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論與梁實秋的性學論爭"/>
王鳴劍
(重慶工商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重慶南岸 400067)
張競生的性學普及之旅
——兼論與梁實秋的性學論爭
王鳴劍
(重慶工商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重慶南岸 400067)
“五四”時期,張競生倡導節(jié)育和優(yōu)生的性學思想,不僅引起了軒然大波,而且還遭致了幾乎一邊倒的駁斥。在這些論戰(zhàn)中,既無過往也無交集的他與梁實秋,因緣際會,1927年同處上海,在各自主編的刊物《新文化》和《時事新報·青光》上,就“性部呼吸與道士思想”引發(fā)筆仗。由此可察性學作為科學研究的舉步維艱,也折射出張競生矢志普及性學的孤立和梁實秋思想的保守。
張競生;性學普及;梁實秋;論爭
人活在世上,離不開生存和繁衍后代。生存是第一位的,繁衍后代是生存的延續(xù)。告子的“食色,性也?!焙涂鬃拥摹帮嬍衬信?,人之大欲存焉”,早已將飲食和性愛的重要性闡釋得淋漓盡致。對于民生飲食的重要,《管子?牧民篇》所言的“民以食為天”,無人不曉。因此,中國飲食文化博大精深??蓪τ诳禈返男詯郏只蚴艹讨炖韺W的影響,向來諱莫如深,只做不談。對其公開的討論更是大逆不道,所以,中國性學理論極為匱乏。
一
在中國,將性學作為科學來研究,吃螃蟹者是魯迅。他從日本留學歸來不久,即在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的課堂上,開講性的知識。九年后,其胞弟周作人在《新青年》發(fā)表譯作《貞操論》(1918年5月15日),率先開啟公開討論性問題和婦女問題的先河。
1923年9月,張競生為了打破性的禁忌、沖擊舊禮教和構建美好人生、改造社會的理想,結合自己講授的《行為論》,①首次在北大的課堂上講授性學。他試圖還性的本來面目,將其作為科學研究對象。隨后,他又以“美的性育”為總題,開展了一系列性學講座,從性知識和方法上加以詳細的科學講解。此舉無疑是驚世駭俗的。性禁忌雖然被打破了,但他由此所受到的偏見與誹謗卻伴隨著他的一生。他本人亦被冠之“性學博士”相嘲弄??蓮埜偵]有屈服于舊禮教和舊勢力,而是將其講稿整理成專著《美的人生觀》公開出版。此后,他又陸續(xù)出版了《美的社會組織法》和《戀愛的衛(wèi)生》等著作,在豐富和深化性學思想的同時,進一步提出了節(jié)育和優(yōu)生的主張,致力于構建一個性的烏托邦。
1925年冬天,張競生更為大膽,在《京報副刊》上公開向世人征集性史資料,并于第二年5月編輯出版了令人瞠目結舌的性資料實錄《性史》第一集。此種舉動,在禮教盛行和民智愚昧的社會環(huán)境里,無異于引火燒身,遭到了衛(wèi)道士們的口誅筆伐。特別是南開學校首開禁閱呼聲,京津警察廳隨后將《性史》等書籍,視為“洪水猛獸”,予以查禁。周作人、章太炎等有識之士雖然伸出援手,無奈在舉世皆濁、眾口鑠金的語境中,張競生出于學術研究的目的而征集性史的行為,適得其反。逐利者假借其名,瘋狂盜印,更是使他聲名狼藉,被人戲謔為“大淫蟲”,甚至其人生道路也為此發(fā)生逆轉,蹉跎終生。
迫于形勢和生計,張競生于1926年6月中旬,只身來到上海,就任上海藝術大學教務長,處理教育教學事務。在上海藝大期間,張競生一邊忙于教務,一邊翻譯盧梭的《懺悔錄》,無暇操持家務。閑居在家的妻子褚松雪,卻不甘寂寞,熱衷于經世致用的語體文寫作,加上夫妻兩人的觀念和政見不同,關系日益惡化。不久,褚松雪不辭而別,苦心經營了三年的婚姻也就此走向末路,張競生因愛生恨,心情憂郁,遂脫離上海藝大。
二
1927年元旦,為了育子和生存,張競生在上海法租界豐裕里創(chuàng)辦了《新文化》月刊,同年11月被迫??缎挛幕芬还渤霭媪肆?。其創(chuàng)刊號的封面是一幅“巨鯨出海”圖,圖的下面是一個大三角形,標有文字:“中國最有新思想的月刊”?!缎挛幕穼⑿宰鳛榉磳εf傳統(tǒng)的科學武器,辟有社會建設欄、性育欄、美育欄、文藝雜記欄、批評辯論欄、雜纂等六個專欄。
《新文化》每期都以超過一半的篇幅刊載關于性學方面的文章,或自撰或友人翻譯,不一而足。每期還辟有性育通訊,針對讀者疑惑的“典妻”陋俗、“共妻”現象、試婚可否等問題予以回復。事實證明,“《新文化》是一份關注民生,以普及性教育和宣揚‘美的’藝術人生的大眾化知識讀物,是我國最早的一本性教育雜志,比現在飲譽全球,由廣東省計生委主辦的《人之初》早問世64年?!盵1]
張競生為了辦好《新文化》雜志,不僅在內容上以性教育吸引眼球,而且還以優(yōu)酬征稿,并別出心裁地許以一成的利潤分紅,征求腐敗實狀,更換封面,吸引讀者?!缎挛幕返谌诘姆饷娓菢诵铝悾瑢⒁环扉_手臂的半身飛天裸女像置于其中。從第四期起,又招募新文化社社員,在各地組織讀者會,并設立相應的“美的”機關,如“美的南京”、“美的上?!敝悺7彩浅^10名社員者,便贈予一份《新文化》雜志和一些書籍。在這一系列行之有效的舉措下,《新文化》的發(fā)行量迅速攀升,一度超過由鄒韜奮主編的名牌雜志《生活》周刊,發(fā)行量達到兩萬余份。
或許是其打破性禁忌的驚世之舉,抑或是樹大招風,競爭激烈??傊缎挛幕泛蛷埜偵救?,又一次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1926年下半年,劉海粟在美術課堂上公開使用人體模特兒而備受打壓,張競生在自己創(chuàng)辦的《新文化》雜志的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了《裸體研究——由裸體畫說到許多事》一文,在理論上第一次肯定裸體畫的藝術價值:“女體之美是一切美的美”基礎。他以此為女性裸體“模特兒”的合理存在進行辯護和張目,以事實駁斥“裸畫”即“春畫”的謬論。為了打破處女膜崇拜,反對封建倫理,張競生還在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了《如何得到新娘美妙的鑒賞與其歡心》一文。他在文中闡述了“處女膜”的生理與風俗觀念的意義,遂遭到巡警局向法院以“淫書”提起訴訟。幸好租界法庭的法官是中國人,才以罰款了事。然而,限制和干涉卻愈來愈多,到1927年7月,張競生不得不在《新文化》上刊登啟事,撤銷“性育通訊欄”。一些不法書商,看到《新文化》有利可圖,也將其內容摘編偷印,高價兜售。別有用心者,更是捕風捉影,說張競生為軍閥作倀,創(chuàng)辦《新文化》月刊,是專門反對共產黨等等。為了以正視聽,回擊誣陷,張競生在辯誣的同時,專門撰文《與〈晶報〉論禁淫書而倡性學的方法》,予以反擊。他在文中指出:“歷史告訴我們:淫書是不怕禁的,愈禁愈盛。”“若為一時救急起見,則我意為不可全靠官廳。應由官廳與性育界對于性學內行者共同組織審查處,審查哪本是性書哪本是淫書。其淫書須罰者則側輕發(fā)行人與印刷人,而注重在著作人。淫書著作人雖不出名,但由發(fā)行人盡力根究極易得到。重罰著作人,乃為根本的救治方法?!盵2]張競生強調,《新文化》倡導的是科學,普及的是性育知識,絕非淫書。然而,上海臨時法院仍然以《新文化》“猥褻”為名,禁止其繼續(xù)出版發(fā)行。
三
張競生的性學觀(主要是“第三種水”理論和“性部與丹田呼吸”方法),因其不合時宜(性學尚未被大眾接受的時代環(huán)境),加上觀點的驚世駭俗和表述的浪漫筆法,在知識界引起了軒然大波,周作人、周建人、潘光旦、夏沔尊、潘漢年、章錫琛等人群起而攻之。出于堅持真理,張競生寫下了一系列的反擊文章,主要有《調笑〈一般〉之所謂主干也者》、《是也上海流氓的一種》、《勉新女性編者章錫琛君》、《時事新報——研究系尾巴》等等,內容不僅牽涉到性部呼吸與道士思想的辯解與反駁,而且還涉及到語言文字和黨派恩怨。
梁實秋不是性學家,可他應好友張禹九邀約,在主編《時事新報?青光》②期間,為了刊物的生存和吸引讀者的眼球,針對張競生的性學觀,也展開了論戰(zhàn)。不過,梁實秋出于自己保守的觀念,文風雖犀利,卻缺乏應有的說服力。
張競生在《新文化》月刊第一卷第二期(1927年2月)上發(fā)表《第三種水與卵珠及生機的電和優(yōu)生的關系》(又名《美的性欲》)中提出,少數女子在交媾時,因性興奮達到極致,會出“第三種水”,即“巴多林液”(世俗稱之為“淫水”)現象?!胺矔G第三種水者,一面能使卵珠壯健活動,而一面又易引進精蟲相遇。所以在這情景下所結成的胎孩必較強健。”[3]此種觀點其實并不新鮮,中國古代的房中術家早已發(fā)現,如今更是被現代的醫(yī)學觀察所證實??稍诋敃r,因受程朱理學的影響,女子壓抑不敢孟浪,男子又急于求成,“第三種水”現象很少出現,即或偶有發(fā)生,不是被忽視,就是隱藏不露,而張競生從胚胎學出發(fā)研究人的優(yōu)生,不僅超越了時代,而且也超越了當時人們接受的心理程度。所以,連留學美國的梁實秋也認為其標榜的“第三種水”,匪夷所思。故而在1927年5月3日,化名秋郎,在自己主編的《時事新報?青光》上發(fā)表《“第三種水”?》一文,諷刺張競生“東摭西拾”,以“第三種水”為噱頭,嘩眾取寵的目的是為了版稅,好攜妻兒到歐洲旅游。梁實秋對張競生的批駁,避實就虛,顯得無力。三天后,他又借《新文化》第三期刊載了一封《張競生致汪精衛(wèi)信》一事,假借讀者丹甫給《時事新報?青光》的來信,鄙視張競生炫耀博學,對性欲無知,“處處以輕薄的態(tài)度描寫性交,宣傳女人方面的褻穢。”[4]甚至還借張競生妻子褚松雪的出走風波,對張競生進行挖苦、諷刺,甚至于人身攻擊,大有不把他驅逐學界就絕不罷休的氣勢。梁實秋對張競生的“第三種水”觀點甚為反感,縈系于心,耿耿于懷。在自己的行文之中,總是不經意地下諸筆端。比如,他在《為下流的小報辯護》一文中就寫道:“有號稱性博士者,靠第三種水吃飯,國立北京大學還曾請他去當教授?!盵4]云云。梁實秋意猶未盡,他在翻檢《新文化》第四期所刊文章后,將張競生的“性部呼吸”、對潘光旦的駁斥、聲援劉海粟采用人體模特兒寫生、辦刊的抽紅方法和“美的書店”聘用女店員等觀點和舉措,條分縷析地加以總結,譏之為“‘競學’大綱”。對張競生在《新文化》第五期所刊載的反對女子束胸、提倡大奶、“恥骨縫最高點即丹田”、“性育通訊本”、翻譯靄理士的性學名著等主張和行為,也一并歸之為“傷風敗俗”的“‘競’學大綱”。張競生的一些觀點和主張,在表述上固然有其缺陷,但并非一無是處,比如他所提倡的“丹田呼吸”,道教在修煉精氣神時早有此說;朝鮮古代藥學史上的巨著《東醫(yī)寶鑒》在引《仙經》一文中,明確指出了其所在和功能。古人很重視丹田的意義,視之為貯藏精氣神的所在,把它看作是“性命之根本”。梁實秋對張競生所著,不分青紅皂白,一概稱之為淫書,呼吁一律取締和肅清。不僅如此,針對張競生《性史》的泛濫成災(不法商人大肆盜?。?,梁實秋在《青光》中刊載了一幅漫畫,“畫的是一只馬桶,無數的蒼繩飛繞,馬桶上寫了‘性史’二字。”[4]并為之將張競生譏諷為“不能離開男女的方寸之地”的“性學博士”。[4]
張競生面對梁實秋在《青光》雜志上連篇累牘地附和當局對《新文化》月刊的處罰,以及對自己的人格譏諷,很是生氣。隨即在《新文化》第五期以《時事新報——研究系尾巴》為題,正式回擊。此時的張競生,因對妻子的離家出走耿耿于懷和對國共兩黨主張的模糊,分辨不清汪精衛(wèi)在大革命時期的本來面目,故而痛斥他與共產黨合作是賣國行徑。對梁實秋化名徐丹甫詆毀他創(chuàng)辦“美的書店”,招聘女店員一事,采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方法,諷刺梁實秋是“見獵心喜”,是“見了女子便生淫心的淫蟲”。梁實秋看到張競生的文章后,遂以《告張競生》為文,逐條駁斥,并以張競生與汪精衛(wèi)的歷史淵源關系,批駁張競生與汪精衛(wèi)是一丘之貉。對他標新立異招女店員,賣“第三種水”,反而還罵自己是“淫蟲”,譏諷道:“這就如同我說張競生是一條不淫的蟲一樣的使笑了?!绷簩嵡镌谖闹羞€申明,自己的文章中從未如張競生所說,開口“他媽的”,閉口“他媽的”之語。[4]
梁實秋在報刊上看到第四中山大學校長兼中央教育行政委員會委員張乃燕,擬具各省市取締《性史》等“道邪”文字的通令后,化名秋郎,又撰文《取締性書》,引發(fā)開去,譏諷張競生等撰作淫書的人,頂著什么“科學”、“新文化”的招牌,也難以掩人耳目。他們的行為與娼妓無異,“只求賺幾塊錢,什么都可以犧牲”?!斑@樣的人一日不除,異邪的性書一日不能絕跡?!盵4]
四
1920年代,張競生在上海創(chuàng)辦《新文化》雜志和“美的書店”,以此張揚性學運動。他就“第三種水”,“淫義”(從常識、哲學、藝術三個方面),“性部呼吸”與“丹田呼吸”,以及性教育和優(yōu)生學等方面,與周作人、潘光旦等人展開一場唐吉訶德與風車之戰(zhàn)。無論是天時、地利還是人和,單槍匹馬的張競生,敗北是必然的。
在這場影響深廣的性學論爭中,梁實秋雖然在《時事新報?青光》先后發(fā)表了10余篇批駁張競生的文章,但隨意性很強,缺乏應有的理論深度。事實上,張競生也沒有把梁實秋作為主要的論戰(zhàn)對手,只是他在與周、潘等人的論戰(zhàn)中,不屑梁實秋的多舌和幫閑,才信筆回擊了一下而已。在某種意義上,這場性學論爭,梁實秋只是張競生眾多對手中的一個小卒子。
梁實秋為何如此熱衷地參與其論爭,其原因有三:其一、張競生在上海創(chuàng)辦《新文化》月刊和“美的書店”,放言“第三種水”和“性部與丹田呼吸”等驚世駭俗的性學觀念,已成為當時上海的社會熱點。而此時的梁實秋正在主編《時事新報》的副刊《青光》,為了自我的生存和報紙的發(fā)行量,他不可能置身于社會熱點之外。其二、梁實秋出身的家庭,接受的婚姻,乃至于所受的教育,包括在美國跟隨白璧德系統(tǒng)研究新人文主義的文學理論與批評,都呈現出保守的特點。他為人作文,無不以自我克制和以理制欲為行為準則,故而,他對張競生振聾發(fā)瞆的性學主張,自然持反對意見。其三、梁實秋在《青光》時期是報人,從事的主要是社會批評,對于性學知之甚少,所以,他對張競生的批評,只能是隨眾的附會和點到即止,缺乏應有學理。
張競生的性學觀,固然有其自身的缺陷,但他公開對性進行研究,開展健康的性教育,以提高人們的生活質量,其卓有成效的探索,自有其存在的價值。對于推動科學的進步,在事例上進行猜測和探討是不可缺少的。在辯駁中修正錯誤,也是常態(tài)。可張競生的主張,由于超前,與時代脫節(jié),加上他又以藝術家的氣質和筆風,放言自己的觀點,必然會留下被人攻擊的話柄。由于立論者雙方的思維方式不同,在論戰(zhàn)中又各自沾染上文人義氣用事的陋習,甚至攻擊對手的隱私,則偏離了科學之爭的本義,值得后學者銘記和反思。
注 釋:
①《倫理學》的早期稱謂。
②1927年5月1日到8月9日。
[1]張超.中國第一本性教育雜志——評介創(chuàng)刊于1927年的《新文化》月刊[J].中國“性”研究,1927(27).
[2]張競生.與《晶報》論禁淫書而倡性學的方法[J].新文化,1927(6).
[3]張競生.張競生文集:下卷[M].廣州:廣州出版社,1988.
[4]梁實秋.梁實秋文集:第2卷[M].廈門:鷺江出版社,2002.
(責任編輯:鄭宗榮)
Zhang Jing-sheng's Popularization of Knowledge on Sexology and His Debation with Liang Shiqiu
WANG Ming-jian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College, Chongqing Technology and Business University, Nan’an 400067, Chongqing)
during the May 4thMovement, Zhang Jingsheng was engaged in research in scientific sexology and advocated the thought of birth control and eugenism, which resulted in a great disturbance and suffered lopsided refutation. In the debation, He and Liang Shiqiu, who never met each other before, argued about“breathing by sexual organ and Taoist thought” against each other by publishing articles in their respectively editedNew CultureandNews Daily—Qingguangin 1927 in Shanghai, which shows that it is a hard task for Zhang Jingsheng to study sex as a science and to popularize sexology and that Liang Shiqiu is conservative.
Zhang Jingsheng; popularization of sexology; Liang Shiqiu; debation
I206.6
A
1009-8135(2011)02-0074-04
2011-01-11
王鳴劍(1964-),男,重慶市梁平縣人,重慶工商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