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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手記

        2011-09-17 01:54:54洛水
        椰城 2011年12期
        關(guān)鍵詞:鼻涕腳印星星

        ■ 洛水

        那些刻意忘記的,在忘記的路上,卻刻意記住了;那句海枯石爛的誓言,禁不起一次次的回眸,風(fēng)化,消逝,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她走了,但沒有離開;我離開了,但沒有走掉。地球是圓的,或許前面的前面……是后面,我們在各自的背后,心心相印地背道前行著。

        雪,臟兮兮的,凌亂的腳印,灰蒙蒙的天,沉悶的北風(fēng),冷,這些是新年的表情。

        應(yīng)該,新年是憂傷的。遠(yuǎn)遠(yuǎn)近近,鞭炮坐在時間的秋千上,一路炸過來,又炸回去……或許只有這樣,才能把一年最后的痼疾炸掉,并把新的一年炸開,走進(jìn)去……

        走進(jìn)去,新的一年有什么不同呢?

        雪很大,覆蓋住了來時和回去的路。孩子們在潔白如紙的雪地上,用手腳書畫著新年幸福的枝葉和年輪。孩子們是純潔的,所有純潔的幸福應(yīng)該屬于他們。我不再是個孩子,不會在水上書寫幸福。我在等一場陽光的到來,把雪融化,找出屬于我的泥濘腳印。

        母親做飯,父親燒鍋,嘮嘮叨叨著繁瑣的家事。就像三十年前,那時母親剛進(jìn)入這個家庭。三十年后,還是他們兩個。姐姐出嫁了,我一個人窩在被窩,敲打著虛擬的生活。然而,時間還是在流逝的路上留下了什么?對于母親,是隨年紀(jì)與日俱增的腰痛。我知道這病與我有關(guān),它和我一起誕生,成長。

        硫磺味,飯香,炮聲,新年有聲有味地到來。那么陰的天,那么大的雨,那么泥濘的路,都沒能拉住它,哪怕推遲到一秒。我的手指懸浮在鍵盤上,90個按鍵,90張腳印,來來回回,我一個人走了多少年?有人說,人是路的鞋子,命中注定要荒置在路上,沒有誰能走完路。孤獨(dú)了,孤單了,害怕了,才會去找另一雙。

        手指在敏感區(qū)遲疑。關(guān)上筆記本,我把一個故事結(jié)束在半路上。

        鄉(xiāng)村的孤獨(dú)安靜而清貧。只有新年,那些寄居在城市的鄉(xiāng)人,才會候鳥一般飛回村莊。這時,村莊才像個村莊,才有些人氣和熱鬧。他們把城市最膚淺、浮華的部分,穿戴在身上,涂抹在臉上,夾著生硬的城市腔調(diào),一起帶回村莊,來標(biāo)榜自己的城市生活。

        美麗的謊言也是美麗的。

        和我同歲的堂兄來找我。在生活里,他明顯把我落下了??礃幼?,他要長我十歲。他的蒼老和滄桑里,有我錯過的很多東西,幸?抑或不幸?它們已成為他的驕傲,他的蒼老和滄桑的時光,叫嘉輝,他五歲的兒子。我遞給他一根家鄉(xiāng)的煙,他接過夾在耳根,遞給我一根紅雙喜:來,抽根上海的,好煙!

        他掏煙的樣子很奇特,大拇指摁住煙盒,用食指和中指夾煙。一雙手做的事情,他一只手就完成了。我指指他的右手,他笑了笑,說,報銷了,老板賠了五萬塊。他說得很平靜,如同那只手本來就不是他的。

        我拿起他光禿禿的胳膊,依稀聽見金屬穿過血肉和骨骼的聲音。我嘴里不停和他說些不痛不癢的事情,心里仍忍不住想他那只手,它曾為我疊過紙飛機(jī)、為我撐過傘、為我抹過眼淚……我曾拉過那只手,雀躍地跑過我生命最初、最明媚的時光。

        嘉輝喊他吃飯,看見我,羞赧地躲在他懷里。他笨拙地拿起“右手”,撫摸兒子的頭發(fā)。在得到和失去之間,他還是太不習(xí)慣失去的東西。

        小爺?shù)拈T虛掩著,里面很熱鬧,是電視的聲音。我推開門,看見小爺躺在床上。我叫了聲小爺,他沒有反應(yīng)。我走到他跟前,才發(fā)現(xiàn)他睡著了,口水沿著他細(xì)密的皺紋,蜿蜒而下。我?guī)退瓷媳蛔?,這樣他新年的第一個夢不會被凍著。

        我在小爺?shù)拇采献?,看電視里重播昨晚的春晚。華麗的裝飾,空洞的說唱,距離我們是那么遙遠(yuǎn)。小爺在夢里能到達(dá)嗎?我感覺到冷,一種孤獨(dú)的寒冷。小爺這間房子有些年歲了,是十幾年前一家暴發(fā)戶丟棄的。小爺用一輩子的力氣,給三個兒子蓋了三棟房子,最后,自己卻沒有房子住。如同幾十年前,那時他還二十郎當(dāng)歲,與老伴從家里分了出來。不同的是,這次他是父親和爺爺,而且只有他一個人,帶著一把60歲的年紀(jì)。

        小爺用力地吸著鼻子,鼻涕擋住了他夢的路。我喊聲小爺,我給你拜年來了。小爺立刻扭過臉,問我是樂樂?我說不是,他又問是歡歡?我又搖搖頭。我等他把他孫子的名字問了一遍,才說我是城子。他哦一聲。他的臉如同這間年久失修的房子,看不出任何表情,他那聲含混的“哦”里,我聽不出是欣喜,還是失望,甚至他有沒有認(rèn)出我?

        我說,歡歡、樂樂他們都來過了,看你睡著,沒叫醒你,又走了。他點(diǎn)點(diǎn)頭,自怨自艾地說,你看我,真老得沒有用了,大年初一的就睡著了。我看著蒼老的小爺,沒有說話,他不睡覺又能干什么呢?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我只能說一句謊言。

        有人喊我的名字,很快又換成叔。我轉(zhuǎn)過身,看見三子,應(yīng)該是很像三子。幾年不見,他的個頭竄了上來,像個大人樣啦。記憶里,他還是抹鼻涕的形象,整天跟在我屁股后跑來跑去?,F(xiàn)在,忽然就成了大人。他遞給我一支煙,幫我點(diǎn)上。

        我笑著說,真快,我都快認(rèn)不出你了。三子笑笑,指指身邊的女人說,她你一定認(rèn)不出來了。她羞赧地對我笑笑。我說,女大十八變,我真想不起了。三子說,還有印象?我中學(xué)同學(xué),坐在第一排靠窗戶的,現(xiàn)在是我老婆。她不好意思地說,三叔有空去我家坐坐。

        我問三子,你多大了?三子說,二十了。我拍拍他厚實(shí)的肩膀,說,好樣的,現(xiàn)在不要把鼻涕抹我身上了,有人給你擦了。三子呵呵笑起來,問我,嬸子呢?管把嬸子領(lǐng)回家看看了。我不可置否地笑笑。三子搖搖頭,說,你們城里人怪??!不知道都咋想的。我沒有糾正他,盡管我在城里讀書、工作,但我不是城里人。

        她叫起我中學(xué)的綽號,我愣了愣,沒反應(yīng)過來。我問,你怎么知道我綽號的?她笑笑,問我,還記得娟子嗎?坐在你后面的。我點(diǎn)點(diǎn)頭,含糊地問,她還好嗎?她笑笑說,她是我姐姐,你自己去問她吧。我忽地很難過,我真的記不起曾有個叫娟子的坐在我后排的女孩。

        我做了個噩夢。夢里,我奄奄一息,血流如注,嘴里喃喃地念著幾個名字。即使在夢里,我仍放不下他們。當(dāng)最后念到瑤瑤的名字時,我的淚水禁不住流下來。這時,我被一陣鞭炮吵醒。我拿手機(jī)看時間,看見有條短信,是瑤瑤的。

        “我像老鼠一樣,趕著南瓜車,等待凌晨。夜很黑,星星很美,我在等那最亮的一顆落下,送給你,但我等不及就要睡著了。只有在夢里我才能飛,才能飛到你的身邊,陪你一起等……”我撥打了瑤瑤的電話,她立刻接了。我說,新年好。她說,新年好。然后是長長的沉默。不知過了多久,她忽地喃喃說,今晚的星星真的很美。我一下想起《雪國》的結(jié)局,只是星星沒有像銀河一樣倒下來,我懷里也沒有任何人。

        她說,還記得情人節(jié)嗎?我說,2月14。

        她說,你終于記得了,以后你要記住,2月14我就要結(jié)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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