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垠康
人這一輩子,總在主動與被動之間慰藉或者受傷,很難擺脫人情與面子、賜予與索取、婉拒與逃避、恩惠與凌辱、真誠與欺詐的糾纏,而借口像川劇變臉藝術,在美與丑、善與惡、痛與快之間游刃有余。
顧忌是人類社會的特殊情感,大凡說話辦事,難免掂量名利得失。當不便開門見山、直奔主題時,被城府修養(yǎng)的嘴巴,揉碎一語中的的直爽,涵蓄出半截花花腸子,斟酌復推敲,無非找個借口說事兒。
在師范進修時,學習壓力不大,新婚不久的某同學,只要太陽西下就像剛學會開車的駕手,對家中的熱炕頭有著狂熱的癡迷。掐指算來,周末遙遠得像孩子眼里的新年,便寫了請假條,說岳母去世,需回家奔喪。此后,某同學又以岳父病危、兄弟結婚、領導喬遷等事由,頻繁請假。也許是借口找忘了,又沒做筆記,當再一次遞請假條時,班主任一臉疑惑,說你岳母不是已經去世了嗎?某同學很快反應過來,忙辯解,上次是前任岳母去世,這次是現任岳母作古。班主任也年輕過,一邊批條子一邊壞笑著說,拜托下次不死岳母好不!
小時候,山芋是活躍在我家灶臺上的主角,燜山芋、山芋糊、烤山芋、山芋絲、山芋干,盡管母親把山芋輪番變臉,還是不能阻擋我飽餐一頓米飯的渴望。好不容易煮一次山芋飯,母親給我們小兄弟盛過一碗飯后,我踮腳朝鍋內一偵察,鍋底沒飯了,全是山芋塊。母親一邊用鏟子使勁搗芋泥,一邊提醒我們別噎著,還強調說,她吃慣了山芋,不喜歡吃米飯。母親怎么不喜歡吃米飯呢?放牛時,我恍然大悟,因為牛也不喜歡吃米飯,而習慣吃草。其實,母親還有許多令人費解的行為,如新年時惟獨母親沒縫紉新衣,她說因為大人不像小孩老長苗子;天沒放亮母親就起床忙活,她說大人睡四五個小時就夠了……稍長,才懂得那是母愛。母親一輩子真誠待人,沒有心計,不善通融,但為了讓我們盡可能少地承受生存的壓力和生活的苦難,她總能找到愛的借口,同普天下的所有母親們一起,接力著人間的溫暖和人性的撫慰。
羊知跪乳,鳥知返哺,而父母透支的身體需要贍養(yǎng)的那天,總有一些子女被檢驗出不及禽獸。村里有位老人膝下子孫成群,人家夸她福氣好,老人摸了摸身邊的狗,嘆氣無語,因為她基本被自己含辛茹苦豐滿羽翼的子女們遺棄了。大兒子說,孩子要娶媳婦,家里房子緊;小兒子說,我們在城里打工,總不能背著一個老太太上班吧;女兒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她要逞能豈不是給撐門戶的兄弟抹黑?后來,像皮球一樣的老人撿了只野狗相依為命,憋屈了就對狗掏掏心窩子。人無道,狗有德,狗是老人忠實的拐杖,估計這輩子也不會離開,因為能找借口的狗至今還沒有進化出來。
某地優(yōu)化經濟發(fā)展環(huán)境時,專門為招商引資企業(yè)設立了“馬上辦”。一日,“馬上辦”A主任發(fā)現有位引鳳還巢的企業(yè)老總,居然是初二時因逃課、斗毆被開除的壞同學。如今,壞同學燈紅酒綠、香車美女不說,還是那些被招商引資任務搞得焦頭爛額的政要們的座上賓,而自己十幾年寒窗好不容易熬到一張碩士文憑,卻要屁顛屁顛地為人家去“馬上辦”。A主任窩火啊,所幸縣里調整人事時他抓住了機會,成為一方諸侯,但福兮禍兮,“諸侯”的交椅還沒坐熱,就因經濟問題被檢察院盯上了。在供詞中,A主任振振有辭,一個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混得不如一個未完成初等教育的人,誰還相信知識改變命運?
生于我們安慶的彭玉麟,是晚清四大中興名臣之一。彭玉麟乃一介書生,忠誠智勇聞名鄉(xiāng)里,求賢若渴的曾國藩三顧茅廬請其出山后,在槍林彈雨中得到考驗的他則很快鶴立雞群于湘軍,并因屢挫太平軍被朝廷倚重。無奈彭將軍是個不要官、不要錢、不要命的特立獨行之輩,從咸豐三年到光緒八年,共辭官六次。六頂官帽中,最小的是相當于省長的安徽巡撫,而請辭的借口,無非軍人不擅民政、回鄉(xiāng)為早年亡母丁憂之類。有人說,宦途是高風險職場,畢竟人性都有貪婪的一面,或金錢,或美色,或字畫,或垂釣,或獻媚,投機者總能找到抵達軟肋的幽徑。千百年來,找借口跑官要官者如過江之鯽,彭玉麟卻三番五次找借口辭官,算是權貴當道、腐敗至極的晚清的一個異數。難怪將軍百年時,洋務運動倡行者張之洞這樣挽之,“加官不拜,久騎湖上之驢;奉詔即行,誓翦海中之鱷”。
王者法天下,身為人臣誰都不敢明目張膽謀反犯上,但碰到窩囊君王,或者被君王窩囊了,手握重兵者往往以“清君側”為借口覬覦皇權。西漢初年,晁錯為天子尊、宗廟安計,向主子景帝上疏《削藩策》以鞏固中央集權。吳王劉濞因兒子先前被太子用棋盤砸死,早有篡奪帝位之心,現在推行削藩,原本各打算盤的藩國變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他覺得這是上天的眷顧,便糾集七個藩國,以“誅晁錯,清君側”為借口發(fā)難。迫于城下逼宮,已嚇得尿失禁的景帝病急亂投醫(yī),忠奸莫辯,聽信讒言,一反初得《削藩策》時的龍顏大悅,拍案下詔:晁錯肇禍、死有余辜。因幫主子出了個金點子而陶醉的晁錯,還沒清醒過來腦袋就搬家了,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遂景帝之愿謝天下,因為“誅晁錯,清君側”原本就是劉濞們興師問罪的幌子。
翻開齷齪的近代侵略史,總能找到一個掩耳盜鈴的借口。像鴉片戰(zhàn)爭,英國入侵中國的借口是鴉片遭禁;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的借口是營救大使;二戰(zhàn)期間,日本侵華的借口是幫助“黃皮膚”們建立“東亞共榮圈”。弱肉強食乃自然法則,也是社會法則,當世界列強要蹂躪那些不甘盤剝、不當走狗的主權國家時,往往借路見不平一聲吼的偽仗義來暗渡陳倉,其借口無外乎保護本國利益、維護地區(qū)和平、避免人道災難……殊不知,保護本國利益是以犧牲他國利益為代價的,避免人道災難卻在制造更大的人道災難。惡狼從不憐憫綿羊,對力量懸殊的弱國來說,一旦遭遇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借口,面臨的就是滅頂之災,即使哭著鼻子請上帝主持公道,上帝也不會現身救世。如果說真有救世主,那就是自強不息到別人不敢找借口。
人這一輩子,總在主動與被動之間慰藉或者受傷,很難擺脫人情與面子、賜予與索取、婉拒與逃避、恩惠與凌辱、真誠與欺詐的糾纏,而借口像川劇變臉藝術,在美與丑、善與惡、痛與快之間游刃有余。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但愿更多的借口經得起時間的拷問和公理的檢閱,能在歷史深處淡定從容,陽光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