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蔚
(六盤水師范學院外語系,貴州六盤水553004)
許淵沖翻譯中原作陌生化手法的再現(xiàn)
林 蔚
(六盤水師范學院外語系,貴州六盤水553004)
陌生化翻譯是借助異域化和混雜化等翻譯方法適當拋棄語言的一般表達方式,將目的語文本變得“陌生”,以延長翻譯審美主體和審美接受者的關注時間和感受難度,化習見為新知和新奇,增加審美快感。分析許淵沖翻譯風格中陌生化翻譯策略的成功運用,描述了作為譯者兼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雙重身份的翻譯實踐,特別是其主體性張揚的豐富的翻譯藝術技巧。
文學翻譯; 陌生化翻譯; 許淵沖翻譯
源語文本中的語言和文化“他者”的再現(xiàn)及其由此產(chǎn)生對目的語表達性的挑戰(zhàn),構成了翻譯具有文學藝術再創(chuàng)造性質(zhì)的現(xiàn)實。翻譯文學的新奇性使目的語受眾不斷有新的閱讀發(fā)現(xiàn),激發(fā)他們對文化“他者”的審美興趣,激活閱讀欣賞過程。
在文學翻譯中,譯者力圖避免將源語文本歸化成目的語讀者所熟知的或?qū)挿夯娠@而易見的內(nèi)容和形式,而是借助異域化和混雜化等翻譯方法將譯語文本新奇化,以延長翻譯審美主體和審美接受者的關注時間和感受難度,化習見為新知和新奇,增加審美快感。翻譯文學的新奇性不是為出新而出新,而是譯者希望目的語文本受眾對源語文本有更深刻的理解。俄國形式主義學派奧波亞茲認為,陌生化是文學語言的本質(zhì)屬性,也是文學作為一種語言藝術的最本質(zhì)特征,陌生化是藝術性或是文學性的代名詞。藝術的手法是“使事物變得陌生”,使形式變得艱澀,增加理解和感知的難度和時間,因為理解和感知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美學上的目的,因而一定要加大和拉長[1]。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愛爾蘭詩人希尼(Seamus Heaney)在其著作的一節(jié)“翻譯的影響”中提出:“翻譯過程中譯者適當拋棄語言的一般表達方式,將目的語的表達世界變得‘陌生’,以更新譯者和讀者已喪失了的對語言新鮮感的接受能力,使譯者確實能夠?qū)⒃髦械牟町愋詡鬟_出來,以促進不同民族間的相互理解和交流?!盵2]希尼將差異性的表現(xiàn)視為“陌生化”的追求。我國翻譯研究學者孫藝風也表示了相同的看法:“在譯入語讀者的期待視野里,翻譯還應該為譯入語注入新鮮的文體風格。在此意義上,輕度的違反規(guī)范不僅可以容忍,反倒可能受到鼓勵。一般而言,這樣的違規(guī)行為并非譯者有意而為,而是由于在源語文本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違背規(guī)范的情形,在文學作品里較常見,所謂‘陌生化’便是有意識的違規(guī)之舉……應該在譯文中保留這些特征?!盵3]
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是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理論中的一個常用術語,用來描述俄國20世紀初的形式主義詩歌和20世紀40年代德國戲劇中的一些文學現(xiàn)象,是一種被俄國形式主義者和后現(xiàn)代主義更新?lián)Q代者所推崇的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藝術手法。俄國形式主義學派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在他的論文《作為藝術的技巧》中正式提出“陌生化”概念,是對雅各布森“文學性”的進一步深化和具體化。作為一種藝術表現(xiàn)手法,陌生化意指文藝創(chuàng)作中所刻意采用的新奇的藝術技巧,這種技巧“使對象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長度”[4]?!澳吧g”的命名基于以下原因:從英語詞根alien產(chǎn)生了與其對應的動詞alienize。《牛津英語詞典》將alien解釋為:1.belonging to anotherperson,place,or family;strange,foreign,not of one’s own;2.foreign in nature or character;belonging to somethingelse;of foreign or other origin。據(jù)此,這個詞有以下涵義:異域的、外來的、非本土的、奇怪的或陌生的。此涵義對應了源語文本的外來性和“他者”文化性。Alienize是指獲得異域感受或?qū)π缕娴母兄^程,使文本藝術性地陌生化和不同尋?;?這種陌生化豐富目的語的詩學和文化。陌生化翻譯是什克洛夫斯基陌生化和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的綜合。藝術是對事物的藝術性進行體驗的一種方式,而這一事物本身并不重要[5]。正如我們在翻譯彭斯的詩句my love is like a red red rose時譯為“我的愛人就像一朵紅紅的玫瑰”,而不譯為“我的愛人很漂亮”。陌生化是一個純粹的美學概念,陌生化翻譯既是文學審美也是社會表征。從審美上講,文學翻譯是藝術再創(chuàng)造的過程。譯者發(fā)揮其主體性,采用藝術手段使目的語文本所述對象變得陌生,加大感知的難度和長度,有效改變審美主體的思維定勢,引導他們以一種新的眼光對被陌生化的世界進行審美和判斷,獲得對文本文學性的認識。陌生化翻譯策略中主要采用異域化和混雜化的方法和技巧,即譯者將源語文本的詩學特質(zhì)與目的語中的平行文本的詩學特質(zhì)等相交流與融合,產(chǎn)生具有新奇性的詩學混雜體。陌生化翻譯往往強化了譯者對源語文本的文學藝術的獨特發(fā)現(xiàn)和表達,反映和揭示源語文本的現(xiàn)實。
許淵沖的翻譯體現(xiàn)出其對文學藝術新奇性的敏感,表現(xiàn)在保留源語文本的神韻和形式、目的語文本的形式和語言的雜合性,以及對翻譯語言表達性的認真探索。在長期的翻譯實踐中,許淵沖不僅總結(jié)了一系列翻譯理論,且筆耕不斷。筆者對許老的譯作每每反復吟哦,越讀越感譯筆優(yōu)美、韻味無窮。譯者對原著理解精深獨到,作為描述譯者兼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雙重身份,往往充分張揚其翻譯藝術技巧,將原作表達得淋漓盡致。如毛主席的詩句“不愛紅裝愛武裝”,譯為“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將“紅裝”具體化為“涂脂抹粉”,將“武裝”具體化為“面對戰(zhàn)場”。譯文精確深化,提高了作品的可感性,使人們感覺到它,而不僅僅認識它。
又如在譯《西廂記·哭宴》中的“西風緊,北雁南飛”時,許老的譯文是:
How bitter blows the western breeze!
From north to south fly the wild geese.
漢語文化中,“西風”通常象征著蕭瑟與悲涼。馬致遠《天凈沙·秋思》中的“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就有這樣的象征意義。王實甫在西風之后再加一“緊”字,不但使讀者感到風聲疾勁,更讓人覺得天氣無常、人情冷暖。許淵沖用“bitter”譯“緊”來描寫西風,不但讓讀者感到風聲疾勁,而且有令人痛楚的感覺,一語雙關,使原文意境直至讀者心中。
再如,《西廂記》第一折《驚艷》二字譯為enchantment,從表層結(jié)構來看,“驚”的意思為驚訝,“艷”指美人或美人之艷。而從深層結(jié)構理解,則為美人使之心曠神怡。enchantment意為心醉、喜悅、陶醉的感覺。Enchantment一詞將“驚”和“艷”二字化為一種主觀感受到美后的心態(tài)。
以上譯例可看出,譯者通過翻譯修辭,使目的語文本所述對象變得陌生,著意制造了目的語文本的文學新奇感,延長了翻譯主體和審美接受能力者關注的時間和感受的難度,引導讀者以一種異樣、驚喜的方式感知文本的新奇性,最終使讀者在觀察文本的原初感受中化習見為新知和新奇,在審美過程中不斷有新的發(fā)現(xiàn),增加了審美快感。藝術是自然的美化,翻譯是原作的美化。翻譯文學也是文學語言,其藝術性已經(jīng)得到諸多學者的肯定和論證;翻譯文學的藝術性構成了翻譯文學具有文學性的前提。既然具有新奇性的追求,翻譯文學的新奇性是文學性問題,這如同陌生化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文學性問題和間離效果是戲劇性問題,三者的美均在于文學性或戲劇性顯現(xiàn)出來的新奇感覺的藝術魅力。許老的譯作中,無時無刻不在展現(xiàn)出這種文學性的藝術魅力。如譯毛澤東在《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中“人間正道是滄?!币痪?許老譯為“The properway on earth is full of ups and downs”。譯文中根本沒有“滄?!?只是提到“盛衰”、“浮沉”,在相對較少的詞語里展現(xiàn)出相當密集的言外之力:言者意在言外,譯文“意似”更“神似”。辛亥革命領袖黃興的《詠鷹》最后一句“木落萬山空”譯為:“Leaves fall and mountains sigh”。原句意思是說樹木落葉,雄鷹飛渡滄海,山都顯得空了。這里“木”字沒有譯成wood(木或樹木),也沒有譯為tree(樹木),而用了leaves(樹葉)?!叭f”譯多數(shù),“空”字譯為sigh(嘆息),說明空山落葉仿佛發(fā)出了惋惜的聲音,這樣更好地再現(xiàn)了原詩的意境。譯語的表達在讀者解讀過程中喚起一系列的語境假定,正是這語境搜索或解迷的過程給讀者帶來了審美的愉悅。
林語堂在《論翻譯》一文中說:“一作家有一作家之風度文體,此風度文體乃其文之所以為貴。Iliad(《伊利亞特》)之故事自身不足以成文學,所以成文學的是荷馬之風格。楊貴妃與崔鶯鶯的故事雖為動人,而終須元稹、白居易之文章,及洪昉思與《西廂記》作者之詞句,乃為世人所傳誦欣賞。故文章之美,不在質(zhì)而在體。體之問題即藝術之中心問題。所以我們對于所嗜好之作品,無論其所言為何物,每每不忍釋手,因為所愛是那作者之風格個性而已。凡譯藝術文的人,必先把其所譯作者之風度神韻預先認出,于譯時復極力發(fā)揮,才是盡譯藝術之義務?!奔热皇撬囆g再創(chuàng)造,在再創(chuàng)造的過程中,不難發(fā)現(xiàn)許老的翻譯充分發(fā)揮了其主體性,常采用藝術手段使目的語文本所述對象變得陌生,超出了審美接受者的經(jīng)驗,以出乎意料的新奇性突現(xiàn)于讀者眼前,造成形式困難,迫使讀者正視它,改變對審美客體的機械反應。這延長了翻譯審美主體和審美接受者的關注時間和感受難度,消除感知的自動性,推動其從新的角度“感覺”它,充分把握譯語文本的生動性和豐富性。審美過程延長的結(jié)果不僅保持了目的語文本與審美主體之間的審美距離,而且讓審美主體獲得對審美客體更深的理解,增強了讀者對文本中的異域性、敏感性。
再以許老的另一譯文為例:漢武帝的內(nèi)兄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原詩如下:“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這首詩流傳了兩千多年,“傾國傾城”已經(jīng)成了形容美人的習語,如白居易在《長恨歌》中說:“漢皇思色重傾國”;《西廂記》中張生說鶯鶯:“怎當你傾國傾城貌!”Giles和Bynner把白居易這句詩譯為:
His Imperial Majesty,a slave to beauty,
Long for a“subverter of empires”;(Giles)
China' Emperor,craving beauty that might shake an empire,(Bynner)
第一種“傾國”譯成“傾覆帝國的人”,第二種譯成“動搖帝國”,有悖原詩之意。許淵沖翻譯最后四句如下:
At her first glance,soldier would lose their town;
At her second,a monarch would lose his crown.
How could the soldiers and monarch neglect their duty?
For town and crown are overshadowed by her beauty.[6]
第一行中“傾城”譯成“士兵不愿守城”;第二行中“傾國”譯成“國王寧愿失掉王冠”;第三行沒有重復“傾城與傾國”,而是問為什么士兵和國王都失職呢?第四行答曰:因為城池和王冠比起美人來都相形失色。這種“陌生化”的翻譯手法能夠使譯文讀者獲得讀原文同樣的感受,與原作有異曲同工之妙。再如許老的回憶錄《追記逝水年華》譯為英文:Vanished Springs,譯文與原文“和”而不同,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既不成為生硬的直譯,也不雷同于平行文本,而是讓其處于游離于目的語文化和源語文化之間的地帶,將異域特征與平行文本的本土詩學特征相混雜,將習慣性的﹑熟悉的變得陌生和新奇,提高了目的語受眾對藝術素材的覺察。按許老自己的話來說是使讀者知之、好之、樂之。英國智慧女神出版社認為許譯的《西廂記》“在藝術性和吸引力方面,可以和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相媲美”。1994年,英國企鵝出版社出版了許淵沖的《中國不朽詩三百首》,在英、美、加、澳等國同時發(fā)行,這是該社第一次出版中國人的譯作,因為“此書的譯文是絕妙的”。許淵沖的翻譯在西方如此備受推崇,很大程度得益于采取了陌生化翻譯策略,使西方讀者對東方世界有了新感受,為西方了解東方文化和文學打開了一扇窗戶。
陌生化是一個動態(tài)發(fā)展的概念,呈開放狀態(tài)。不同時期、不同譯者、不同作品將刺激不同的陌生化翻譯方法和技巧的形成而產(chǎn)生文本的新奇效果?!澳吧苯o翻譯理論注入了新鮮血液,帶來了新研究視角,給譯文讀者帶來的是與閱讀原作相類似的藝術體驗。不過,陌生化技巧在實踐中運用必須適度,如過分強調(diào)新奇陌生,則會“茍異者以失體成怪”,可能使語言變得晦澀難懂,不為讀者所接受,這樣創(chuàng)作與翻譯也就失去了本來的意義。
[1] 陳琳.論陌生化翻譯[J].中國翻譯,2010,(1):14.
[2] Seamus H.The Government of the Tongue[M].London Faber and Faber,1988.79.
[3] 孫藝風.翻譯規(guī)范與主體意識[J].中國翻譯,2003, (5):3~9.
[4] 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45.
[5] Shklovsky Victor.Arts as Technique[A].Robert Con Davis,Ronald Schleifer.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C].Lee T Lemon,Marion J Reis.New York&London:Longman,1994.264.
[6] 許淵沖.再創(chuàng)作與翻譯風格[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1999,(3):74.
Defamiliarization Recurring of Source Text in XU Yuan-chong's Translation
L IN Wei
(Foreign Language Department,Liupanshui Normal College,Liupanshui,Guizhou 553004,China)
Defamiliarizing translation is a means for the pursuit of newness and unfamiliarity in literary translation.By preservation of the foreign elements of the source text and the mixing of the foreign elements with the indigenous features of the target language,this approach renders a target text strange,so that the target readers can keep having new findings and that the target text can increase readers' aesthetic happiness by extending readers' aesthetic experience and increasing the difficulty in their understanding,enabling the target audience to re-perceive of the familiar anew.XU Yuan-chong's translation with good defamiliarization,with its rich translating techniques accounting for the often flamboyant and deviant translations by authors-or poets-cumtranslators are analyzed.
literature translating;defamiliarization translating;XU Yuan-chong's translation
H315.9
A
1674-0297(2011)01-0134-03
(責任編輯:張 璠)
2010-09-27
2009年度貴州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類科研課題一般項目“跨文化視角下的許淵沖翻譯研究”(編號: 092X130)成果之一。
林 蔚(1968-),女,貴州赫章人,貴州六盤水師范學院外語系副教授,主要從事翻譯實踐教學與跨文化交流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