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貴良
它凝煉、含蓄、空靈的氣質,儼然像詩;而它清鮮、自然、瀟灑的風度,又酷似散文。散文詩的這種氣質和風度,并非只是詩的“內核”同散文的“外殼”的結合;而是從形象構成、表現(xiàn)手法、語言形式,詩與散文諸多藝術因素的“堆砌”、融合。本文擬從以下四個方面進行探討。
散文詩在形象的構成上,是兼擅詩的意境與散文的畫境之美的。作者在融情于物時,不僅注重了事物的“神似”,而且注重了事物的“形似”。作品中的境,不再是“略具筆墨”的“天外數(shù)峰”,而是形神兼?zhèn)?、色彩鮮明的畫面。意境與畫境的結合,是散文詩一個鮮明的特色。正如柯藍所說:“從東西方散文詩的情況看,一首散文詩都有一定的景物,通過景物表現(xiàn)作家的思想、感受、情緒、心理?!碑斎贿@里所說的景物,不僅指自然景物,還應該包括生活場景。魯迅的散文詩《野草》,則是既受外來散文的影響,又溶中國古典詩歌散文的傳統(tǒng),熔裁眾長,精心創(chuàng)造,將自己深沉警醒的“小感觸”,借一幅幅精美雋永的畫面表現(xiàn)出來。那“鐵似的直刺天空的棗樹”,“凍得紅慘慘地”,“極細小的粉紅”,“奇怪而高”,“非常之藍”的夜空……所構成的秋夜圖;那由“滋潤美艷”的白雪,同“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磐口的臘梅花”,以及“冷綠的雜草”相輝映的江南雪景;還有那荒野、過客、冰山、死火、孤墳等等,正是在這一幅幅自然圖畫和生活場景里,寄托著作家美好的希望,深廣的憂憤,不屈的斗爭意志。至于那些字外音、畫外蔥,完全憑我們的想象去體會、領略罷了。
應該承認,詩與散文都是比較“精簡的藝術”。然而,詩的精簡,主要表現(xiàn)為筆墨的凝聚,而散文的精簡則表現(xiàn)為筆墨的清細。作者對于素材,總是從細處著眼,慎加選擇,施以細密的描寫,使人于平凡細微之處,獲得新異精警之感。
筆者以為散文詩妙在凝聚與清細之間。如,它在選材上,也常常像詩那樣嚴格,“它要求我們從一些細小的動人的生活場景中,提練出一種詩的意境。抒發(fā)作者積蓄已久的思想感情,使人能從日常生活中,看得更高,想得更遠。”但是,它卻比詩歌能夠包羅較多的細節(jié),并且在細節(jié)的描寫上,不是略加點染,而常常是精雕細刻。屠格涅夫的散文詩《田野》里:那藍色彌漫的天空,飄浮的微云,牛奶一樣新鮮的空氣,顫鳴的云雀,呼朋喚侶的凸胸鳩,靜飛的燕子;長嘶或嚼草的馬,文靜地站著搖尾巴的狗;山谷、小溪、楊柳、谷倉、貨棧、小木屋……甚至于空氣中煙和干草夾雜著樹脂和獸皮的氣味,水底的小石子在清沏的旋渦中的顫動,以及每個屋頂上那鴿籠的高桿和每家門口那座鐵鑄的短鬃小馬,殘缺的玻璃窗上輝映著的彩虹的七色和窗上繪著的花瓶……這一切為我們織繪了一幅多么工細逼真的俄羅斯農村生活圖畫!
凝聚與清細的結合,使散文詩,既有詩的凝煉、含蓄,使人有瀟散簡遠之感;又有散文的清新、細膩,給人以可游可居之境,讀者常在其中流連、遐想,獲得思想的啟迪和美的陶冶。
有人說:“詩歌感情想象的成分比較多一點,散文文學思想事實的成分比較多一點。”此話頗有道理。在詩歌里,詩人的激情,常?;癁樨S富而奇特的想象;而在散文中,作家的思想,總是連起許多閃光的生活片斷。當然散文也離不開想象;但散文的想象總是受著真實細節(jié)的控馭、制約,往往表現(xiàn)為一種由此及彼的聯(lián)想。
在散文詩里,詩的想象與散文的寫實,則常常是結合在一起的。即使是魯迅那樣嚴峻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其散文詩也總是飛騰著美麗的想象;同樣,即便像郭沫若這樣的浪漫主義詩人在寫作散文詩時,也十分注意真實細節(jié)的組合。
想象與寫實的結合,在散文詩里主要表現(xiàn)為:
1.想象包孕在真實的細節(jié)中。
作家將浮沉而美麗的思想情感,融入真實的細節(jié)描寫之中,讀之,便生發(fā)出許多弦外之音,引起豐富優(yōu)美的想象。如魯迅的《臘月》,這是一首寄托深沉、含蓄蘊藉的散文詩。作者以臘月白況,對珍愛“臘葉”者,寄以深摯的感念之情。作者把這種情思,全部融入對臘葉的細膩描寫中。
2.真實的細節(jié)編織成幻象或夢境。
散文詩的作者,還常常借用幻想或夢境,來反映現(xiàn)實,抒寫情思。這在屠格涅夫和魯迅的散文詩里,尤其多見。但是,在描寫里,作者總是把大膽的想象與細致的寫實結合起來。如屠格涅夫的散文詩《蔚藍的圖》里的一段:
我們來到一些島上,一些仙島,紫玉瑛、綠玉等等寶石的三棱鏡光使這些島上顯得半透明。岸邊散出迷人的芬芳:經過有些島時,一陣薔薇和鈴蘭的雨落到我們身上來:在另一些島上我們看見烏兒展開彩虹色長翅往上飛。
鳥兒在我們頭上盤旋:鈴蘭和薔薇消溶在流過我們船邊的真珠般的泡沫中。
文中,寶石的光彩、花雨的芬芳、彩虹般的烏翅……,使我們感受到是那樣奇幻、迷人;而文中的光、香、色……,十分鮮明、具體,使我們感到真實、親切??芍^幻而不虛,奇而不假。雖系夢境、幻想,卻是人間寫照。這使我們聯(lián)想到魯迅的散文詩《好的故事》寫的是夢中乘小船過山陰道時所見那迷離恍惚而又真切細致的描寫,與屠格涅夫的《蔚藍的圖》,真有異曲同工之妙。
詩與散文的語言都要求美。但詩的語言美是 “精美”,集中在一個“精”字上:文字的高度濃縮,節(jié)奏的鮮明整齊,音韻的抑揚鏗鏘;而散文的語言美表現(xiàn)為“流美”,突出在一個“流”字上;它“像清鮮的流水似的,一句連一句,一節(jié)跟著一節(jié)”,文字、節(jié)奏、韻調,一切都在自然流暢之中。
而散文詩的語言美,便是這種精美與流美的融合。具體表現(xiàn)為:
1.婉轉美。
詩的凝練,必然要求文字的省略,而省略又產生鮮明的跳躍性:散文的語言適合于清細的描寫和娓娓的敘述。散文詩的語言,既有散文的流暢,又有詩的跳躍。這種流暢與跳躍的結合,便產生出一種“律動”的婉轉:
今早剛從熟睡里醒來時,小小的一室里漾著一種清香的不知名的花氣。
這是從什么地方吹來的呀?——
原來鐵壺中投插著的山茶,競開了四朵白色的鮮花!
啊,清秋活在我壺里了!
此文,流暢而又精簡,連貫中時有跳蕩,就如一條清溪,時時穿越溪石,婉轉著向前流去。
2.錯落美。
前人論文說:“駢散之用,相附不背,合之兩益,離之兩傷?!庇终f:“雖駢必有奇以振其氣,雖散必有偶以植其骨,儀厥錯綜,致為微妙?!?/p>
散文詩正是把詩的駢儷、散文的散奇,揉合在一起,將駢句、排偶、重迭、警語等,巧妙地配置于參差錯落的散句里,于自然之中求工巧,瀟散之中見嚴整。如:
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于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
此文中,奇中有偶,駢散結合,形成語句的自然而多姿,像依山臨水而建的樓、閣、亭、臺,美在參差錯落中。
3.韻味美。
“詩系表現(xiàn)在微妙的、有音節(jié)的如脈動的韻語里的?!边@表明詩有動人的音樂美。而散文,則是“于音韻之外”,將“自然的韻律”、暗暗“透露于文字之間”,天籟與心聲相融合,造成一種獨特的情韻美。從這個角度,應當說散文詩的語言,更接近散文。它不在音韻上苛求、卻在情韻上著意。然而既然是散文詩,詩的意境的含蓄凝煉,抒情的一唱三嘆,必然要求其在節(jié)奏、旋律、音調等方面,比散文更加講究。這種散文的情韻與詩的音韻的融合,便使散文詩的語言具有一種別致的韻味美。我們通過比較魯迅小說《在酒樓上》和散文詩《雪》里,描寫雪的句子:
我這時又忽地想到這里積雪的滋潤,著物不去,晶瑩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風一吹,便飛得滿空如煙霧。
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隱約著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p>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后,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谇缣熘拢L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目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
從比較中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散文詩的作者,不僅總是力求把自己對事物的獨特感受,湛醇情緒熔鑄在語言里,做到與宇宙萬物“神晤默契”;并且還十分注意文字的精選和排列;清音和濁音,長句和短句,奇句和偶句……巧妙組合,造成輕重疾徐、抑揚頓挫的韻律感。讀之,使人感到在那優(yōu)美的畫境里,不僅凝聚著作者醇濃的感情,而且還脈動著一種和諧的韻律,雖然這韻律僅僅像樹葉的微風,那么的清和、疏淡!
雖然說散文詩具有詩的氣質和散文的風度;但就具體作品而言,或者詩的氣質較強烈,或散文的風度更突出。因而,它有一點可以肯定無疑,即在散文詩里,不僅僅是跳動著一顆純凈的詩心,而且還在流淌著散文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