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輝

（信陽師范學(xué)院，河南 信陽 464000）

絕大部分的中國人對《魔戒》的認識是從三部好萊塢大片開始的。但是在11項奧斯卡大獎的光環(huán)下,在現(xiàn)代科技手法營造的磅礴氣勢前,這種認識也僅限于電影帶給我們在視覺效果上的驚嘆,以至于完全忽略了“魔戒之父”托爾金在其原著中表達的更深刻的意義。事實上,在1999年亞馬遜網(wǎng)絡(luò)書店的讀者投票中，《魔戒》曾當(dāng)選為2000年來最偉大的圖書,其動人的文學(xué)魅力經(jīng)歷了半個世紀(jì)的考驗,至今仍可帶給讀者巨大的震撼。

一、《魔戒》中的敘事模式

1.U形敘事模式

U形敘事模式大體上包括三個部分：起點——下降——低谷——回升——回歸點。故事中的人物或者事件在起始階段處于安穩(wěn)平和的幸福狀態(tài)；隨著時間推進，由于內(nèi)部或外部原因，這種安穩(wěn)平和狀態(tài)被破壞，災(zāi)難降臨，人物受磨難，事件陷入混亂狀態(tài)；最終人物通過抗?fàn)幓蛟谕饬椭驴朔щy，渡過劫難，重回安穩(wěn)平和狀態(tài)，事件則擺脫混亂，恢復(fù)秩序。在這種模式中，起點和回歸點存在著很大變體，人物和事件的回升決不是簡單的重復(fù)和再現(xiàn)，而是更高程度上的混亂后的秩序回歸，磨難后的人物成長，絕望之后的希望重生。

弗萊在論U形敘事結(jié)構(gòu)時談到：“這個接近與U的模式，在文學(xué)作品中以標(biāo)準(zhǔn)的喜劇形式出現(xiàn)。在喜劇中，一系列的誤解和不幸使劇情跌到令人驚嚇的最低點，然后來了個幸運的轉(zhuǎn)折把全劇的結(jié)尾推向快樂的結(jié)局。而托爾金談到“正如悲劇是戲劇的真正形式，最高功能一樣，‘善災(zāi)’（eucatastrophe）是童話的真正形式，最高功能?！备トR的“喜劇”和托爾金的“童話”都與悲劇相對立，在此程度上二者基本相似。U形模式有處于相對歡樂祥和的起點，而托爾金的《魔戒》三部曲都恰恰“始于歡樂，終于更高的歡樂”。弗萊的U形結(jié)構(gòu)中劇情從“令人驚嚇的最低點”發(fā)生“幸運的轉(zhuǎn)折”，與托爾金的《魔戒》三部曲中“突然的歡樂式‘轉(zhuǎn)折’”、“突然而止的奇跡般的恩惠”也極為一致。更重要的是，弗萊U形結(jié)構(gòu)中“快樂的結(jié)局”恰好是托爾金在《魔戒》三部曲中最為強調(diào)的一點：“極為重要的幸福結(jié)局所帶來的慰藉”，“幸福結(jié)尾的歡樂”，“驚鴻一現(xiàn)，電光火石般的歡樂，超越悲傷禁錮的世界”。

由此可以得出結(jié)論，《魔戒》三部曲的敘事模式和弗萊的U形敘事模式有著驚人的相似：起點和終點都是歡樂，帶給人慰藉、希望。遵循此模式的敘事都曾經(jīng)歷一個下降至低谷然后回升的過程。

2.倒U形模式：U形敘事模式的魔怪式摹仿

根據(jù)弗萊的原型批評理論，原型意象有兩類：神啟意象（apocalyptic imagery）和魔怪意象(demonic imagery)。神啟意象包括天堂、伊甸園、耶路撒冷、天使和生命之樹等；而魔怪意象則是地獄、巴比倫、撒旦、利維坦、大龍、沙漠、廢墟、荊棘等，恰好與神啟意象形成對照。與意象對應(yīng)的是神啟世界和魔怪世界，可以進一步引申出神啟式敘事模式和魔怪式敘事模式。

“倒U形敘事模式”(Reversed U-shaped narrative pattern)從而成為對U形敘事模式的魔怪式模仿，同樣有三部分：起點——上升——頂峰——回降——結(jié)局。但與U形的故事發(fā)展模式恰好相反：它上升達到命運和環(huán)境的“突變”或者行動的顛倒，然后向下直落墜入“結(jié)局”。U形模式的故事給人以慰藉、希望和歡樂，其主旨是堅信真、善、美等美好事物或道理必將最終延續(xù)，而不是消亡；倒U形模式的故事同樣能夠給人以慰藉和震撼，但是通過刻畫惡的無孔不入、難以防備，以及其破壞性和帶給人和世界的傷害，對美好事物的摧殘，從而讓人震撼、恐懼、警醒。其主旨是向人們顯示惡的本質(zhì)以及其巨大的破壞性，并使人相信，惡必不能永遠逞強，邪不勝正，黑暗終究過去。就像悲劇能給人帶來悲劇和憐憫一樣，倒U形模式的故事也能達到相似的效果。

然而，有一個問題值得留意：按照弗萊的U形圖，U形模式起點開始于上帝創(chuàng)世的伊甸園（善），那么在倒U形模式中也應(yīng)該有一個與上帝創(chuàng)世時伊甸園相對應(yīng)的地獄之類的魔怪式意象（惡）。因為倒U形模式正好與U形模式相對，既然U形模式始于歡樂（善），終于歡樂（善），那么倒U形模式應(yīng)該發(fā)端于恐懼（惡），終于毀滅（惡）。由此衍生出一個更大的問題：世界起源于善，還是惡？抑或世界起源是善惡二元？

二、敘事模式所體現(xiàn)的文化內(nèi)涵

1.U型敘事模式中所蘊含的希望、信念與拯救

諸多研究者已經(jīng)論證過托爾金的宗教情結(jié)在《魔戒》中的再現(xiàn)，尤其是基督教的救贖觀。希望、信念與拯救，以及天意、人的自由意志等主題寓意都通過U形敘事模式在《魔戒》中得到彰顯。

很明顯，“希望”是《魔戒》中反復(fù)出現(xiàn)，并屢次被談?wù)搹娬{(diào)的語詞之一。這里的“希望”就超越了通常意義上它所擁有的內(nèi)涵和外延，上升到一種宗教關(guān)懷的高度，不再是憑空的臆想和對眼前世界的逃避或認命，而是在理想層次上對人類的處境和命運趨向美好的虔誠的愿望和堅不可破的信念。面對黑暗彌漫、邪惡橫行、善良遭殃，以及所有的生機和美好都遙不可及的近乎絕望的局面，任何人，不管偉大強悍或平凡渺小，都將有種力不從心的無奈、絕望、恐懼感以及幻滅感。而此時唯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堅強的希望或必勝的信念，才能支撐人們奮斗下去，才能賦予人們熬過漫漫長夜的精神力量。希望是任何物理力量都替代不了的，也消滅不了的，它根源于人心，也必將作用于人心中，并在人心中催生強大的力量。

《魔戒》中的救贖行為有兩種：人的自我救贖和超自然力量的救贖，或者稱為上天的救贖。人的自我救贖在《魔戒》中最為明顯，也最為可歌可泣、感人至深。為擺脫魔戒的腐蝕和誘惑，畢爾博不得不在其晚年選擇離開自己鐘愛的故土，遠游他鄉(xiāng)；為了阻止黑暗魔王索倫顛覆中土大地，拯救自己，拯救族人，拯救中土世界的眾多生靈，善良柔弱的佛羅多選擇了充滿兇險、不測、未知且看似絕望的摧毀魔戒之旅；為了抵抗黑暗勢力的入侵和肆虐，人類、精靈、矮人、哈比人、樹人各自奮起保衛(wèi)自己的家園，并為了他人的安全而拋棄安樂的生活，甚是獻出寶貴的生命；救贖體現(xiàn)在自我上：放棄眼前的幸福，置身險惡境地；也體現(xiàn)在救贖同胞行動上：甘愿為保衛(wèi)族群的長久自由和平而犧牲個人的幸福；更體現(xiàn)在救贖其他熱愛和平自由的生靈上：在可以選擇獨善其身，平安逃遁時依然選擇勇敢面對。雖然這意味著不計其量的付出、慘痛的犧牲，雖然在選擇后有痛苦、有悲傷、有傷害、有犧牲，但相對于中土世界的自由和平，這些救贖行動是成功的、值得的。U形模式的情節(jié)發(fā)展觀保證了救贖行動的可能和成效以及意義。在托爾金虛構(gòu)的中土世界中，善不僅戰(zhàn)勝了惡的力量和意志，還戰(zhàn)勝了那些人的瞬間欲念。托爾金似乎暗示著有某種慈善的、更高的力量，某種上天對事件發(fā)展的進程在起作用。對于事件的突然趨向好的轉(zhuǎn)折，有人視之為“巧合”，而托爾金似乎更樂意用“天意”來命名。

2.倒U形敘事模式所體現(xiàn)的善惡沖突

歐洲關(guān)于善惡問題存在兩種觀點：善惡二元論(Manicheanism)和奧古斯丁主義(Augustianism)。善惡二元論認為世界存在著兩種相等而又相對的力量：善與惡，二者都是原動力。為了控制世界，善與惡互相爭斗著。但因為勢均力敵，誰也無法預(yù)知哪種力量會最后勝出，由此我們看到的事物不過是宇宙間善與惡爭斗的部分顯現(xiàn)出來的結(jié)果。另一種善惡觀是最具有影響力的基督教思想家之一圣·奧古斯丁首先提出的。他認為，惡是善的缺乏，正如黑暗是光的缺乏。善是獨立的，原動力，第一性的；惡是第二性的，是依賴于善而存在的。毫無疑問，后一種善惡觀是基督教善惡觀，正如上帝創(chuàng)造萬物，萬物原本是善的一樣。惡只是善的缺乏，是衍生出來的。

那么，《魔戒》中明顯而復(fù)雜的善惡沖突和爭戰(zhàn)反映的是哪種善惡觀呢？研究者眾說紛紜，各自的闡釋都言之有理，持之有據(jù)，沒有定論。如果從《魔戒》的敘事模式入手考察理解善惡觀，那么這個問題就變得明晰化了。經(jīng)過論證，《魔戒》的敘事遵循反映了U形模式，而源自基督教《圣經(jīng)》的U形模式也巧妙地揭示了《魔戒》的主題寓意，尤其是善惡觀。從這個層面講,天主教徒托爾金賦予《魔戒》的主題是救贖“危難降臨時,必有人做出放棄和犧牲,其他人才能享受幸福?！睉阎绱诵拍?弗拉多接過了象征欲望重負的魔戒,與山姆單獨前往莫都。這個行動“從來就沒有多大希望,只是一個傻瓜的希望。”一路上,魔戒一次次挑起靈魂的負罪面,弗拉多必須不斷懺悔,以更大的、向善的決心堅持前行,直到徹底毀滅魔戒,把欲望的罪行洗清。這種自我犧牲、深入墮落之地求得救贖的行為,有別于武力制惡的概念,暗合了基督“道成肉身”,降臨苦難人間,情愿釘死在十字架上,替人贖罪的故事?！盎蛟S山姆在書中一席話把基督教的救贖內(nèi)涵說得更清楚:我原先不明白為什么我的信仰這么苦,現(xiàn)在明白了,因為我們相信世上一定有善,為了善承擔(dān)這一切苦都是值得?！痹诨浇痰木融H主題下,不能容忍逍遙。小說中山林之王湯姆性情逍遙快活，魔戒在他眼里如兒戲;弗拉多卻虔誠執(zhí)著,肩負使命時一再懺悔自己欲望的罪性?！霸谌A人逍遙文化中,湯姆會是最偉大的強者,但在西方拯救文化中,湯姆遭到了最嚴重的批判，湯姆只是他自己的主人,他改變不了魔戒,只能待在自己劃定的小天地,等待時代的改變”。基督教信仰中,逍遙是軟弱的存在,人們只徹底確定一件事———在欲望的苦難世界里如何求得救贖。毀滅魔戒的使命,注定屬于一邊懺悔一邊拯救的弗拉多,他是基督教救贖人格的化身。

《魔戒》中的倒U形模式體現(xiàn)了一種宗教的憐憫情懷。古魯姆尾隨弗拉多,一心殺死他,搶走魔戒。弗拉多捉到了古魯姆,卻放下了劍,因為“既然我看見他,就免不了憐憫他”。憐憫也是一種救贖。小說最后,弗拉多也被欲望征服,戴上了魔戒。古魯姆搶走了魔戒,瘋狂中與魔戒一道跌進深淵。古魯姆戲劇性地成了“救贖者”,盡管他無意救贖?！皭撼删土松啤钡慕Y(jié)局,是托爾金對憐憫和救贖的信念?？傮w上傾向悲觀主義的托爾金,在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依舊保存了人生的希望。他想告訴人們,即使物質(zhì)的世界讓人失望,也不要放棄善的追求。

既然《魔戒》中體現(xiàn)善的一方的人物和王國的經(jīng)歷、命運、興衰起伏都始自好的開端，經(jīng)過劇烈混亂和沖突磨難，以可以接受的美好結(jié)局收尾，那么蘊含于作品中的善惡觀也就不言而喻了。世界的本源是善的，萬物都源自善，而惡是隨后滋生泛濫的。雖然一度壓制了善，但終究會被克服、被壓制，善是萬物最終的結(jié)局。善在世界中的體現(xiàn)和運行同樣可以用U形模式來詮釋，而惡的運行則可以用U形模式的魔怪式模仿——倒U形模式解釋。

［1］范伯群，孔慶東.通俗文學(xué)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