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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途汽車上的筆記補遺

        2011-11-20 01:09:33孫文波
        作品 2011年6期

        □孫文波

        1

        淼淼的流水、風(fēng)味米粉、路口的旅店,

        我像蒲松齡一樣把自己與它們聯(lián)系在一起,

        沒有誰關(guān)心我從什么地方來到這里,

        我在街上閑逛等待夜晚到來,就像有人等待艷遇。

        這當(dāng)然是虛無的圖畫?!跋氩坏綍r間毀壞了

        那么多人”。艾略特的詩句,可以用在這里。

        面對它,任何揪心的思考都會變得意義欠缺

        ——誰知道我曾站在水邊,打量河心漂浮的垃圾?

        相對于寬闊河面,我渺小——孤獨的本義。

        我為此更愿意面對肉體的具體;譬如色情;

        人的交歡盡管短暫,但可以稱為絕對;

        云里霧里,絕對使很多人忘記自己是誰,在哪里。

        將之哲學(xué)化;只有我知道自己的肚子里,

        已裝進的天地,萬山蔥綠,流水縱橫。

        有時,我是樹的后世;有時不過是某人的前生

        ——離開這里,他們還是會不斷看到我的身影。

        2

        這樣,當(dāng)我需要不斷地旅行,

        為了一本出入國境的證書,面對別人的盤問

        我非常坦然。哪怕電話像一只獵犬,

        靈敏地找到我,喂、喂、喂……憤怒的聲音

        就像思想的潮水,讓我感到我是空無的敵人,

        被謠言包圍。即使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熟悉也迅速變成不熟悉。譬如在從小長大的

        成都鐵路新村,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變成異鄉(xiāng)人。

        我問,哪里才是我能夠找到的歸宿?

        面對一個個地名,我努力在大腦中修復(fù)舊地;

        我的思想無數(shù)遍轉(zhuǎn)彎,還是沒有建設(shè)起

        一個院子、幾棵桉樹,沒有讓石柱重新聳立。

        為此有時我想罵人??墒俏伊R的對象是誰?

        以至于我只好逃避世俗的節(jié)日;

        很多時候,我寧愿獨自呆在空蕩蕩的屋子里。

        瞧吧,很多夜晚我都在翻閱記錄消亡的書籍。

        3

        我說:這是衰年變法,守住內(nèi)心的燈盞。

        我不把信仰外在化,不求任何神的護佑。

        面對不斷轉(zhuǎn)換的居住地,我寧愿在遼闊的江邊,

        觀看鐵駁船變小的圖像。它,就是提醒——

        我們是在變幻莫測的世界上生活。

        我們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譬如多年的

        朋友,一件小事就能翻臉。酒桌上的聚會,

        到頭成為讓人難堪的記憶——這些……

        我都經(jīng)歷過了。我知道,最終我會

        成為漢語的孤魂野鬼。我知道,當(dāng)我走出家門,

        并沒有另一個家門向我敞開。我知道,

        我只能與時間打交道。而時間正在如濤流逝。

        它使我某一日登上嘉山之頂。站在破敗的

        磚塔頂,極目向遠處望去,看見的是

        蒼茫起?。凰?、沙洲、山丘,呈現(xiàn)虛渺的內(nèi)涵,

        在我的心上堆壘。我不得不同情那些造塔的人。

        4

        實際上我是同情信仰;對富裕的渴望,

        如今是國家信仰,是政治。無論走到哪里,

        我總是碰到想發(fā)財?shù)娜?,?gòu)成繽紛的

        景象,面對他們,我被說成一個不合時宜的人。

        反向、后退。我能關(guān)心什么?觀念對立,

        到處響起對抗聲,帶來太多的恐懼。

        眉頭皺緊,我無法想象死亡在大街上游蕩,

        和平景象瞬間被打破,到處是哭泣和叫喊。

        仇恨的力量太大。信仰帶來的“正義”太多。

        這就是我同情的原因。我的烏托邦

        是在流水上寫字。在星空上寫字。這是我的

        愿望。十二星相旋轉(zhuǎn),讓我產(chǎn)生變形的想象。

        與它們建立關(guān)系。很多夜晚,我仰天長望,

        “又見到你們啦。沒什么變化”。我不需要

        告訴它們我是什么人。我不需要的,它們

        也不需要。我需要的,在這里,又不在這里。

        5

        我就此進入不同的城市,無論南方、北方,

        當(dāng)我聽見不同的方言,在意識的隱秘角落

        被牽扯出來的是什么?我一直用表面上的冷漠

        呈現(xiàn)自己,打量一切。好像陷入了玄秘的游戲。

        實質(zhì)當(dāng)然不是這樣。靈魂的焦慮不是風(fēng)景;

        不是巨大樟樹,不是河上的廊橋。不可能

        用一幅畫告訴觀賞者,我呈現(xiàn)給世界的,

        仍然是矛盾糾結(jié)的歲月。我希望做過的不后悔。

        它使我小心謹慎面對每一天。小心謹慎

        面對每一個人——別人的秘密,讓別人去守,

        哪怕是對我的傷害。我需要的是在內(nèi)心

        建設(shè)自己的堡壘,就像泥瓦匠用磚和水泥砌出房子。

        我希望成為另外一個我,與別人拉開距離,

        就像從夢進入另一個夢。這是不斷勾起

        我幻想的思緒——在這里,她、她們,是抽象,

        讓我思考玄而又玄的語言問題——詞的命運……

        6

        但血緣的糾葛,仍然使我的心如亂麻纏住。

        父母衰老,他們?yōu)槔^續(xù)活下去做的努力,

        就像釣魚的鉤子鉤住我。忠義、孝悌,

        讓我常常害怕半夜電話鈴聲會帶來惡劣的消息。

        一旦如此,就是預(yù)先安排的生活日程的中斷。

        千里奔波讓我見識早已陌生的火車硬座。

        徹夜無法安眠時,頭腦不得不上演戲劇,

        一幕幕的盡是移動的景象——死亡的大大咧咧。

        見證是恐怖的。如果我親眼目睹手術(shù)

        切開身體,巨大傷口的猩紅色,難道不會成為

        印痕,刻在我的心上,變成身體的政治,

        身體的抒情?提醒我,陰和陽,不僅是兩個詞。

        是事物的兩極。從一極到另一極,說簡單,

        很簡單,說復(fù)雜,很復(fù)雜。但是無法追溯意義。

        這就像看到滿山的竹子,它們一根根

        獨立搖曳,根卻扎入地下,緊緊地糾纏在一起。

        7

        只是我是否還能深入到身體內(nèi)部?一場暴雪

        突然降臨,寒冷進入,我會看見什么?

        望著窗外矮樹叢中的積雪,我想到肝、腎、脾。

        這些屬于我的器官,我發(fā)現(xiàn)從來沒有了解它們。

        對疾病的恐懼,一再地支配著人的行為,

        讓我們看到死亡的形象?;钪€是死去

        就此成為重復(fù)思考的問題,從而確立

        對事物的態(tài)度,我們應(yīng)該接受什么,反對什么?

        鼓盆而歌。醉臥街巷。這些是曾經(jīng)的榜樣。

        但是,我不再學(xué)習(xí)他們。在故事中

        被贊美的,在現(xiàn)實中可能被卑視。我們的

        肉皮囊,并不屬于自己。它在社會中,屬于社會。

        如果身著昂貴的服裝,我們就是昂貴的人。

        如果衣衫襤褸,“鄙賤”二字將寫在臉上。

        自由、平等,沒有比它們更奢侈的詞,

        社會告訴我們的,疾病,從反面描繪另一種圖像。

        8

        而地理的轉(zhuǎn)移,洗浴中心向我展示的溫柔,

        我把它看作飲鳩止渴。南宋的消亡的風(fēng)流。

        全是一堆肉——不是尤物——在水汽

        的裊裊蒸騰中,墮落,也是一門學(xué)問,深如淵壑。

        學(xué)不會的,永遠學(xué)不會……股與股的勾連,

        不是靈魂與靈魂的勾連——轉(zhuǎn)身,就是遺忘。

        我能夠說的是,所有身體都是同一個身體。

        日日新、茍日新、又日新,不過是幻想大于真實。

        所以,我深入不進去。如果說這里是人生的邊緣,

        我就站在邊緣的邊緣——我只是旁觀者,

        看到“世說新語”。重溫民族的浮世繪;

        現(xiàn)實后面的隱現(xiàn)實——我把它看作資本論的注解。

        也是暗示;暗示我已經(jīng)很難設(shè)計自己的未來。

        我不想模仿晚年的杜甫。但我很可能

        必須像他一樣,不停地從一地漂泊到另一地,

        不得不接受“青山處處埋忠骨”的宿命之命。

        9

        有時我只能用“誰此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這樣的詩安慰自己。不斷面對

        陌生的地方,帶來的是新鮮感……

        腦袋里裝滿變化的河山;可以反復(fù)翻閱的圖冊。

        把自己固定在某個欣賞的場景;譬如在臨河的

        陽臺,眺望遠山如黛;走在青石山道上,

        頭頂綠樹遮天蔽日——它們符合對隱匿的描述。

        盡管有掩耳盜鈴的嫌疑。但是,仍然非常管用。

        那么,我是不是已就此懂得漂泊的意義?

        杭州、婺源、北京、鄂爾多斯,所有的居住

        是借住。無論風(fēng)景多么秀麗,多么遼闊,

        帶來的感覺彼此矛盾;越是贊美,內(nèi)心越是疼痛。

        幻想著立錐之地,幻想著安逸、安靜和安全。

        如果說意義,它們就是意義;如果說價值,

        它們就是價值。我告訴自己,什么是一身徹底輕松,

        也許,這樣就是。它讓我不必眷念,欲望全無……

        10

        只是拋棄、放下、清空、減法的哲學(xué),仍然如

        交通警示,聳立在我的視野。我知道

        我與世界的關(guān)系仍很復(fù)雜。我可能還會

        因為別人改變自己;就像國家突然改變路線圖。

        意外無法避免。只有厭倦能讓一切結(jié)束。

        甚至厭倦的消息,我也已經(jīng)厭倦——

        它突然來到我的體內(nèi),我眼前飄動的,

        不過是猶如花瓣從空中散落的景象;無辜的美。

        我已不管現(xiàn)象還是本質(zhì)。我已不在乎

        人們把傳言當(dāng)作真實。進入歷史,誰不是傳說?

        我經(jīng)歷過的,誰還能重新經(jīng)歷?我不述說,

        還有誰能述說?所謂秘密,就是從來沒有發(fā)生。

        肯定沒有。在這里,它就是紙上的語言的旅程。

        有了開始,需要結(jié)束。我所有的努力

        就是必須到達結(jié)束……我到達了嗎?

        一、二、三,八、九、十,我到達我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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