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 余
5月7日下午,第九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在廣州舉辦頒獎典禮,著名作家、山東省作協(xié)主席張煒憑借長篇巨著《你在高原》獲得2010“年度杰出作家”獎項,魏微、歐陽江河、齊邦媛、張清華、七堇年分別獲得2010年度小說家、年度詩人、年度散文家、年度文學評論家、年度最具潛力新人五大獎項。
除“年度散文家”得主齊邦媛由于年歲過高、身體不便未能從臺灣來到頒獎典禮現(xiàn)場外,其余獲獎者均悉數(shù)到場并發(fā)表了獲獎感言。
在年度杰出作家頒獎之前,本屆文學獎還設立了特別悼念環(huán)節(jié),追悼在去年年底去世的“2002年度杰出作家”史鐵生。除朗誦了史鐵生《我與地壇》最后一章《病隙碎筆》節(jié)選內容外,還深情懷念了史鐵生與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結緣的故事。
來自全國各地的近百位著名作家、詩人、評論家參加了頒獎典禮。 《新京報》、《京華時報》、《北京青年報》、《中華讀書報》、《東方早報》、《青年報》、《文學報》、《華商報》、《瀟湘晨報》、《海峽都市報》、《長江商報》、《揚子晚報》、《南方周末》等近三十家媒體記者,以及新浪、網易、搜狐、騰訊等幾大網絡門戶網站的工作人員參與了報道。本屆文學獎還特別設置了微博互動環(huán)節(jié),與廣大網友一同見證這一歷史時刻。
由于終審評委馬原身體抱恙,最終由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秘書長謝有順作為終審評委上臺發(fā)言。謝有順在發(fā)言中提到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的三個特點,即:理想主義的產物;評委和價值觀都具有穩(wěn)定性和連貫性;保留了對文學的敬畏和獨立性。他認為正是這三個特點讓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具有了今天的影響力。
年度杰出作家:張煒【授獎辭】
張煒的罪感、洞察力和承擔精神,源于他憂國憂民的士人情懷,也見之于他對現(xiàn)實的批判、對個體的自省。如何在虛構中持守真誠,在廢墟與荒原上應用信念,在消費主義的潮流里展示多變的文體,這已成了一個寫作的悖論,正如張煒出版于2010年度的多卷本長篇小說《你在高原》,在豪情與壯麗下面,藏著的其實是難以掩飾的孤寂。他二十年來不舍晝夜,體恤世情,辨析惡,想象存在的悲欣,寄情烏托邦,見證人類無處還鄉(xiāng)的飄泊際遇,進而為國族的苦難身心、同時代人的曲折生命,也為自我囚禁而有的莫名痛楚,留下了體量龐大的史證和心跡。
【獲獎感言】
在重商主義時代,人們越來越意識到,較少功利心的文學寫作是可貴和高尚的。南方報業(yè)集團設立獎項推動這種寫作,旨在鼓勵其中的優(yōu)異者,使一個時期的創(chuàng)作變得更加活潑。這需要一種恒心,也需要一種遠志?!赌阍诟咴穼懥硕嗄?,從開始到結束,都需要克服一些困難,而朋友們則以各種方式直接或間接地援助了我——這里我要感謝你們,感謝你們對我所寄予的期望。
我在東部半島那個地方生活了幾十年,就像一個活動半徑不大的皮糙肉厚的動物一樣,一旦離開老窩就不太自在。記憶中那里是叢林茂密的海灘平原,而今早就變了模樣,已經是無邊無際的水泥叢林了;特別是夜晚,閃射著一些燈,讓人想起獵人圍捕時晃動的光柱。我曾經對一些朋友說起那片地方,講起它過去的一些事情,他們全都聽得津津有味。
一部書稿要寫四五百萬字,如果不是因為從二十年前就確認了這件事,并且半是職業(yè)習慣半是責任感地去一次次打磨它,我也會心煩意亂撒手不干的。我在其中重復了一個小時候聽來的林中老人的故事,說的是一種叫阿雅的四蹄動物——就像一只幼鹿那么大,頑皮而聰靈,瞪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人。它無比可愛和忠誠,所以常常讓半島居民珍惜和器重。當時那里有個被今天的人視為愚昧的傳統(tǒng)認識:家庭的幸福需要某一種具有超自然能力的動物保佑和幫助,這樣家道才能長久。私下里有種看法,認為一些殷實人家的財富都不是空穴來風,那是因為暗中與某種神奇的動物有些交往,他們彼此大半有什么契約,結成了相互依存的關系。
阿雅是一只林中美物,機靈俊俏到難以形容的地步,我小時候一直想看看它的真實面目,結果還是沒成。因為它一般來說都是晝伏夜出,只在暗中做事助人。傳說中半島上的人總是對不起阿雅,最后鑄成后悔不及的大錯。阿雅能夠為一家人跋山涉水尋來金粒,趕在天亮之前投入這家擺放在窗臺上的一碗清水中??墒且淮聛?,金粒全都尋光了,阿雅就不得不付出更大的辛苦跑遍千山萬水,最后找來的是更為珍貴的寶石??墒抢牡陌雿u人只認黃色的金子,誤以為這是變心的阿雅在羞辱他們,而阿雅又沒有辦法讓人類聽懂自己的辯解。結果半島人就要想出殘忍的計策來除掉阿雅,結局是身負重傷、險些喪命的阿雅幾次逃離又幾次返回,口中竟然還是緊緊銜住那顆寶石。因為它對半島人家有過承諾,是這個承諾在折磨它;為了一個承諾,它可以“雖九死其猶未悔”。
這個故事一直鯁在我的心里,我覺得可憐的阿雅有點像古代記載的“和氏璧”中那位認死理的犟人。求真與承諾的性格和品質,一般來說都意味著磨難,是悲劇的起源。不過我們又總是向往著“一諾千金”的品格,總是被它的崇高感所吸引。
故地重游的時候,我常常想起那只阿雅。其實這類故事在半島地區(qū)很多很多,我以前試著將它們寫進作品,后來又寫進了這本長長的書中。小時候的經歷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人的一生,要寫文章就會影響行文風格之類。自己的童年在林子里度過,各種野物和散漫的閑人遇到得最多,身上怎么會不沾染他們的顏色?比如那時候我有一個獵人朋友,他年紀大我許多,腿腳有毛病,用一種可愛的書面語來說就是“一個不良于行的人”——他背著一桿老槍,領著我在林子里晃晃蕩蕩地走,喝酒玩耍,不過是消磨時光而已,不記得當真開過幾次槍。他對我講了許多林子里的故事,既有阿雅一類,也有“兒童不宜”的一類。這些都被我日后寫入了長長短短的作品中。
在今天這種場合講創(chuàng)作體會就有點傻了,不過我仍然想說,我對林子和動物的喜歡,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我的文學內容。我對動物千奇百怪的美是很包容的,既喜歡精致靈巧的阿雅等,也喜歡憨憨的大熊和毛疵疵的野豬。有時候,我難免要將單純的林野世界與人類社會加以對比,對曲折狹隘、勢利粗鄙的現(xiàn)實境況感到厭煩和憤怒,于是也多少寫進了這一類情緒和內容。發(fā)表了許多作品之后,有一年我再次見到了根本無獵可打的拐腿老兄,心里真是傷感。他好像一夜之間就老了,也概念化地嗜酒了,胡須猖猖著,惡狠狠地看著我。他并沒說什么,但我似乎知道他對我選擇的這個職業(yè)并不滿意。
不滿意也得做下去啊,因為我就像那個不幸的阿雅一樣,似乎也有過一個承諾。有一天,當我對朋友講完了這只荒野里的靈性動物,夜色已晚,仰頭一看星星滿天。至今還記得那個時刻的沉默,彼此都好像發(fā)出了一聲聽不見的嘆息:人這一生啊,如此短暫又如此漫長,我們這輩子究竟能干點什么?還不就為了那個承諾在忙個不休?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人生的意義?
實在一點說,人和人的不同,不過是有的人有過承諾,并且能夠認真地對待它;而有的人,從來沒有。就說到這里吧,深深地感謝你們!
年度小說家:魏微
【授獎辭】
魏微的筆墨溫潤、爽朗而不失羞澀。那種冷靜背后的熱烈與煥散,總是顯得平中帶險,秀中見奇。她用情于人情之美,用心于人心之微妙,持續(xù)考據(jù)世事沉浮背后平凡靈魂的紋理。她發(fā)表于2010年度的中篇小說《沿河村紀事》,書寫在俗常中失落難考的革命和激情,如何以戲謔而荒誕的娛樂方式再現(xiàn)于人世,金錢、權力與活著交織在一起,爭相亢奮,又彼此猜疑。短篇小說《姐姐》,對女兒情態(tài)、男子氣概及姐弟親情,有著仁慈而寬闊的理解。她的節(jié)制與會心,守護情感的常道、記憶的權利,也賦予了短小說的寫作以沉實的底蘊。
【獲獎感言】
尊敬的評委,各位來賓:七年前,也就是2004年,我被提名為第二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的年度小說家候選人,那時我還算年輕,和我一起被提名的都是我所尊敬的小說家,他們是:張煒、閻連科、韓東、林白。我很榮幸自己的名字和我所尊敬的作家放在一起,哪怕僅僅是提名。
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是國內少數(shù)幾個具有良好的口碑和公信力的獎項之一,它從誕生之日起,就贏得了文學界廣泛的贊譽,并被寄予很多美好的期許,究其原因,我想是因為它從誕生之日起,就秉承了文學的理想主義精神,這在當下是尤為可貴的一件事。
我自知才情淺陋,離這個獎項還有一段距離,但為了表達對它的敬意,七年前我跟評委說,我還要再等上一些年,希望通過十年、二十年持續(xù)不斷的寫作,來縮短與它的距離;然而遺憾的是,說完這話不久,我的寫作便陷入了困境。
七年前我被提名的時候,正是我寫作的一個噴薄期,那時候,我寫得很舒服,可以說是順風順水;那時候,我對萬物都充滿了感情,下午的陽光落在客廳里也會讓我滿心歡喜。不拘什么場合,只要我愿意,我就能走進物體里,分不清哪個是外物,哪個是自己。就是說,那時我與生活呈現(xiàn)了一種如膠似膝的關系,哪怕終日躲在一個小房子里,抬頭看一眼窗外,世界就落在我心里。
這就是我對于生活的態(tài)度,有點唯心主義,它不是靠經歷,而是靠感受;我很高興自己曾有過這么一段善感的時期,那是我寫作的最好的時期,我熱衷于表達,迫切地想寫出事物落進我眼里、爾后折射進心里的各種層次復雜的過程,我總是想大聲地說話,關于人,關于故鄉(xiāng)和成長,關于我身處的這個時代,我渴望說出自己的陋見。
如今回望我多年前的文字,我的見解既不新鮮,也不獨特,它之所以得到過一些朋友的錯愛,可能是因為我的文字里能看得見感情,感情遮蔽了我寫作所有的缺陷,直到今天我仍認為,只有感情、激情、愛這樣一些詞匯才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而不是通常所認為的生活。
寫作最神秘的一點是,在我年輕的時候,閱世未深,我卻寫出了我未曾經歷的對于人生、人性的認識,直到今天,我仍認為有些認識精準而體貼,就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寫的;而后來當我漸閱人世,人生的各種滋味整個把我兜住,形成翻江倒海之勢的時候,我卻再不愿寫了,確切地說,我對說話已經喪失了熱情。
今天我站在這里,距離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提名已過去了七年,這七年對我來說非常困難,我的同齡人都有這個體會,正是這七年間,我們這代人陸陸續(xù)續(xù)地走進了中年。我像所有中年人一樣,選擇了沉默喑啞的生活,不知為什么,我有時覺得這種沉默很有尊嚴。
七年間,我經歷了一個中年人所能經歷的一切:空洞,虛無,焦灼,麻木,常常四顧茫茫,走在擁擠的大街上也會覺得空空蕩蕩。我覺得自己是在忍受,也是在享受,人生的廣闊細微從四方八面襲擊我,我沉墮其中,有時想徹底地被它淹沒,有時又想掙扎站起。
七年間,一些更廣大、闊朗的東西走進了我的眼睛里,那就是對自身之外的物事的關注,千頭萬緒,愈理愈亂。年輕時自以為很簡單的問題,到了中年變得繁復無比,甚至對于寫作,我也產生過懷疑,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寫作,如果寫作不跟人生發(fā)生關系,那還有什么意思?而這些年,我確實是活在比寫作更遼闊的人生困擾里,而寫作從來就是附帶品。
感謝這些年來關心和督促我的所有朋友,他們是文學編輯、出版人、作家、評論家……似乎是,他們對我的寫作負有一份責任,其實照我看來,人活到這個年歲,多寫一篇少寫一篇又有什么關系?發(fā)不發(fā)表又有什么關系?出不出名又有什么關系?關鍵是到了這個年紀,關于人生的來龍去脈,我們要想想清楚。有些朋友說,你正是因為想得太清楚了,才懶得動筆,其實恰恰相反,我是因為沒想清楚,其后果就是,世界在我腦子里是一片一片的,沒有形成一個整體,我難以獲得寫作的動力。
然而從去年開始,我終究還是找到了一點動力,在編輯的催促之下,我寫了《沿河村紀事》和《姐姐》,我對它們并不滿意,然而它們對我卻有意義,就像經過漫長的沉睡突然蘇醒,看得見天光,聽得見鳥叫,知道自己還活著,是這世界的一分子;知道自己還能思考,也有感情,呼吸微溫,有人的熱氣。我感慨萬千,同時告誡自己要保持平靜。在寫作的過程中,我重新找回了表達的熱情,找回了語感,找回了對我筆下每一個漢字的熱愛,我梳理了這七年來我的所思所想,覺得自己并沒有浪費這七年,事實上,正是這七年來的艱難停頓,使我與真正的寫作貼心貼肺。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這次意外獲獎,與其說是因為具體的作品,不如說是因為作品之外某些抽象的文學因素,因為停頓,因為思量,因為人在人生和寫作之間產生的種種猶疑痛苦,我以為,這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這個獎項與其說是獎給我個人,不如說是獎給已經沉默了將近十年、卻仍在困惑的我們這一代人,我想評委借此獎項是要告訴大家,寫作不單是碼字,它也是精神,也是理想,也是痛苦,也是熱愛,它其實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年度詩人:歐陽江河【授獎辭】
歐陽江河的詩,意宏文奧,風雅自如。他善于在生活的修辭里鋪設敘事的迷宮,在未來里想象現(xiàn)在,并把自己澄澈的洞見隱于冷傲的文調之中。跨越古典和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歐陽江河式的雄辯,更像是個體被時代強行征用之后不安的回聲。他發(fā)表于2010年度的長詩《泰姬陵之淚》,神思曠逸,俯仰從容,沉靜中帶著激憤,氣宇軒昂但不乏幽默通達。透過繁華閱盡衰敗,透過落寞觀看世態(tài)炎涼,《泰姬陵之淚》以實寫虛,以繁復辨識生命的單純,以悲心徹悟生死,以淚水作為痛感的標識和愛情的象征,一以貫之地見證了詩人不凡的技藝和勇氣。
【獲獎感言】
獲得今年的華語文學傳媒年度詩歌獎,對我而言,是一件深感榮幸而又十分意外的事情。寫了這么多年的詩歌,除了十多年前與十位同行共同獲得過劉麗安詩歌獎,我這是第一次在自己的國家獲獎。這次的獎,是獎給我發(fā)表在《花城》上的一首長詩《泰姬陵之淚》的,我想,有兩點意外之處,一是我最初并不在候選名單上,是終審評委根據(jù)評獎規(guī)則臨時動議提名的,二是這個獲獎作品是未完成的作品。因此我在深感榮幸之余,也感到某種忐忑。華語文學傳媒獎的公信度和影響力是有目共睹的,這從她的評選宗旨,從歷年的獲獎人名單和評委名單就可以看出。在此,請允許我鄭重地向評委們表達我作為一個詩人的敬意和謝意。
如果讓當代人給古代詩人評獎,我想唐代的大獎會頒給李白或杜甫,而非韓愈。至于宋代,文學獎會肯定會落在蘇東坡而不是黃山谷的頭上。這里起取舍作用的,與其說是詩學成就的高低,不如說是寫作性質的差別。我以為中國古人的說法“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是有道理的。文學獎的一個深刻困惑在于,你永遠也不可能把獎頒給第一名,因為第一永遠是個空缺。而把獎頒給第二名,和頒給五十名,這之間的差別顯然無關絕對性。我所說的絕對性,是體育賽事賴以存在的基礎,比如百米跑,有一個我們稱之為客觀性的秒表卡在終點,誰先撞線誰就是第一,誰就拿走那個絕對性。但文學不是百米跑,如果我們認可“文無第一”,就意味著承認文學獎不是獎給絕對性的。文學獎的另一個困惑也同樣是深刻的,你必須每年一次把獎給頒發(fā)出去,這是由文學獎本身的定義和機制決定的。這意味著,即使沒有魯迅,也得把為魯迅而設的獎給頒發(fā)出去。這真的很迷惑:當我們的時代有五十個魯迅獲得文學獎時,可能連一個魯迅都沒有。
在我看來,文學獎的上述兩個困惑都屬范疇性質的。它們疊加在一起,構成了某種鄉(xiāng)愁和張力,構成了一百年來現(xiàn)代主義文學運動的世界性奇觀。20世紀的文學格局,在很大程度上是圍繞各種文學獎的評選和頒發(fā)形成的,不僅包括寫作自身的歷史、批評的歷史、風格和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比較和傳播的歷史,也包括翻譯史、出版史、文學經典的生產史、文學代理機制的發(fā)展史。顯然,文學獎想要在文學架構內做的事,超出了文學本身。所以文學之外的一些要素和能量也摻合進來。所有這一切匯總起來,造成了文學的一個總的綻出和倒轉:從強權政治和民主政治的綻出,從個人和公眾的綻出,從現(xiàn)實和虛構的綻出,從心靈史和物質世界的綻出,并且,它是對現(xiàn)代性內含的浮士德沖動的一個倒轉,是對時間序列的倒轉。因為文學的這個總括性質的綻出和倒轉,我們得以將時間的消逝反過來,從正在消逝之物掉頭看到顯現(xiàn)的可能性,看到預兆和癥候。當代性,正是借力于文學的退思和倒轉,才純屬僥幸地獲得了古人的浩渺。
古詩有云:“葡萄美酒夜光杯?!奔偃缥覀儼阎匾奈膶W獎看作珍貴的夜光杯,那么,倒進這只杯子的文學,是雞尾酒呢,還是烈酒?是勾兌的酒,還是原醸的?文學獎與文學的關系,很像杯子與杯中物的關系。別忘了,文學即使變成可樂,也可以往同一只杯子里倒,當然等不及斟滿,它的泡沫就會漫溢出來。20世紀的讀者,年復一年地喝著從諾貝爾文學獎這只杯子遞來遞去的杯中物,不管它是美酒還是碳酸飲料。在一種叫做詩歌的酒里,我們把普呂多姆與葉芝、艾略特、聶魯達混在一起喝,遺憾的是我們喝不出一絲策蘭和龐德的滋味。而當我們痛飲小說,從微醺直至大醉,會納悶小說這酒里,怎么能沒有卡夫卡、納博科夫的份額?這里的比喻,觸及到文學獎的另外兩個困惑。其一,如果一個作家寫的是可樂,即使被諾貝爾獎這只百萬美元的高腳杯拿來倒得滿滿的,也成不了酒。而卡夫卡用一美元的紙杯子喝,也是上佳的文學美酒。其二,文學獎自身的價值觀,不僅是由頒給什么人,也是由不頒發(fā)給什么人來加以確認的。至于這個“確認”到底是什么,有可能連確認者自己也有些迷惑:它是來自寫和讀哪一邊的確認?是對文學自律、文學經典的確認,還是對文學之外的某種更廣闊的眺望的確認?如果連卡夫卡都被排斥在這個確認之外,那么,文學的尊貴還剩下別的什么尊貴值得去確認呢?
記得韓東當年在獲獎辭里說,他寧可多次被提名而不是獲獎。他強調這是他的寫作性質決定的。韓東在這里提到的“寫作性質”很精彩,觸及了寫作的根本秘密。而這個秘密與前面提到的韓愈和黃庭堅是相通的,它事關詞的奇境,事關萬古和當下所構成的重影。只有從事專業(yè)寫作的人,才能分享這個秘密所內含的“令人目眩的縮略”。詞的奇境,在古人那里最初是刻在銅鼎和甲骨上的,緩慢而深具重量感,后來隨物質的進化,寫,成了竹簡、絹帛、紙的事情,直到現(xiàn)在終于演變成“比特”的狂歡。這是一個越來越輕的歷史演化過程。語言本身的存在感和重量感在消散。在這樣一個寫和讀都傾向于消費自身的時代,詩人何為?如此優(yōu)美而輕盈地寫呀寫,文學有可能變身為某種詞生詞、詞寫詞的東西,寫作會跟心靈之痛、跟復雜的現(xiàn)實世界、跟問題意識脫離開來,變得像呵氣一樣稀薄。難道就這么雞零狗碎地寫下去,直到寫作變成像狗一樣餓了就叫的東西?能不能不寫?這些年來,我問自己。一問自己,單純寫“好詩”有多大意義呢,假如它沒有和存在發(fā)生一種深刻聯(lián)系的話?二問自己,我的寫作和我所處的這個時代有著怎樣的關系,這種關系里的批判和贊美、棄絕和確立在哪里?寫作的根本理由又在哪里?三問自己,我的寫作有沒有一個深處,寫作的后面有沒有現(xiàn)實感,有沒有一個叫做定式和范疇的東西?筆,一停十年。我憋著不寫。直到2009年寫《泰姬陵之淚》,才又重新開始寫。
再次謝謝華語文學傳媒獎的諸位評委。我說了我有些忐忑。今年5月2日是馬勒逝世百年的日子,我想起馬勒唯一的弟子、指揮大師布魯諾·瓦爾特晚年說的一句話:如果能讓我回到從未聽過貝多芬《第三交響曲》的日子,我愿意用整個生命去換。我想,瓦爾特在責怪自己,為什么年紀輕輕就把貝多芬的第三給偷聽掉了,這幾乎是在犯罪呀,為什么不留給更智慧、更悠遠澄明的晚年去初聽?對此我感同身受。這個獎,現(xiàn)在就頒發(fā)給我,真的我有些忐忑。我感覺好像另有一個人在我身上領受這個獎。也許在生命和寫作的某個階段,不獲獎反而是一種幸福,正如瓦爾特認為沒聽過貝多芬第三交響曲是一種舍身般的幸福。也許等到我寫出更成熟的作品再頒發(fā)給我,我會更感幸福和從容。那時候,華語文學傳媒獎本身也會更為成熟,更具魅力。
年度散文家:齊邦媛
【授獎辭】
《巨流河》既實錄個人命運,又深思國恨家愁。淡筆抒情,悵然悲史,那殉國者的鮮血,流亡者的熱淚,回不去的故鄉(xiāng),連同沉潛于少女心中長達七十年的戀慕與柔情,歷經歲月的風霜,已從燦爛歸于平實,從時代的主題退隱成了記憶的殘片。齊邦媛本著史家的誠懇,作家的生命關懷,以文立心,目擊成詩。一個亂離之人的心痛或許漸行漸遠,但綿延在巨流河與啞口海之間細小的情愛、無法割舍的掛懷,以及作者對文學安妥心靈之力量的張揚,使得這種綿密、整潔的敘述,成了2010年度海峽兩岸共同珍視的濁世清音。
【獲獎感言】
(齊邦媛女士原準備出席本次頒獎典禮,但因身體原因無法成行。她委托臺灣天下遠見出版公司副總編輯、《巨流河》的主編徐耀云女士出席代替她接受頒獎并發(fā)表獲獎感言。獲獎感言從略。)
年度文學評論家:張清華
【授獎辭】
張清華是執(zhí)著的寫作者,一個詩歌的意中人。他的研究,根底寬宏、正大,感覺準確、謙遜,情緒飽滿,辭章考究。他在批評中養(yǎng)護著自己的文字脾性,也坦白在閱讀里所受的真切感動,既著力于詩學觀念的建構,也沉思從塵埃和冰雪中走來,詩歌的燈火如何燭照靈魂的寒夜。他出版于2010年度的《猜測上帝的詩學》等著作,以生命對詩歌的覺悟,決斷寫作的轉折,細讀詩人的口音,面對當下而不慌亂,攀援理論而不被它奴役,在大勢和個體、論辯和隨感之間,張清華展示出了他在批評語言上的精妙平衡。
【獲獎感言】
我的理想是得華語文學大獎的詩人獎,但是沒有可能了。我的題目是批評是對話,也是創(chuàng)造。
各位朋友,各位來賓,感謝評委會把2010年度的批評家獎授予我。偶然是一個生命里的永恒,因為偶然因素的相加,使一個機會降臨到某個人的頭上,而這個人未必就是不二的人選。所以我懷著僥幸的心態(tài),來出席這個頒獎會。盡管我對自己的工作和文字也時常懷有私密的自得,但我也很清楚自己的局限,以及我們時代的文學和批評的局限。
批評在中國古代的傳統(tǒng)中具有內心性和對話性,陸機《文賦》中說“文以氣為主”,這個說法非常抽象,但也很具體,需要用心去細細體味;鐘嶸《詩品》中將詩人分為上中下品,幾近是無來由的劃分,須要用心慢慢研磨,咂摸滋味;“批評”在明代的繁盛,是因為小說的流布,讀書人將閱讀的心得摻合于文末或行間,行間為批,文末為評,表示對作者的一種理解,或向讀者的一種推薦,甚至也可能只是一種自得的賣弄,這種方式形成了中國文學中的“批和評”??傊@種文字的摻入并無“學理”或“法理”的依據(jù),也不是全然準確的判定,而根本上只是一種理解和對話。
現(xiàn)代意義上的“批評”概念來源于西方,特別是19世紀以后的革命風潮,對于文學以及批評的影響最大。批評中間纏繞了 “知識”與“工具”的屬性,特別是加入了許多“社會的使命”,期望讓批評影響讀者和創(chuàng)作,最終影響社會。當代中國的批評是在這樣一個背景和基礎上展開的,所以問題尤多,基礎孱弱。雖有人至今懷念80年代的批評,但細想那時很多言談只是“撥亂反正”而已,建設性的、專業(yè)和深度的批評還剛剛發(fā)育,理論方法還很貧乏。真正趨于成熟的批評,實則始于人們并不看好的90年代,這個時期以來人們對批評非議不斷,但細想?yún)s是一個有所建樹的時代。只要有歷史感的人,都會有自己的判斷。想想看,80年代不過還在清理姚文元式的批評,還發(fā)生著關于“現(xiàn)代主義”和“朦朧詩”合法性的論爭,而這樣的環(huán)境又如何成為了批評的黃金時代?
批評可能會包含了判斷和針砭,但判斷與針砭并非是批評唯一的主旨,這點世人多有誤解。批評家不是神,不是真理或權力的化身,批評也只是一家之言,不能確立或否決一部作品的價值?,F(xiàn)代著名的批評家李健吾就說,“一部偉大作品的仇敵,往往不是別人,而是同時代的批評家”。這是對那種輕率的判斷而言的,歷史上這種悲劇比比皆是。否則不會有杜甫所斥的“爾曹身與名俱裂,不廢江河萬古流”了。所以批評家要小心,最好謹慎地做一個對話者,這個對話是對作品的理解,是對寫作者意圖觀念的一個揣摩,也是與讀者公眾之間的一個交流,它應該是悉心的體味或共鳴的知音,而不是一個武斷的下結論者。
批評當然也是一種創(chuàng)造。這樣說是因為它和一切“文學作品”一樣,具有“無中生有”的虛構性,它應該是思想的集合,智慧和經驗的自然生發(fā),應該是藝術的、美的或有意思的文字,有可以與藝術作品并駕齊驅的品質,而不只是一種粗率和無趣的觀點匯集,一種干癟和淺薄的八股文字??傊鼞摗⒁脖仨毦哂绪攘?,否則不獨作家看不起批評家,讀者也不會理會他們。
我最早景仰的是勃蘭兌斯那樣的批評家,他用如詩的文字描繪出19世紀歐洲文學的歷史,既波瀾壯闊又纖毫畢現(xiàn);后來我也喜愛本雅明,他對于文學和詩歌中的意象可以做那樣意義深遠的冥想和解釋;甚至也喜歡羅蘭·巴特近乎病態(tài)的微觀分析;喜歡巴赫金,他將小說中的場景與故事的詮釋近乎放大到了極致;我自然也喜歡王國維和魯迅那樣的文字……傳神、簡約、精準、迅疾,充滿閃電一樣溫柔或猙獰的魔力。雖不能及,心向往之,我想我會一直努力,做文學批評這座荒涼山崗上的一個西西弗斯。
年度最具潛力新人:七堇年
【授獎辭】
七堇年的文字細膩、孤絕,表面松散、質地緊張、貌似單薄,但風格強烈。她所整飭的生活肌理,充滿同代人的焦灼和貧瘠,那幅斑駁的容顏背后,照見的也是個體失去信念之后的無力。人生只是歧路,內心業(yè)已淪陷,生之快樂與死之悲哀,純真和污穢,面對這種新的青春供詞,出版于2010年度的《塵曲》,不再是輕淺的自憐與合唱,而是七堇年對生活所作出的一次低沉抗議。向死而生,向絕望索取希望,向生命的喧囂要求潔凈的心情,《塵曲》所昭示的風格,悲傷、猶疑,心事重重,有時還顯得過于華麗,但它的寫作意義不可代替。
【獲獎感言】
尊敬的各位評審,各位老師,今天我非常榮幸能夠在這里獲得“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的榮譽。作為一位年輕作者,請允許我在此非常真誠地感謝評審老師們的肯定,感謝在寫作和成長之路上遇到的良師益友、出版團隊,還有讀者們。因為這些可貴的相遇,我為自己感到幸運。
前段時間很偶然的一個機會,回到了自己以前的中學看一看。走在校園里面,我自己都感到自己顯得很唐突,只能偷偷從后門看著那些在教室上課的老師和孩子,在操場上跑步打球的學生。他們身穿校服,三兩成群。這些都是很平常的校園景象,但那天我感到非常的震撼,因為我突然感到,站在同樣一塊地方上,我與當初的我之間有了七八年的距離,而當時沒有想過我會走上寫作這條路。我只不過是用了很多晚自習在筆記本上寫了又寫,停不下來,在這個過程當中找到了快樂。所以冥冥之中一切看來都是隨緣的,但卻又顯示出了注定性。
回過頭來看,起步階段下筆寫作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創(chuàng)作,更多的是一種強烈而純粹的傾訴欲;這種傾訴欲來自學校的苦悶、成長的困惑,或者家庭的影響。雖然這些觸發(fā)點隨著一個人的成熟,很快就會顯得輕薄而可笑,但是沒有人能否認它們曾經都萬分真實:因為一個人的承受力基本上是與年齡閱歷成正比的,同樣一件事情放在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身上和一個三十歲的成年人身上,感受度必然不同。我們也應該珍惜一個孩子因為一只金魚意外死亡而掉下的眼淚,因為這是純真易感的表現(xiàn),也是很快就將被粗糲的現(xiàn)實生活消磨殆盡的東西。
而敏感、細膩的心性,是成為一個作者必不可少的條件之一。最初的表達沖動,是成為一名寫作者的必然起點,并且將在未來的成長之路上扮演相當重要的作用。
起點必然是稚嫩的,但是隨著一個作者不斷成長,慢慢將會意識到寫作并不是傾訴,寫小說也不是寫自傳。創(chuàng)作需要講究技巧原則,如何下筆克制、張弛有度、放斂自如,都有待時間慢慢鍛造。作為一個作者,永遠都是在路上摸索。
我想,這就漸漸對了。在寫作的路上,常常沒有捷徑可走。凝練老道的功夫需要時間釀造,不能指望一蹴而就,也是因為如此,一個作者的成長是緩慢的。
在這樣一個過程中,我不由自主地又想借此機會向我最敬愛的一位作家,也就是史鐵生老師表達敬意和感謝。我從來沒能拜見到他,可是從很早以前第一次讀到《我與地壇》開始,史鐵生老師的文字,就對我的內心產生了莫大的沖擊,同時又帶來了溫暖的撫慰。這本散文集陪我走過了無數(shù)日夜,一次次鼓勵我要懂事并勇敢地面對生活。最重要的是,我深深感到了寫作和文字可以產生的魅力。一位真正的作家,哪怕他只能終生坐在輪椅上,終身被病魔或厄運囚禁,他仍然可以創(chuàng)造出一個壯麗的、感動無數(shù)人的世界。而正是因為這種創(chuàng)造,他和他的作品也將被永遠紀念。
除此之外,我還要感謝我的母親,默默養(yǎng)育并陪伴我成長。感謝指點并幫助過我的文壇前輩,出版界的老師,朋友,讀者。當今有才華的年輕人何其多,我為自己能走上一條相對順利的道路,并且獲得肯定,而感到由衷的幸運。
在這個喧囂而紛擾的時代,真正的寫作是非常寂寞的。要保持一種很純粹的心情,耐得住寂寞,更是艱難。隨著成長,下筆寫作便有了各種各樣的顧慮、猶豫、處理,要如何寫,如何寫得更好……這些既是進步,可是也會成為困擾。所以偶爾難免還會懷念當初年少的時候,不知天高地厚,信馬由韁地寫下去:就像我最好的朋友說的那樣,“因為你無欲無求,你只求別人傾聽你講一個故事”。
在我看來,任何藝術形式的終極追求,都是表達美。包括形式上的外在,與蘊意中的內在。好的作品,拋開流于表面的語言之美,最終還能析出一顆飽含價值的核心。這種漸進過程就像剝一只洋蔥那樣??墒蔷瓦B剝洋蔥都未免要流淚,創(chuàng)作歷程的艱難更可想而知了。漢語之美,天下無雙。我為我能用這么優(yōu)美的語言,慢慢生活,慢慢寫作,而感到幸福。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