腳醫(yī)生紅小鬼,膽子就大了,不但能割六指,還能兼治婦女常見病。見了劉先進就嘻嘻哈哈地打趣說,昨晚上沒蓋好被,受涼了吧?躺下吧,啥也別說,打點滴!四哥的痛苦可想而知,舉著藥瓶子一次又一次跑廁所,可還是把褲子和衛(wèi)生所的床單弄臟了。依秦得利的意思,他得臥床三天才行,可四哥堅決不干,他說,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得準時把材料送到!
事情遠沒那么簡單,還沒出鄉(xiāng)界,就聽說橫在雙陽河上的木橋被沖垮了,大吉普過不去,大老李就張羅調(diào)頭回去走省道。問題是來路已經(jīng)被沖毀,他們進退維谷了。同時憋在那兒的還有兩輛車,司機都罵罵咧咧的,還說是鄉(xiāng)里故意使陰招。劉先進發(fā)著高燒,打著擺子,再加連日休息不好,特別是頭一夜還體力透支,此刻已經(jīng)神情恍惚。他湊到跟前,只見濁流滾滾,河面膨脹許多,沸騰著喧囂著,向岸上的人示威。那座我們都很熟悉的木橋并沒被沖垮,只剩了一些樁子和殘板,果然有新拆的痕跡。鄉(xiāng)里的頭頭都在一線呢,想找個人門都沒有。大老李過來瞧瞧也說,沒錯,是剛拆的。不拆也不行,妨礙行洪,會出大麻煩的!四哥問,就沒辦法了?大老李苦笑著搖頭說,都怪昨晚上那臺該死的拖拉機,要不然,咱早就到省城了!
我四哥劉先進不是傻子,雖說他常干犯傻的事情,這一點已經(jīng)久經(jīng)驗證。他看著大老李,絕望的眼睛漸漸變亮,喉結(jié)滾動幾下,忽然從胸腔深處冒出一個哦字,好像魚鰾被弄破了。他劈胸揪住大老李,眼睛冒出兇光,大聲吼道,好你個叛徒特務(wù)大內(nèi)奸!你們都是串通好了的,哪有這么蹊蹺的事!你們想干什么?我官不大,畢竟是欽差,帶著組織上的重大使命,耽誤事,那就等于犯罪!大老李也不動,任他就那么揪著,從容說,劉先進,你是不是逼著我跟上邊說實話!我跟誰串通了?串通什么了?父老鄉(xiāng)親一片盛情恭敬你,你拿的什么大?你都快把鄉(xiāng)招待所的床撲騰塌了,這是咋回事?我為你站崗放哨,可是在雨地里淋了一宿啊!人算不如天算,你能怪誰?你情不領(lǐng)謝不道,還抓鄉(xiāng)親恁的邪火,簡直就是狗咬呂洞賓了!
大老李的話無懈可擊,劉先進也無話可說了——他還沒有任何證據(jù)能證明這一點。當時已是下午四點多,天低云暗,堅韌的雨絲比離愁還紛亂。面前的雙陽河本來是清淺的一縷,現(xiàn)如今卻變得面目猙獰,像一條黑黃的巨蟒橫亙在前面。大老李悠閑地抽著煙,還模仿電影《南征北戰(zhàn)》里張軍長的口氣說風涼話,給老頭子發(fā)電報,讓他派飛機來接我!應(yīng)該說,大老李的話不合時宜,有一點兒幸災(zāi)樂禍的成分。劉先進恨恨地盯他兩眼,然后拿出手機來,可是他的自我防護不夠,早就淋濕了全身,手機也進水了。
劉先進也要了一支煙,平時他不抽煙,一抽煙就像犬吠那樣咳嗽。抽了幾口,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木刻般的堅硬,然后把煙扔進洪水,就默默地脫衣服,只剩一個鼓鼓囊囊的小褲衩。大老李驚訝地看著他說,你……要干什么?劉先進說,老李,麻煩你捎個信,如果我光榮了,告訴郭主任,還有我老婆,就說我盡力了!大老李說,開玩笑呢,這么急這么猛的洪水,就是把那個菲利普斯弄來也是白搭,再說你還跑肚拉稀發(fā)高燒!劉先進說,材料不及時送到,我沒臉見人!大老李說,天意如此,又不怨你,盡不到力,盡到心就行了,我可以給你證實!劉先進說,沒那個可能了,我已經(jīng)決定了!
劉先進把那份材料牢牢綁在胸前,就下水了。大老李看了,急得直跺腳。喊了他幾聲他不應(yīng),大老李就哭了,日爹日娘地罵,說劉先進你是蔣介石做的?不成功便成仁?你死了活該,我可是還有八十歲的老媽呢!你等等我,我把東西放到車里……
這就是說,我四哥劉先進又干了一件手捧炸彈的傻事,而且是拉著別人一起干的。他的運氣好,這一次又涉險過關(guān),炸彈光冒煙沒爆炸,他也就沒死。大老李是水兵退伍,這樣就好理解了。他們倆一個留在了彼岸,一個走向了省城,這就說來話長了。我四哥冒著淫雨,咬牙走了很久很久,中間的艱難自不待說。他從垃圾箱里找出一件別人遺棄的衣服,又臟又破,侉侉大大地穿在身上,總算遮丑了。然后就站在公路上攔車。司機都以為他是精神病,可他站在公路中央,這就繞不過去了。第三天下午,眼看就下班了,我四哥劉先進終于站到了省政府的大門口。
可想而知,門崗都由武警值守,堅決不放他進去——就算他不是精神病,那也實在有礙觀瞻。吵吵嚷嚷的正要動武,老郭從里面出來了,很顯然,他走的是省道——有時候,近道和遠道是可以相互轉(zhuǎn)化的。我四哥劉先進如此打扮,老郭也沒認出來,何況他已經(jīng)嚴重脫相,很像一個流丐。
劉先進就叫,郭主任,叔啊,我是劉先進哪!
老郭很驚訝,因為他們始終就沒通過電話。
劉先進把那份材料捧在手上說,我遲到了,可我沒來晚……
老郭明白了。他無奈地一笑說,虧得你遲到了,才沒鑄成大錯。張書記知道了這事,非常生氣,把班子成員全都剋了。叫我們重新報了一份材料,其實,這份材料我們早就準備好了。張書記是從長計議,看來,貧困縣的帽子,咱還得舒舒服服戴著,一時半晌不能摘!
劉先進愣睜著眼睛,張張嘴,沒說出話來。
老郭又說,先進哪,你咋就那么死心眼兒?其實,你就假裝比畫一下,兩頭不得罪,那有多好!可你呢,拿著絞錐棒當針認,還出生入死的,這又能悲壯到哪去?你的問題就在于,關(guān)鍵時刻,心里想的都是個人得失,而不是全縣群眾的利益……
劉先進還沒聽完,翻翻眼睛,立刻暈了過去。
我四哥劉先進的這段糗事,很快就在縣里傳遍了。老郭的侄女動作很快,立刻和四哥離了婚,還罵他一輩子看不著后腦勺,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就知道亂搞破鞋。張書記很快就調(diào)回了省城,一步兩臺階,榮任了廳級領(lǐng)導,還是要害部門。省里的給話是,組織需要,留下不留下,摘帽不摘帽,不是他說了算的。他走的時候群眾夾道相送,都眼含熱淚,大有不舍之意,說真是個心里裝著老百姓的好領(lǐng)導。老郭又升了一格,當上了副縣長。不必說,劉先進只能回到我們鄉(xiāng)上繼續(xù)窩著了。不過村里和鄉(xiāng)上的人對他還不錯,還總說對不起他,那天怎么都沒留住。司機大老李特地跑到鄉(xiāng)上來看他,指天矢日地說,那天晚上的事,要是從我嘴里漏出半個字,天打五雷轟!你才是真英雄,把我感動得不行,要不然我也不能冒著生命危險,陪你趟那道渾水!劉先進拉著他的手,嘆了一口氣說,李大哥,那天要是沒有你,我大概真就順大流了!
我離家鄉(xiāng)太遠,說不清四哥是什么時候離開那片土地的。聽說四哥的一個戰(zhàn)友在濱海市開辦了一個大公司,有上千員工,知道了四哥的事,就親自來請他去當副總。戰(zhàn)友說,劉先進人才難得,值得信任,而且他真有才,在部隊那時候我就知道了。
那年我到濱海開會,就想看看四哥。四哥西服革履,正在公司里給白領(lǐng)們開會,揮灑自如,指揮倜儻的。他很忙,業(yè)務(wù)也很精通,沒有一點兒架子,跟上下左右相處得都很融洽。他非拽我到家喝酒不可,也認識認識新嫂子。他家是一處挺豪華的樓宇,公司分配的。結(jié)果一進門讓我目瞪口呆——我們的村花程紅霞,正在家里教孩子識字呢!她還很年輕,還很俊俏,臉上的紅暈像晚霞那樣燃燒著。我好奇地湊上去看了一眼,是一本翻開的厚書,字的下面用紅藍鉛筆畫著杠杠,上面印著曾子的話: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
我覺得這么大的孩子學這個,未免早了點兒??蓜⑾冗M說,不早,現(xiàn)在的孩子都學《三字經(jīng)》和《弟子規(guī)》,比這個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