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陽，李陽

建塑自我 以母之名
——解構(gòu)虹影《饑餓的女兒》中的母親形象

馮陽，李陽

虹影在《饑餓的女兒》中塑造了一個前期反叛后期隱忍的母親形象，既是新時期女性作家對“五四”以來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母親形象的消解，也是對男權(quán)社會所構(gòu)建的女性形象的顛覆。透過對母親精神的傳承，對母親困境的展示，以及對母親桎梏的叛逃，展現(xiàn)了以六六為代表的當(dāng)代女性重塑自我、張揚獨立意識和反叛精神的野性之美。

虹影；《饑餓的女兒》；母親形象；建塑自我

在當(dāng)代女性主義書寫中，虹影和她的《饑餓的女兒》是以敘事角度成功的佼佼者之一。

一、母親之路 反叛與困境

《饑餓的女兒》開篇就是四個醒目的黑體粗字：“獻(xiàn)給母親”［1］，這不是一部絕對意義上獻(xiàn)給母親的書，它所做的不過是將母親的精神作為一種傳承生生不息地綿延到下一代，讓反叛的精神深入六六——作家虹影的一生，成為信仰。雖然六六與母親的命運軌跡是歷時性的存在，但是，她們女性意識的覺醒對自我的肯定以及對苦難命運的抗?fàn)巺s是共時性的。母親是女兒的未來，女兒則是母親的過去。

（一）反叛的母親：黑暗中的舞者

虹影對自己母親的評價是“敢愛敢恨”。用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虹影的母親是極具反叛個性的。在《饑餓的女兒》這部長篇小說中，六六是靈魂訴求的主人公，但是真正帶給我們感動的，卻是連接六六與生父、與養(yǎng)父，還有家庭的關(guān)鍵人物——母親。作為母親，她的一生串起了3個男人和6個孩子，她扮演著妻子、母親、情人3個角色，在這3個身份中苦苦掙扎，背負(fù)著道德的枷鎖與生活抗?fàn)帯?/p>

母親的反叛是從逃婚開始的，獨自從鄉(xiāng)下隨著十來個少女上了沿長江開上來的客輪，來到了霧都重慶。當(dāng)輪船長鳴離岸，船上幾乎所有的少女都對家鄉(xiāng)不舍而痛苦，“但母親卻不知道，她早就傻愣愣地睡著了。她睡得很幸福，像一輩子沒睡過覺似的困，身體縮成一團，甚至都沒有換個姿勢，翻個身?！保?］一個女子，抗拒著家鄉(xiāng)父母包辦的婚姻，跳出家里的窗子就是逃離了家長的專制，母親也是一名有覺醒意識的新女性，逃離家長安排的婚姻是其反叛精神的一層表現(xiàn)。

來到重慶，自食其力到紗廠做工，憑著“初身牛犢不怕虎”的反叛，不甘愿屈服流氓地霸的淫威，臉上的嘴唇傲氣地緊抿，身體掙扎著，有一股子抗?fàn)幍降椎目褚皠艃骸＿@種美麗是倔強的，散出一種傲氣的與眾不同。這股子反叛意外地吸引了袍哥頭兒。初入重慶的母親，骨子里的那股反叛使她跳入了一條注定顛簸的道路——嫁給了袍哥頭兒，并生下了六六的大姐。母親反叛性格的極致就在于與袍哥頭兒的決裂。袍哥頭在六六的大姐出生后不僅常常徹夜不回，還帶女人回去，看見母親哭就會毆打母親，因為他認(rèn)為生不出兒子的女人是沒用的女人，早晚是要另娶一個的。倔強的母親抱著女兒拎著包袱就逃回了家鄉(xiāng)。作為一個已婚私自離家的女人，母親是要被沉潭的，倔強的母親在家中呆了三天便再次來到重慶，遠(yuǎn)離了袍哥兒與六六的養(yǎng)父結(jié)合在了一起。對不幸婚姻做出的反抗是母親反叛精神的二層表現(xiàn)。

攜女離家出走的母親，嫁給了大她10歲的國民黨逃兵——六六的養(yǎng)父，又生下了4個孩子。逃兵當(dāng)上了船員卻因為患上眼疾無法勞動，全家的重?fù)?dān)落到了母親身上。母親汗流浹背，和男人一樣吼著號子，邁著一樣的步子，抬筑地基的條石，修船的大鋼板。她做了10多年的苦力染上了多種疾?。盒呐K病、貧血轉(zhuǎn)高血壓、風(fēng)濕關(guān)節(jié)炎、腰傷，一身都是病。此時的母親，在六六的眼中是“眼泡浮腫，眼睛混濁無神，瞇成一條縫，她透過這條縫看人總認(rèn)錯人。她頭發(fā)稀疏，枯草般理不順，一個勁掉，幾天不見便多了一縷白發(fā)，經(jīng)常扣頂爛草帽才能遮住?！保?］這樣的母親形象，令作者直白地發(fā)出“連我也會厭惡地把臉轉(zhuǎn)到一邊去”的聲音。當(dāng)然，母親年輕時必定是美麗的，必然有過像絲綢一般的皮膚和年輕柔潤的臉，可是生活打壓著她，欠疚擠壓著她。六六的存在，便是母親曾經(jīng)美好回憶的佐證，同時也是母親情人身份的提醒。不錯，這樣的母親也曾擁有過真正的愛情。六六的生父——這個比母親大10多歲的男人，在母親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了母親，被饑餓困苦包圍的母親和生父日久生情，生下了“饑餓的果實”——六六。在母親眼中，六六的生父是老天爺派下來，他救了母親心里的“家””，生父是母親心靈的依靠。這樣一種為他人所不齒的偷情實際上是母親對于幸?；橐鲎非笤V求，是對被苦難生活折磨下喪失婚姻和諧家庭圓滿命運的反叛，這是母親反叛精神的三層表現(xiàn)。

與“六六”生父的那場美麗的邂逅成為了母親心中的惡之花，她的身體得到了棲息，可是精神卻被社會這座道德的監(jiān)牢判了無期徒刑。母親就像是黑暗中的舞者，對于“六六”養(yǎng)父她有著道義的責(zé)任，同時對于兒女她還有著哺育的責(zé)任，這注定了母親的悲劇，所以她沒有能夠真正做到與社會的決裂，只能帶著懺悔和愧疚的鐐銬繼續(xù)著她艱辛的苦難。幸運的是，母親的反叛并沒有被現(xiàn)實所消解，反而在六六的身上它孕育且壯大，并顯現(xiàn)出瘋狂的特征，張揚出一種野性的美。

（二）母親的困境：責(zé)任與愛情

困境之一：父權(quán)家庭的“主心骨”。從某種意義來說，《饑餓的女兒》是一部城市下層人物的血淚史。大饑荒的年代，食不果腹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在民以食為天的社會里，無食意味著沒有生存的資本，沒有了生活的權(quán)力。死亡是饑荒的終極指向。在死亡面前，沒有人不想方設(shè)法逃離，死亡給人們帶來的不僅僅只有恐懼，更多是潛藏在人性深處對“生”的渴望。因為想要存活，同六六一家人所表現(xiàn)的一樣，承擔(dān)生活的重?fù)?dān)是不分男女，不分老少的。一如母親，她早早地失去了女人的風(fēng)韻。在六六的眼中，母親“身體好像被重物壓得漸漸變矮，因為背駝，更顯得短而臃腫，上重下輕。走路一瘸一拐，像有鉛墊在鞋底。因為下力太重，母親的腿逐漸變粗，腳趾張開，腳掌踩著尖石渣也不會流血，長年泡在泥水中，濕氣使她深受其苦?！保?］這樣一段對母親形象的描寫，在真實還原母親形象的同時，也深深揭示出母親對于生活所作出的艱辛努力，也是母親對“生”的極度渴望。母親在父親的眼睛失明之后便成為了家庭的“主心骨”像男人一樣邁著步子，喊著號子，做男人的工作。沒有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離開了溫室的栽培，母親極速地衰老和丑陋。她早已被帶入了生活的困境而無法脫離。

困境之二：無愛婚姻和有性愛情。經(jīng)過深入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饑餓的女兒》中母親心中最大的困境并非物質(zhì)困境，而是精神困境，這一困境是社會和個人雙向作用的產(chǎn)物。母親心中藏著一個心結(jié)，這個心結(jié)包含著兩方面的愧疚：一方面對于丈夫和孩子；另一方面是自己和小孫。母親到年老剖白自己最愛的人是六六的生父，這句話看似平靜，實則暗藏洶涌。一個女人隱藏著自己半生的感情，和自己不愛的人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不僅對自己是一種欺騙，對六六的養(yǎng)父也是一種不公。所以母親對自己韶華不再，愛情已逝感到自我負(fù)疚，同時，也在社會道德層面上愧疚于自己作為一個妻子的出軌行為。母親是具有自覺反叛意識的女性，勇于追求自己的幸福，但是她始終存在于家庭之中，逃不開責(zé)任和道義的枷鎖。所以，短暫的出軌之后只能以回歸家庭為最后的歸屬。母親與小孫產(chǎn)生了真摯的感情并生下了六六，她對原有家庭的負(fù)疚促使其維護家庭的存在而辛勞著。這種愧疚使得母親不敢走近六六，同時也不讓六六走進(jìn)自己。這一困境是精神的困境，相比起物質(zhì)困境來說，更令人唏噓。

母親改變命運的反叛隨同饑餓一起深入了還是胚胎的六六，這是精神以及生命的傳承，具有震懾人心的力量。但是，母親形象的成功塑造不僅于此，她之所以鮮活充滿血肉還包括另一層面——母親的困境。這一困境的產(chǎn)生不僅源于社會的苦難，同時也隱含了母親不徹底的軟弱性。而母親的困境束縛了自己，也不自覺地束縛了六六，無辜的孩童被動地帶入其中，母女兩人息息相關(guān)的牽引著，彼此愛著，彼此恨著。

母親困境直接造成了母女困境，缺少了人生道路指引者的六六一方面承擔(dān)著母親遠(yuǎn)離的孤獨，另一方面也受惠于母親的傳統(tǒng)消解。身份認(rèn)知的障礙使得敏感的少女六六陷入身份的迷茫，迫切需要自我的肯定，這也給六六建塑獨立的自我提供了契機。

二、未來之女：野性與悲愴

“野性”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解釋為：“不馴順的性情。”［5］但實際上將野性詮釋為難以馴服的天性似乎更為貼切。野性是個體性格之中的天性，一種孕反叛于其中，他人難以左右的個體的選擇自由。它強調(diào)的是“天性”，是每個人性格中都蘊藏的力量，這種力量促使個人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獨立選擇和個人道路的終極走向，是“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的張揚和自我肯定。因為秉持著對自己選擇的絕對信念，甚至是固執(zhí)的堅守，這種力量是難以被外界因素所馴服、影響的。野性一旦被激發(fā)，卯起一股牛勁，便是“不撞南墻不回頭”。

六六是極度具有野性之美的女子，她的骨血中融入了母親的反叛，并將這種反叛升華成一種野性的張力?；仡^來看小說，不難發(fā)現(xiàn)，主人公六六圍繞著歷史老師完成了野性的釋放。

對六六來說，“饑餓”伴隨她的一生，不僅僅是身體的“永恒饑餓”，更是精神、情感上的“永恒饑餓”。在文本中，有這樣一段描寫：“母親從未在我的臉上親吻，父親也沒有，家里姐姐哥哥也沒有這種舉動。如果我在夢中被人親吻，我總會驚叫起來，我一定太渴望這種身體語言的安撫了。每次我被人欺辱，如果有人把我摟在懷里，哪怕輕輕拍拍我的背撫摸我的頭，我就會忘卻屈辱。但我的親人從未這樣對待過我?！保?］處于青春期的少女，身體對外界有一種本能的沖動。渴望被愛撫，是心靈渴望關(guān)懷的外化，但是母親對家庭的負(fù)罪感，養(yǎng)父對養(yǎng)女的隔膜感，兄弟姐妹對六六的厭惡感都使得六六在家庭中被忽視，被孤立?？嚯y與饑餓，在青春期這樣敏感的時期，使得六六感覺到孤獨，心靈因為缺少親情的養(yǎng)分而萎縮，感覺到自己的一無所有。

生父深愛她，卻與她無法相見，迫使她找尋缺失的父愛，重塑倒塌的父親形象，歷史老師便是她對缺失的父愛所尋找的替代品。她在歷史老師身上所尋找的不是一個情人而是一個父親，是一個女兒內(nèi)心深處渴望已久的平常的父親。六六與歷史老師的畸戀，是一曲靈與肉沖突的悲劇之歌，如饑似渴的人一旦遇上救命的泉水，那不管不顧，烈火焚身的決絕充滿著張力。歷史老師最后因為文革的問題怯懦的自殺，讓六六明白了自己只是歷史老師眼中的一段“艷遇”，不足以撼動他的人生。這段野性的歷程讓六六明白了自己只是一個需要父親的女兒，需要的只是一個可以釋放自己悲愴情懷的肩膀。六六是個紅狐般的女子，她把自己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男子，只是將他作為走向未來的必然選擇，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一個敢于拋棄一切，也敢于承擔(dān)被一切所拋棄的人。拿掉與歷史老師的孩子，與“非婚生”做出決絕的告別，是六六心底對自己生世恐懼的象征，她害怕自己的孩子遭受與她一樣的屈辱。

六六的母親在五六十年代敢愛上一個比自己小10多歲的男人并為他生下孩子，這份特立獨行是現(xiàn)在的我們難以想象的。母親的一生是為了找尋至愛而存在的，因為這種執(zhí)著，母親才會一步一步走上反叛的道路。這種特質(zhì)完全被六六所傳承，她顯得更加“瘋狂”，她不肯讓自己重復(fù)：重復(fù)他人的路，重復(fù)自己的路。因為母親想愛又不敢愛的矛盾，周圍環(huán)境的歧視以及虹影自身的焦慮，自然地使得她變得更加的叛逆野性，乖順狂妄。她的叛逆，是因為生命中對家庭、親人、情人關(guān)愛的缺失而造成的，她的自我放逐隱含著對自己女性命運的擔(dān)憂和母親不幸命運潛意識的抗拒。

三、《饑餓的女兒》與人文關(guān)懷

母親是上一代具有女性覺醒意識的典型形象。她具有“解放”的自覺，有求生的意識，生存的野性，反叛的精神，但是她卻從來沒有被真正地“解放”過。她兩次逃離婚姻追尋幸福，當(dāng)愛情真正到來時卻又拘泥于社會的道德。直到年老后才對女兒坦誠，自己最愛的是女兒的生父，可是卻因為責(zé)任和歉疚與不愛的人生活了一輩子，令人不勝唏噓。作者在文本中給予了對母親，及所有像母親那樣的女人深深地同情。

《饑餓的女兒》還造就了以六六為代表的一類人。這一類人，在極度饑餓的狀態(tài)下勇于發(fā)現(xiàn)自我，表達(dá)自我意識，強烈迸發(fā)出對命運不公的不滿情緒，他們的存在就在于尋找生命中所缺失的部分，以不甘屈服的姿態(tài)努力擺脫饑餓的苦難。

這兩個女性形象的深入描寫，是虹影對苦難社會里女性命運的深層關(guān)懷?！澳赣H”代表著虹影對“想解放而不得”的母輩一代深切的同情，痛徹了社會道德對于女性生命天性的扼制。六六則代表了對“母親”不幸命運的極力抗拒，以母親悲劇的命運為參照，是對當(dāng)代女性如何選擇自我道路的人文關(guān)照。

[1]虹影.饑餓的女兒[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1.

[2]葛紅兵.中國文學(xué)的情感狀態(tài)[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8.

[3]喬以鋼.中國當(dāng)代女性文學(xué)的文化探析[M].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6.

[4]王侃.饑餓的女兒饑餓的一代：讀虹影《饑餓的女兒》[J].文教資料，2008（7，上）.

[5]張卉.虹影小說《饑餓的女兒》中的苦難意識[J].安慶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8（7）.

[6]王邕.《饑餓的女兒》，城市邊緣人的愛與痛[J].玉林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2008（2）.

H106.4

A

1673-1999（2011）09-0110-03

馮陽（1987-），女，江蘇鹽城人，西華師范大學(xué)（四川南充637000）文學(xué)院2009級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生；李陽（1985-），男，河南太康人，西華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09級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生。

2011-0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