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英
(福建師大福清分校人文系,福建福清350300)
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蘇青是個孤獨的存在,為了家庭為了家族為了生存她無奈賣文,作為一名市民女性,使得蘇青筆下的母性,不同于冰心式的溫婉神秘的母子同體,也不是廬隱那個“不敢懷戀的威嚴的禁令的化身”[1](P62-241),更不是張愛玲小說中的自私、狹隘,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將兒女推向深淵的異化畸形的母愛,這是一群在新舊價值觀的夾縫中生存著的母性。蘇青以其獨到的眼光和強烈的批判意識,在渴望心靈解脫時卻又不得不面對人生的窘境,積極探索挖掘身邊的母性現(xiàn)狀,躍動著一曲曲平凡母親直面現(xiàn)實生活的動人音符。
蘇青從自身的經歷出發(fā),構筑了一個封建重男輕女觀念影響下“本體失落的母性世界”[2](P166-203)。散文《生男與育女》充分反映了這種現(xiàn)狀,“一女二女尚可勉強,三女四女就夠惹厭,徜其數(shù)量更在‘四’以上,則為母者苦矣”(《生男與育女》)。女人產女就意味著一場災難:母性權利被剝奪,“不許自己喂奶”為了“再快些替他們 (公婆)養(yǎng)個小孫孫”(《結婚十年》);公婆的冷漠,小姑的尖刻,為人母者也要報怨那“不該出世的苦命的小丫頭”,甚至遷怒于被生的女嬰。在那個封建男權統(tǒng)治的社會,“所謂母親,不是‘孩子’的母親,而只能是‘兒子’的母親。一個‘生了個女兒’的女人根本算不得母親,而且將實際上被剝奪了做母親的權利?!盵2](P166-203)蘇青在婚姻生活的十個年頭里,共生下四女一男,唯一的獨子是在結婚的第九個年頭產下,但這個封建大家庭里日盼夜盼的獨苗,也沒能挽救那岌岌可危的婚姻。蘇青最終與丈夫離異,擺脫了家庭的桎梏,但同時也痛苦地與子女分離。社會估定了女子的價值就是“賠錢貨”,在《生男與育女》中指出,“身為賠錢貨而居然又產小賠錢貨,其罪在不赦也明矣!”蘇青用她那寧波式的快意的調侃,直逼“男人要老婆,而不要自己老婆替人塑老婆”的虛偽的男權社會。此時蘇青筆鋒一轉,又審視到女人自身存在的問題——“生產的是女人,被生的是女人,輕視產女的也是女人?!薄斑@是一個由女人對女人的苛求,女人對女人的虐待,女人對女人的輕蔑組成的世界?!盵1](P62-241)深刻揭露了在父權籠罩下的無奈的母性現(xiàn)狀。
蘇青對于母性的刻畫更多地表現(xiàn)為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女性婚后自我價值的失落。她們是時代的新女性,婚前受過一定程度的新式教育,懷著學生時代的夢想與追求,但這些追求卻在婚后相夫教子的家庭瑣事中蕩然無存,自我價值未付諸實踐就失落了?!缎√焓埂分械闹魅斯珡埨^杰就是這樣一個婚前婚后有著巨大變化的現(xiàn)代女性。蘇青用她的黑色幽默,描繪了這個女人在處女時代和母親時代的種種不同相。她曾為了爭取自由戀愛,反對包辦婚姻而離家出走,是一個勇敢進步的新女性,但現(xiàn)在卻是一個相夫教子,眼里只有孩子,張口閉口“小天使”,沒有自我沒有追求的家庭主婦。這些曾經有追求,有理想的女性,在社會固有的文化背景以及女性異于男子的生理特征影響下,意志逐漸消耗于育兒的瑣屑中。蘇青通過對這些都市女性母性境遇的關注,提出“生育問題一日不得合理的解決,女人就一天不會真正抬頭”(《女性的將來》)的深刻見解,為母性擺脫男權的枷鎖指明道路。
蘇青作品的取材不僅關注都市女性,還觸及鄉(xiāng)村的貧苦大眾?!稈虌尅肪屯丛V了那個“貧富的不平等比男女的不平等更厲害”的社會。有錢人即便生了女孩,也還可以雇奶媽,窮人家生了男孩卻因養(yǎng)不起要丟到育嬰堂里。戰(zhàn)爭中的鄉(xiāng)下,為人母者為了能讓城里來的少奶奶選中當奶媽,可以說出“把這小東西 (自己的孩子)擱開一夜,明早就叫他爹爹抱到堂里去”如此狠心的話,甚至掌摑三個月大吵著要吃奶的孩子。戰(zhàn)爭歲月,命如草芥,生命受到無情的踐踏,母性更是在這風雨飄搖,命途多舛,拋兒棄女的社會中逐漸失落。蘇青以她平民化的語言,對于顛沛流離的動亂時代表達出無奈和不滿,流露出人道主義的母性意識。
蘇青以她那大膽率直、潑辣明朗的語言,消解了女性的神話,超脫了古往今來激蕩在我們心中的“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的慈母形象,是殘喘于男權社會下受壓迫受奴役的母性,是歷史真實的母性。
王安憶在《尋找蘇青》中提到“她 (蘇青)快人快語的,倒也不說風月,只說些過日子的實惠,做人的芯子里的活?!盵3](P8-24)的確,蘇青的文章從日常生活入手,不僅關注著女性的性別差異和生存困境,還不斷探索著女性的將來及對未來的設想。
首先,她對育兒教子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在《教子》一文中,她提出了一整套系統(tǒng)的教子方法:從嬰兒時期的傳授動作,稍長時教其行走、說話、識字,到幼年時候以身體健康為原則,知識次之,再到十二歲以上……蘇青在30、40年代提出的這些觀點,直到現(xiàn)在都還不過時,可見其“現(xiàn)代眼光”的敏銳。此外,她對于父母為子女安排好道路的現(xiàn)象也提出了不同看法,認為“假如我倒千辛萬苦的替他們找出來了,他們偏不愛走,要另辟蹊徑,豈不是害得我白費氣力?”因為“后輩的心不一定就如前輩的心”(《教子》)。很平白的道理,很簡單的陳述,就像帶有寧波腔的蘇青噼哩啪啦地在身邊跟你拉家常,熱熱鬧鬧,實實在在的談論著自己養(yǎng)兒育女的經驗。
其次,她認為現(xiàn)代母性應該以優(yōu)雅的姿態(tài)生存著。女人“莫再拿嫁人養(yǎng)孩子當作終身職業(yè)。”她縱觀當時社會,女性謀求職業(yè)的目的只是為了打發(fā)時間,點綴平淡的生活,或迫于生計。“她們的臉色都是沉郁的,目光都是呆滯的,即使裝扮得很整齊,很漂亮,也不過如月份牌上美女般懸著不動點綴點綴而已,毫無生氣”(《教子》),她們絲毫不把工作當事業(yè)來追求,往往為了家庭而放棄事業(yè),這是職業(yè)婦女最大的悲哀。蘇青看到了職業(yè)女性除了在外做事,還要兼顧家庭的辛苦,蘇青認為管孩子是一件“太吃力的事”,“孩子要有了奶媽才覺得可愛?!彼粺o幽默地調侃道“這 (養(yǎng)孩子)是項艱巨的工作,不能歸私人經營,必須列入國營企業(yè)項下,才是正經”(《戀愛結婚養(yǎng)孩子的職業(yè)化》)。她大膽地提出組織里弄托兒所的設想,為兒童的成長繪制著精美的藍圖;她關注著女性的生育問題;她還提出設立價廉而工作好的洗衣店,公共食堂等,為把女性從繁重的家務中解放出來出謀獻策。在《好父親》一文中她還提到了父親這一角色對于兒童成長的影響:父親不好的家庭,男孩長大后會對家庭失去興趣,女孩則不肯相信男人,這對他們將來的婚姻幸福會產生陰影。蘇青正是以她真切博愛的母性在關注著兒童成長的心理健康問題。她關注著市井生活的現(xiàn)實,婚姻家庭的瑣碎,是一種“偉大的單純”。她的思想的先進性,超前性,對于女性問題的探索,至今仍有極高的思想藝術價值。
然而,蘇青對于現(xiàn)代母性出路的探索并不僅限于此,她看到了母性問題的根源并非是設立托兒所,建立公共食堂就能夠解決的。社會制度的變革不代表女性解放、女性自由的徹底實現(xiàn),男權思想觀念不消除,女性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放。蘇青是30、40年代淪陷區(qū)上海灘上的一朵奇葩,是“占領區(qū)的平民”。而“占領區(qū)的平民”正是“女性/新女性/解放了的女性的生存境況。”他們在“王道樂土上的遭遇正類似于女人作為永遠的‘第二性’,在男權的民主社會、婦女解放與男女平等的表象下的歷史遭遇?!盵1](P62-241)女人作為“第十一等人”,受迫于男子之下是因為經濟不能獨立之故。她們不甘自卑,便唯有一條道路可走,便是“向上!向上!向上!”,“但向上向上究竟要上到何等程度”蘇青對此做了深刻的思考。她認為,女性追求解放的目的是要求男女平等,但就目前社會而言,男子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去,則女性要求與男子平等的欲望未免太小。況且有些平等并不是女性所迫切需要的,“我敢說一個女子需要選舉權,罷免權的程度,決不會比她需要月經期內的休息權更切;一個女人喜歡美術音樂的程度,也決不會比她喜歡孩子的笑容聲音更深……我并不是說女子一世便只好做生理的奴隸,我是希望她們能夠先滿足自己合理的迫切的生理需要以后,再來享受其他所謂與男人平等的權利吧”(《第十一等人》),對于男女平等問題的思考,蘇青是現(xiàn)實的,是迫切的。她所塑造的女性,不是謝冰瑩筆下高喊“男女平等,大家從軍去”的作為強者的女性,也不是“冰心、馮沅君等人以‘愛’為旗幟的弱者的話語”[1](P62-241)她關注的是女性生存現(xiàn)狀的實質,是潛藏在歷史地表之下的,隱藏于人類思想深處的封建的男權思想觀念。只有這些舊思想清除了,女性問題特別是母性問題才能得到根本的解決,體現(xiàn)了重視思想改造的成熟與睿智。
在那個民族淪亡,政治黑暗,前途未卜的孤島上,蘇青的素樸而辛辣的女性述說,是一種“畸存與茍活式的生機”,她以她的“女性生存的直面式,與女性話語的平實為人們所‘激賞’,呈現(xiàn)出女性的歷史解構力”[1](P62-241)。但與此同時,她也擺脫不了那個時代的烙印,以及社會成長環(huán)境對她產生的深刻影響,她的作品飽含了她不幸遭遇的沉痛的書寫,其母性意識也存在著矛盾與局限。
蘇青的母性意識是強烈的,她在自傳體小說《結婚十年》中寫到“天下可沒有中途變心的母親”,“一個女人可以不惜放棄十個丈夫,卻不能放棄半個孩子”,孩子在蘇青心目中是至高無上的。但在她的散文中,卻又經常流露出一種世俗的母性的刻薄,“母愛誠然偉大,但一半也是因為女子的世界太狹窄了,只有自己孩子才不是妒忌對象。因此大半生光陰就非用來愛孩子不可。我相信要是一個男人肯天天陪著太太上館子……那時女人定會嫌憎孩子累贅,母愛起碼得打個七折?!痹谒娜松?浪漫被世俗取代,孩子代替了丈夫?!霸谝磺卸疾豢煽康默F(xiàn)代社會里,還是金錢和孩子著實些”[2](P166-203),孩子可以“永遠安慰她們的寂寞,永遠填補她們的空虛,永遠給予她們生命之火”(《談女人》)。從其散文中可以了解到,她的外祖母和母親都經歷了丈夫變心而隱忍度日的名存實亡的婚姻。在那個封建男權思想根深蒂固的社會背景下,男子變了心,做妻子的為了得到“不妒”、“賢惠”的美名,就只能忍氣吞聲,甚至大方地“勸”丈夫三妻四妾;另一方面又要辛苦地帶孩子,處理家事,難免就會愁眉苦臉,影響到孩子的成長。蘇青從小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生活,對于父親她并無多少好感,且頗有怨言,“父親”在她的文本里成了不負責任的代名詞,男人在她看來都是不專一的,到后來她自己婚姻也失敗了,這更使她對男性徹底的失去信心。在這樣的心理影響下,她的母性是缺失了父愛的母性,是殘缺的母性。
蘇青散文體現(xiàn)女權思想的同時,蘇青母性意識還受到社會環(huán)境因素的限制,在那個男權處于絕對的支配地位,女性依附于男性的時代里,蘇青不可避免地也受到了這種強大的歷史文化語境的影響。其文中流露出的不僅有女性意識的思想,還通過委婉矛盾重重的語言,傳達出向男權社會妥協(xié)的傾向。在她的文本中,男人通常是不可靠的,“女人不大可能愛男人”(《談女人》),但在散文《真情善意和美容》中,又大談女人應如何爭取男人歡心的問題;她在離婚前寫的散文《論離婚》中,以一個旁觀者的態(tài)度,列舉出離婚的種種弊端,勸別人不要輕易的離婚,“離婚在女子方面總是件吃虧的事,愿天下女人在下這決心之前須要多考慮為妙”,但當她的婚姻走向末路時,她在《再論離婚》中卻高揚女性意識,表明如果萬不得已時,“請求離婚是必須的”,否則“那便只好一世做奴才了”;她對婚姻失望,但在肯定一夫一妻制“比較合理”的同時又認為“不能嚴格執(zhí)行,其間應該有伸縮余地”[2](P166-203);她是追求女性獨立的,但同時又覺得用丈夫的錢是一種快樂,愿意“被屈抑的快活”,渴望被保護的權利……這些矛盾,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4],是在探索的道路上的兩難抉擇。是“現(xiàn)代知識女性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從家庭走向社會的過程中真實而痛苦的心靈本相”(《談女人》),張愛玲曾評價蘇青說:“新式女人的自由她也要,舊式女人的權利她也要?!盵3](P8-24)這是對蘇青散文精神實質的概括,也是那個時代知識女性不徹底現(xiàn)狀的真實寫照。
王安憶說“讀她 (蘇青)的文章,就好比在聽她發(fā)言,幾乎是可以同她對上嘴吵架的”[3](P8-24),從蘇青的散文中我們可以讀出她的為人:活躍麻利,敢做敢為,直言不諱,步步進逼;她的不滿現(xiàn)狀,控斥掙扎;她的筆觸與激情:尖銳刻薄的語句,刀子嘴豆腐心,又有著負氣的不服輸?shù)膭蓬^,但仍有著社會包袱的影響……
1935年處女作《生男與育女》的刊登,為蘇青的創(chuàng)作定下了一個揮之不去的基調,“母性”成為蘇青難以割舍的主題。透過母性情結,我們可以領略到在文化的邊緣上默默行走著的女作家蘇青內心的覺醒與追求,注重挖掘遮蔽在“人”的解放旗幟下的“女人”的自我發(fā)現(xiàn),奢望擁有著像伍爾夫一樣的“一間自己的屋子”,探尋平等的社會空間。她提出的對于母性未來的期待與展望,為以后多元文化的到來,更多的女性獲得了更大的自由與自主的權利具有歷史現(xiàn)實意義。
作為一個30、40年代淪陷區(qū)的知識女性,一個離了婚的女人,一個拖兒帶女辛苦維持生計的母親,蘇青的路走得太過坎坷。為了孩子,為了沖出男權的樊籬,為了女性的解放,她苦苦探尋著她的出路。這不僅僅是一個母親的人生,更是無數(shù)女性探索生存價值的艱難的征途。她既不能救國家民族于水深火熱之中,也不可能解脫女性于歷史的重軛之下,她的作品只是“歷史地表之上的女性,對其歷史地表之下的生存的陳述?!盵1](P62-241)而正是這種“陳述”,這些對淪陷區(qū)婦女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刻畫,對現(xiàn)代女性生存價值的執(zhí)著探索,這些東西雖然就像是小魚兒一樣,可“無論它怎么小,它還依然有它那種神秘的性質——把它放回到腦子里去,它變得非常使人興奮而且重要”[5](P3-6),甚至會激起一陣陣有意思的震蕩和騷動,為現(xiàn)代女性文學尤其是淪陷區(qū)文學增添了別具一格的一頁,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不可磨滅的重要一課。
[1]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 [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2]毛?,?尋訪蘇青 [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
[3]蘇青.歧路佳人 [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4]盧升淑.現(xiàn)代女作家文本里孤獨、無力的母性 [J].海南師范學院學報 (人文社會科學版),2000,(3):64-72.
[5][英]弗吉尼亞·伍爾夫.一間自己的屋子 [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