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道正
(天津外國語學院漢文化傳播學院,天津 300204)
愛與丑的永恒矛盾
——論卡西莫多的愛情
潘道正
(天津外國語學院漢文化傳播學院,天津 300204)
法國大文豪雨果名著《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鐘人卡西莫多奇丑無比,卻愛上了無比美麗的吉普賽女郎艾斯梅拉達,最后以身殉情。以往的研究者大多著眼于發(fā)掘卡西莫多形象的社會道德內(nèi)涵,視之為敢于反抗壓迫的平民英雄的象征。但諸如此類的詮釋遠不足以揭示雨果在小說序言中所肯定的“宿命、悲慘的寓意”。事實上,從愛情悲劇的角度來看,卡西莫多形象的永恒魅力在于揭示了愛與丑之間永恒的矛盾及其悲劇性。
卡西莫多;丑;悲劇
一
《巴黎圣母院》的場景被安排在中世紀,卡西莫多的出場充滿了怪誕的喜劇色彩。1482年1月6日,時值丑人節(jié),巴黎圣母院前熱鬧非凡,五顏六色的人們齊集廣場,選舉丑人王。圣母院敲鐘人卡西莫多天生丑陋:“四面體鼻子,那張馬蹄形的嘴,小小的左眼為茅草似的棕紅色眉毛所雍塞,右眼則完全消失在一個大瘤子下面,橫七豎八的牙齒缺一塊掉一塊,就跟城墻垛子似的,長著老繭的嘴巴上有一顆大牙踐踏著,伸出來好似大象的長牙,下巴劈裂,特別引人注目的這一切都表現(xiàn)出一種神態(tài),混合著狡獪、驚愕、憂傷?!泵嫦嗥娉蟛凰?整個人也沒個人形:“一個大腦袋上棕紅色頭發(fā)耷拉著。兩個肩膀之間高聳著一個大羅鍋,有前面的雞胸給予平衡。從股至足,整個的下肢扭曲的奇形怪狀,兩腿之間只有膝蓋那里才勉強接觸,從正面看,恰似兩把大鐮刀,在刀把那里會合。寬大的腳,巨人的手。這樣的不成形體卻顯露出難以言狀的可怖體態(tài):那是精力充沛、矯健異常、勇氣超人的混合?!盵1]41另外,卡西莫多的耳朵也被鐘聲震聾了,又因聽不見聲音很少說話而近乎啞巴。駝背、瘸腿、獨眼、耳聾、啞巴,真是丑到了極致。
在西方文學史上,也許沒有比卡西莫多更丑的形象了,但他并非是孤立的,而是立根于源遠流長的審丑傳統(tǒng)??ㄎ髂嗟莫氀?、巨大的手腳、超人的氣力,以及“把打碎了的巨人重新胡拼亂湊成堆”的形象,無不指向古希臘神話中的獨眼巨人波呂斐摩斯。波呂斐摩斯是海神波塞冬的兒子,長的極其丑惡:“他前額不高,濃密蓬松的頭發(fā)遮蓋著肩膀,宛若一片茂密的樹林,粗壯的四肢長著長長的汗毛,在布滿皺紋的前額和扁塌的鼻子之間,一道弓形的野草般的亂蓮蓬的眉毛把兩只耳朵連在一起,眉下是一只盾牌般的大眼睛。”[2]小說中,波呂斐摩斯正是卡西莫多眾多外號之一??ㄎ髂嗟碾u胸、跛腿則取自《荷馬史詩》中的希臘士兵特爾西斯特,后者“是所有阿爾戈斯人中最丑的一個,/雙腿向外彎曲,一只腳是跛的,/兩肩是駝的,胸部向下凹進,/尖尖的腦袋上頂著稀疏的幾根頭發(fā)?!?《伊利亞特》2.220-3)而卡西莫多的跛腳還會讓人想起古希臘神話中最丑的天神、火神赫淮斯托斯——他也是個跛子。雨果對諸如此類的丑怪形象有著很深的研究。早在1827年,他在為自己的戲劇《克倫威爾》所作的序言中,就對西方怪誕形象的譜系進行了深入的梳理,并把這些形象總結(jié)為新的藝術(shù)類型:“這種新的類型,就是滑稽丑怪。這種新的形式,就是喜劇?!盵3]31從而為藝術(shù)表現(xiàn)丑作了有力的辯護。在塑造卡西莫多的形象時,雨果運用浪漫主義的夸張手法,幾乎把所有的丑怪特征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使之成了絕對丑的化身。而這也從根本上決定了他必然會走向悲劇,因為丑就其本質(zhì)而言終究是否定性的。
卡西莫多毫無爭議地當選為“十全十美的丑王”。眾人歡鬧著給他戴上冠冕,穿上道袍,把他抬上擔架,前呼后擁地上了街道,開始游行??ㄎ髂嗉雀吲d又辛酸,“這獨眼巨人看見漂亮、端莊、身體構(gòu)造良好的人的腦袋都在自己的畸形腳下,陰郁的臉上頓時粲然顯現(xiàn)俾倪一切的辛酸而又歡樂的表情?!盵1]43能夠高高在上稱王當然高興,而辛酸是因為卡西莫多深知,過了這狂歡的日子,他不過是人們避之唯恐不及的鬼王。亞里士多德曾說,沒有人去責怪一個天生丑陋的人,誰也不會去嘲笑一個生而盲目或因疾病、打擊而失明的傷殘人[4],但那是在古希臘,并不完全適用于基督教的中世紀,更不適用于奇丑無比的卡西莫多。古希臘人崇尚美,甚至不準表現(xiàn)丑,但他們終究是多神教的,既崇拜作為美之象征的奧林匹斯山諸神,也能崇拜西勒諾斯、薩提羅斯之類丑怪的山林水澤之神,這決定了他們至少能在道義上對丑持寬容的態(tài)度。基督教則不同,它是一神教的,教義的核心是二元對立論。按照基督教的教義,真、善、美既然是上帝的屬性,那么假、丑、惡就只能而且必須定位為上帝的對立面,于是就有了同上帝對立的魔王。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曾一針見血地指出,至善的上帝創(chuàng)造的世界本應(yīng)該是盡善盡美的,但世間的丑惡卻無處不在,為了協(xié)調(diào)這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基督徒發(fā)明或援引了‘魔王’來助他們一臂之力,走出困境”[5]。魔王的存在解釋了丑惡存在的原因,成了基督教有罪贖罪教義的有力證據(jù)。但是,究其本質(zhì),則應(yīng)作相反的理解:魔王不過是假、丑、惡否定性特征的形象化而已。盡管在假、丑、惡三者同魔鬼的關(guān)系中,人們更多地把惡同魔鬼聯(lián)系在一起,但是卡西莫多顯然是因其丑才被視為魔鬼的,因為他因殘疾在圣母院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不過是個混沌未開的“自然人”,根本無所謂罪惡。
實際上,卡西莫多還是個無辜的嬰兒時就引來了幾乎所有人的責罵,市民們,特別是女人們差不多一致認定卡西莫多“就是魔鬼”。卡西莫多4歲時,被神秘地仍在棄嬰臺上。面對這個“天譴的怪物”,埃謙納-俄德里小教堂的老修女安妮絲詛咒說:“是一頭畜生、野獸,是猶太男人跟母豬生的。反正不是基督教徒,該扔進水里淹死,扔進火里燒死!”[1]122這個詛咒頗能說明問題,它包含著一個家喻戶曉的圣經(jīng)典故。按照《福音書》的記載,耶穌在傳道的途中,曾把人身上的魔鬼驅(qū)趕到了豬身上。因此,安妮絲老修女無異于罵小卡西莫多是魔鬼。當時還是神學生的助祭長克洛德·弗羅洛大發(fā)善心,收養(yǎng)了小卡西莫多,把他養(yǎng)大,讓他做了圣母院的敲鐘人。然而,人們總是由他倆的關(guān)系聯(lián)想到基督教世界里廣為流傳的魔鬼和巫師浮士德博士的故事,“凡是稍有心智的人都認為,卡西莫多是魔鬼,克洛德·弗羅洛是巫師。顯然,敲鐘人不過是預定為助祭長效勞一段時間,期限一到就要把他的靈魂抓去作為報酬?!盵1]139總而言之,人們認定卡西莫多就是十惡不赦的惡魔,必欲除之而后快。天生的丑陋是不應(yīng)該受到責怪的,亞里士多德的觀點在任何時代都有其合理性,在中世紀亦然。但是,對于魔鬼,則人人可得而誅之。誰又會在乎魔鬼的來路呢?
二
卡西莫多倒也不在乎民眾的嘲笑、斥責和排斥,他本就是個聾子,重要的是他有自己的世界——圣母院大教堂??ㄎ髂嘣诖蠼烫瞄L大,形體像大教堂一樣粗壯厚實,棱角突出,“酷似主教堂了,鑲嵌在它里面,可以說已經(jīng)成為它的一個組成部分了”[1]129。甚至他的靈魂也同大教堂的結(jié)構(gòu)一樣沉郁糾結(jié)。卡西莫多主動關(guān)閉了通向人類的大門,卻在陰暗的主教堂里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世界,“那里面滿是大理石人像:國王、圣徒、主教多的是,它們至少不會對著他的臉哈哈大笑,對他投射的目光總是那樣安詳慈愛。其他的塑像雖然是些妖魔鬼怪,對他卡西莫多卻并不仇恨。他自己太像他們了,他們是不會仇恨他的。他們當然寧愿嘲笑乞討的人們。圣徒是他的朋友,它們保佑他;鬼怪也是他的朋友,它們庇護他。因此,他時常向他們久久傾訴衷腸?!盵1]131最重要的是十幾座大鐘,洪亮的鐘聲差不多是他唯一能聽到的聲音。大鐘喚醒了他的靈魂,“他熱愛它們,愛護它們,對它們說話,懂得它們的言語?!盵1]133大教堂對于卡西莫多就是“卵、巢、家、祖國、宇宙”,而卡西莫多則是大教堂的生命和靈魂,“有這個非凡生物存在,整個主教堂里就洋溢著難以形容的生氣。似乎從他身上——至少按照群眾的夸張的迷信說法是這樣——散發(fā)出一種神秘的氣息,使得圣母院所有的石頭都有了生命,古老教堂的整個心肝五臟都悸動起來了?!盵1]133
卡西莫多本可以在教堂里敲著鐘,平靜地度過一生,但艾斯梅拉達的出現(xiàn)改變了一切。艾斯梅拉達在舞蹈中像女仙一樣降臨:“她舞著,滾圓潔白的雙臂高舉過頭,把那巴斯克手鼓嘣嘣敲響,俊俏、纖弱的臉龐蜜蜂似的活潑地轉(zhuǎn)動,金色胸衣平滑無紋,色彩斑駁的衣裙飄舞鼓脹,雙肩袒露,裙子撒開,不時可見美妙線條的小腿,秀發(fā)如漆,目光似火——真是個超自然的生靈!”[1]54-55艾斯梅拉達就是美的象征。然而,機緣巧合,奇丑無比的卡西莫多卻愛上了無比美麗的艾斯梅拉達,但后者愛的卻是英俊的衛(wèi)隊長浮比斯,結(jié)果艾斯梅拉達被送上了絞刑架,卡西莫多則以身殉情??ㄎ髂啾瘎〉年P(guān)鍵在于他愛上了艾斯梅拉達,這當然不是雨果的錯。卡西莫多雖說只是“略具人形”,但終究還是人,同樣有感情,也會產(chǎn)生強烈的愛情。愛可以萌生于任何心靈,“它自己生長,深深扎根于我們整個的生命,常常,盡管心已枯竭,愛情卻繼續(xù)在心上郁郁蔥蔥?!盵1]316問題在于愛與丑是矛盾的,愛是對生命的肯定,而丑則是對生命的否定,兩者水火不相容。各種道理在古希臘的神話和哲學中早有形象化的表達。
在古希臘神話中,愛與丑的矛盾,就像愛與美的和諧一樣,都是永恒的主題。按照《荷馬史詩》的記載,美神阿芙洛蒂特被迫嫁給了最丑的天神——跛腳的火神赫淮斯托斯,但她愛的卻是魁偉的戰(zhàn)神阿瑞斯、英俊的牧羊少年阿多尼斯,甚至所有俊美的男人,讓善良的火神戴了一頂又一頂綠帽子。神話非但沒有對阿芙洛蒂特的不忠行為有過認真的譴責,甚至持肯定的態(tài)度。赫淮斯托斯設(shè)計把阿芙洛蒂特和阿瑞斯捉奸在床,眾男性天神都前來圍觀,無不對阿瑞斯羨慕不已。赫爾墨斯竟然說,只要能和阿芙洛蒂特一夜銷魂,就是被赤裸裸地羞辱也值得。這反映了古希臘人的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愛與丑是矛盾的,愛與美的結(jié)合才是天經(jīng)地義的。實際上,在古希臘神話中,小愛神厄洛斯就被說成是美神阿芙洛蒂特兒子,寸步不離地跟著母親,而有時美神本身也就是愛神。愛與美、丑的神話也孕育了古希臘人相應(yīng)的哲學。柏拉圖最著名的對話《會飲篇》的主題頌揚的正是愛與美。柏拉圖借戲劇家阿伽同的口說:“秀美是愛神的特質(zhì),這是人所公認的。丑惡和愛神卻永遠水火不相容?!盵6]對話中的另一個人物蘇格拉底雖然否定了阿伽同的觀點,認為愛神是貧乏神的兒子,本身是貧窮丑陋的,但他還是把愛神的誕生安排在美神的生日,肯定了愛與美形影不離的神話主題,而且蘇格拉底的目的不過是為了說明,愛的天性總是想拋棄貧窮和丑陋,迫切地追求美好與富有。
卡西莫多愛情故事的原型正是波呂斐摩斯的愛情故事。在古希臘神話中,丑陋、兇殘的波呂斐摩斯整日里拿著個松木手杖,在海岸邊干著搶劫殺人的勾當。但他竟然愛上了漂亮的海中仙女伽拉忒亞。為了討伽拉忒亞喜歡,波呂斐摩斯用一個耙子把自己蓬亂的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他還用一把鐮刀把自己臉上野草般的胡子割掉,力圖使自己的面目不那么猙獰。但是,這一切都是白費勁,因為伽拉忒亞的心己獻給了牧羊少年阿喀斯。阿喀斯長得和波呂斐摩斯正好相反,俊秀的臉盤像陽光下金色的麥子一樣,光彩照人。波呂斐摩斯一氣之下用巨石砸死了阿喀斯。阿喀斯死后化作一池清泉,伽拉忒亞則逃到了海里。這則神話的主題反映的正是愛與丑的矛盾,這也是雨果講述卡西莫多愛情故事的出發(fā)點。兩個愛情故事不僅主題相同,而且在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上也如出一轍,但效果卻大不相同:在波呂斐摩斯是喜劇,在卡西莫多則是不折不扣的悲劇。波呂斐摩斯終究是個神話人物,誠如雨果所云,披著一層“偉大而神圣的外衣”,而且他是反面形象,他的失敗根本談不上“把有價值的東西撕碎了給人看”。而伽拉忒亞的反抗也因此具有了喜劇的顛覆效果,讓波呂斐摩斯顯得滑稽可笑,“鐘情的波呂斐摩斯不過是個呆子。/伽拉忒亞與阿喀斯把他嘲笑”[7]。按照雨果在《克倫威爾序》中闡述的理論,波呂斐摩斯就是怪誕的喜劇形象??ㄎ髂嗤瑯颖毁x予強烈的怪誕色彩,是典型的怪誕形象,但與此同時,在他身上還寄寓了人道主義者雨果深切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正是在這一點上,卡西莫多形象超越了傳統(tǒng)的怪誕,由喜劇走向了悲劇。
三
雨果在卡西莫多形象上寄寓了他自己的道德哲學,表達了他對弱者的同情和對民眾反抗精神的贊賞。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就指出,雨果的思想就是為“被侮辱和唾棄的毫無權(quán)利的人的辯護”,他說,“誰也不會想到卡西莫多就代表了被壓制、受歧視、又聾又丑、膂力過人的中世紀的法國人民,他們內(nèi)心的愛,對正義的渴望以及對自己的真理和無窮無盡的潛力的意識終將覺醒?!盵8]如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看法是誰都可以想到的了。由法國當代文學史家布呂奈爾主編的《19世紀法國文學史》就持大致相同的觀點,認為《巴黎圣母院》表現(xiàn)了作者對窮人和賤民的關(guān)心:“代理主教克洛德·弗羅洛引來了大批乞丐,被他們包圍的敲鐘人加西莫多和吉卜賽女人愛斯美哈達的狀況,在《巴黎圣母院》中只不過是窮人永恒悲劇的歷史性和神話性的搬演?!盵9]另外,卡西莫多形象集中體現(xiàn)了浪漫主義的價值觀。按照英國當代哲學家以賽亞·柏林的研究,浪漫主義從根本上改變了社會的價值觀,人們不再相信什么普適的真理、崇高的理想,而執(zhí)著于個人化的信念,“人們所欽佩的是全心全意的投入、真誠、靈魂的純凈,以及獻身于信仰的能力和堅定性,不管他信仰的是何種信仰”。在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中,“真正有意義的是人們獻身于他們信仰的價值觀。如果他們這樣做,他們就是悲劇中的英雄;如果他們不這樣做,他們就是庸俗之輩,就是平庸的資產(chǎn)階級,他們沒什么美德,也不值得描寫”[10]。這完全適用于卡西莫多。
小說中的卡西莫多幾乎與世隔絕,“來歷不明,加之形體丑陋,這樣的雙重厄運使他永遠與世隔絕,可憐的不幸人自幼就囚禁在這雙重不可逾越的桎梏之中,已經(jīng)習慣于對收養(yǎng)他而加以庇護的宗教墻垣以外的世界一無所見。”[1]129他不僅與社會人事隔絕,也遠離了一切的價值觀念。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是一個近乎純粹的自我,根本就是一個盧梭意義上的“自然人”。而這正應(yīng)合了浪漫主義的人性追求。卡西莫多一開始的信仰就是大教堂,沒有比這更真誠、更純粹、更個人化的信仰了,因為與世隔絕的生活使他根本就不可能有別的信仰。而當他愛上艾斯梅拉達以后,后者就取代大教堂成了他唯一的信仰,并以更加決絕的方式維護著這一信仰。他不顧一切地把艾斯梅拉達從絞刑架上搶進了圣母院的鐘樓,像對女神一樣小心敬奉,沒有任何邪念(同克洛德的愛形成鮮明對比)。巴黎乞丐傾巢出動,想把艾斯梅拉達救走,但卡西莫多不明就里,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乞丐王國的進攻:他只有一個信念:不讓任何人靠近她,傷害她。這場戰(zhàn)斗造成了慘痛的后果,盲目的卡西莫多是有責任的,但仍不失英雄氣概,開始了由似人非人的丑怪到浪漫主義英雄的蛻變。至此,唯一不足的是卡西莫多對克洛德無條件的服從,只要在克洛德面前,他就完全失去了自我,成了前者的傀儡、附庸。然而,愛情終于完全點亮了他的靈魂,使他得以看清克洛德才是致艾斯梅拉達于死地的罪魁禍首。于是,他毫不猶豫地把克洛德扔下了鐘樓,既為艾斯梅拉達報了仇,也一舉去掉了長期凌駕在他頭上的淫威,實現(xiàn)了自我的絕對獨立。那一刻,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浪漫主義悲劇英雄。
然而,卡西莫多悲劇的獨特性還在于他是絕對丑的化身,卻愛上了作為美的象征的艾斯梅拉達。艾斯梅拉達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相反她急切地憧憬著愛情,“‘啊,愛情?’她說,聲音顫抖,眼睛發(fā)亮,‘那既是兩個人,又是一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融合為一個天使。那就是天堂!’”但她的白馬王子必須是個男子漢,“他必須戴頭盔,手執(zhí)利劍,靴根上馬刺金光燦爛”[1]86。她的愛情是浪漫的,但也有非?,F(xiàn)實的考慮:“我只能愛一個能保護我的男人?!盵1]87若撇開外表不談,卡西莫多力大無窮,英勇無畏,而且心地善良,還有誰比他更適合充當保護者的角色呢?但艾斯梅拉達一想到這個“可怕的駝子”,就會“渾身直顫”。艾斯梅拉達盲目地愛上了衛(wèi)隊長浮比斯,他的名字的意思是“太陽”,人長得儀表堂堂,光彩照人,正好符合艾斯梅拉達的想象,遂成了她的白馬王子,絲毫沒考慮到他本質(zhì)上不過是個粗俗不堪的花花公子。這樣的安排多少有些不切實際的浪漫,但理智地責怪艾斯梅拉達太過浪漫,沒有頭腦,這毫無意義,其實她不過是愛與美的象征。事實上,現(xiàn)實中這樣盲目的愛情又何曾少過?
那么,道德的因素就不起一點作用么?當然不是??ㄎ髂嘁膊皇菦]有過美的時候。在《留克萊斯·波日雅》的序言中,雨果談到了他塑造丑陋形象的一個原則:“在所有的事物中都貫注一種道德的、悲天憫人的思想,就不會再有畸形討厭的東西。在最丑的東西中加上宗教思想,它就會變得神圣而純潔?!盵11]雨果對卡西莫多傾注了全部的同情,他無法改變卡西莫多丑陋的外表,就從道德上賦予卡西莫多英雄般的崇高。當卡西莫多以超人的勇氣,把艾斯梅拉達從絞刑架上救進大教堂避難時,所有的群眾都為他歡呼,那一刻他在人們的眼里顯出了“真正的美”,“他把她緊緊地摟在棱角突出的懷里,好像是他自己的財產(chǎn),是他自己的寶貝,他自己直若這孩子的生身母親;他那地鬼的眼睛低垂著看她,給她以無限溫柔,以痛苦的悲憫,忽然又抬起頭來,目光如閃電一般。于是女人們又是哭又是笑,群眾激情滿懷,拼命跺腳,因為正是此刻,卡西莫多顯出了他真正的美!他真美,他——這個孤兒,這個棄嬰,這個被唾棄者,他感覺到自己威嚴而強大,他直視著斥逐他的、然而他如此強有力加以干預的這個社會,藐視人間司法,強行奪走了它所蹂躪的犧牲品,迫使一切豺狼虎豹枉自亂咬而無可奈何,這些鷹犬,這些法官,這些劊子手——國王的這整個威力,他,渺不足道的一粒塵芥,卻憑持上帝的威力,把它踩在腳下!”[1]299這正是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乃至所有民眾眼里的精神道德上的崇高美。但是對于需要直面卡西莫多的艾斯梅拉達來說,道德的考慮絲毫無益于減少形式的丑。她也曾試著接受卡西莫多,“她時常責備自己不能感激到視而不見的程度,她怎么樣也無法對可憐敲鐘人的丑陋感到習慣。他實在太丑了!”[1]317丑本質(zhì)上是否定性的,而愛則完全相反,兩者水火不相容。內(nèi)在的美也許可以一定程度地抵消形式的丑,但并不能改變形式丑的本性。
雨果在評論司各特的歷史小說《昆汀·杜渥德》時談到“小說家的意圖”時,認為小說家“應(yīng)該通過有趣的故事闡明一個有用的真理”[3]5。他在《巴黎圣母院》通過一個悲劇闡明了許多有用的真理,而其中最具普遍性的是愛與丑的矛盾及其悲劇性。
[1][法]雨果.巴黎圣母院[M].管震湖,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
[2][法]馬里奧·默里耶.金色的傳說[M].梁啟炎,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8:89.
[3][法]雨果.雨果美文集[M].柳鳴九,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
[4][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尼各馬科倫理學[G]//亞里士多德全集:第8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1992:55.
[5][英]雪萊.雪萊全集:第5卷[M].傅惟慈,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555.
[6][古希臘]柏拉圖.柏拉圖文藝對話集[M].朱光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248.
[7][法]維克多·雨果.雨果文集:第三卷[M].呂永真,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68.
[8]馮春.岡察洛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柯羅連科文學論文選[G].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272.
[9][法]皮埃爾·布呂奈爾.19世紀法國文學史[M].鄭克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80.
[10][英]以賽亞·柏林.浪漫主義的根源[M].呂梁,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17-19.
[11]柳鳴九.雨果論文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1980:108-109.
(責任編輯張佑法)
The Eternal Antinomy between Love and Ugliness——On Quas imodo’sLove Story
PAN Dao-zheng
(School of Chinese,Tianjin Foreign StudiesUniversity,Tianjin 300204,China)
In The Hunchback ofNotre Dame of French eminentwriter Hugo,Quasimodo is very ugly, but he loves Es meralda,the most beautiful zingara,and dies for love at last.Scholars usually focus on the socialmorality ofQuasimodo and regard him as the symbol of everyoneshero who dares resist the oppression.However,such interpretations can’t express the“predestinate and miserable connotation”which Hugo has affir med in this novel’sprologue.In fact,Quasimodo’s everlasting char m lies in indicating the conflict and tragedy of antinomy between love and ugliness.
Quas imodo;ugliness;tragedy
I106
A
1674-8425(2011)02-0098-05
2010-11-10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基金資助(09YJC751066)。
潘道正(1972—),男,安徽蕪湖人,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西方美學、圣經(jīng)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