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瑾[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 鄭州 450052]
文化的差異與女性的選擇
——苔絲與曼楨的愛情悲劇比較
⊙高 瑾[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 鄭州 450052]
《德伯家的苔絲》中的苔絲和《半生緣》中的曼楨經(jīng)歷相似,出身貧寒,遭受侮辱,從此人生被改寫,她們都經(jīng)歷了一場真摯的愛情,但愛情都是以悲劇結(jié)束。作為不同時代和文化背景下的女性,她們的愛情悲劇也有不同之處:兩人的貞操觀念不同、愛情體驗不同、結(jié)局不同。
苔絲 曼楨 愛情 悲劇
1891年,哈代創(chuàng)作《德伯家的苔絲》,主人公苔絲是一位農(nóng)村姑娘,年輕時遭人侮辱,由于傳統(tǒng)的貞操觀念,苔絲在新婚之夜被丈夫拋棄,之后她為了愛情葬送了自己的生命,在小說中哈代稱之為“一個純潔的女人”①。這部小說出版后的第59年,中國作家張愛玲寫了小說《十八春》,并與1969年進(jìn)行改寫,題目為《半生緣》。雖然兩部小說出版的時間相差半個多世紀(jì),但在故事情節(jié)上有很多相似之處,《半生緣》中的曼楨和苔絲一樣出身貧寒,遭受侮辱,她們都擁有一場真摯而無果的愛情。不過由于作家性別的差異、生存時代的不同,由于女主人公所受教育和文化背景的不同,兩者的悲劇也有許多不同之處:兩人的貞操觀念不同、愛情體驗不同、結(jié)局不同。
《德伯家的苔絲》中的苔絲和《半生緣》中的曼楨都遭受了侮辱,從此她們的人生被改寫,但兩者對待“失身”一事的態(tài)度完全不同。對于苔絲的失身,哈代在小說中這樣寫道:“我們那位女主角從此以后的身份,和她剛邁出她父母家的門檻,到純?nèi)鸺沟酿B(yǎng)雞場去碰運氣那時候的身份,中間有一條深不可測的社會鴻溝,把它們割斷。”在這里,哈代強調(diào)了貞操觀念在當(dāng)時社會和女子心中的重要性。之后的苔絲不再是一個涉世不深的少女,她經(jīng)常在夜間躲到樹林里來哭訴自己的不幸,她開始躲避村人而變得沉默寡言。雖然她大膽地在眾人面前為自己的私生子喂奶,不顧教規(guī)為他洗禮,但是她還是“把自己看作是一個罪惡的化身,侵入了清白流連的地域”。在塔布籬的牛奶場,哈代盡管一再描述苔絲的美麗能干、純潔善良,但傳統(tǒng)的貞操觀念仍舊如影隨形地跟著她。苔絲在牛奶場第一次見克萊時,驚恐不安,害怕他認(rèn)出自己是那個曾經(jīng)在馬洛村跳舞的女孩;愛上克萊之后的苔絲,一次又一次拒絕這種甜蜜而又奢侈的愛情,“我愿意做你的人,不愿做世界上任何別人的人……可是我不能嫁你”。雖然無論從形體還是心靈來看苔絲無疑高于周圍的女子,但她始終認(rèn)為自己不配得到克萊的愛,“她們?nèi)齻€,差不多無論誰,做起太太來,都比我強——也許都比我強。她們愛你的程度,也許和我一樣——差不多一樣”。而在新婚之夜,本已抱定一切隨緣的苔絲,正是因為女友失戀之后的極端行為(萊蒂自殺未遂,瑪琳醉酒,伊茨失意)而對克萊和盤托出自己的過去。苔絲之所以這樣做,除了本性的真誠,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于貞操觀念,她認(rèn)為自己“不配讓命運這樣優(yōu)待——然而她卻又竟是中選的人”。
曼楨在被祝鴻才侮辱之后,首先考慮的不是自己的失身,而是希望盡快逃出去,并把自己的苦難向世鈞訴說。張愛玲在文中寫道:“她的貞操觀念當(dāng)然和從前的女人有些不同,她并不覺得她有什么愧對世鈞的地方……唯一的希望是母親肯把這件事情的真相告訴世鈞,和世鈞商量?!雹谠谇艚娜兆永?,和世鈞見面,告訴他一切是她唯一的安慰和希望。曼楨在醫(yī)院準(zhǔn)備逃走時,雖然她曾經(jīng)懷疑過世鈞的愛情,“假如他在上海,并且剛巧到這家醫(yī)院來探望朋友,走過這間房間看見了她——那太好了,馬上可以救她出去,但是——如果剛巧被他看見這吃奶的孩子偎在她身邊,他作何感想呢?替他想想,也真是很難堪。她記起他性格中的保守的一面。他即使對她完全諒解,還能夠像從前一樣地愛她么?”但曼楨逃離祝家后做的第一件事仍是給世鈞寫信,告訴他自己的苦難。在這里,失身并不是困擾她的主要問題。
由此可見,兩位作品都寫到了女子的失身,但女主人公對這件事情的反映卻大相徑庭。之所以如此,原因在于:首先,兩者所處的時代不同,苔絲生活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女性地位比較低下,女人被定義為“家里的天使”,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婦女的美德就是犧牲、忘我、道德純潔和奉獻(xiàn)精神,而這一切則在妻子和母親的天職中的到最完善的體現(xiàn)。苔絲的失身雖然錯不在己,但作為一個社會中的人,她無法擺脫傳統(tǒng)觀念對自己的羈絆。曼楨生活在20世紀(jì)30年代的中國,是“五四”運動之后的新女性,能夠自覺堅定地抵制傳統(tǒng)觀念。當(dāng)世鈞要求曼楨不要和姐姐來往時,曼楨很大膽反駁了他的“好心”:“我覺得我姐姐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她沒有錯,是這個不合理的社會逼得她這樣的。要說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誰更不道德!”其次,兩者所受的教育不同。苔絲是一個農(nóng)民的女兒,所受的教育較低,使她在面對生活中的突發(fā)事件時缺乏一種清醒的判斷,比如失身之后,她曾經(jīng)這樣質(zhì)問自己的母親:“你為什么不先警告我?大戶人家的女人,都知道得提防什么,因為她們看過小說,小說里頭告訴她們這些鬼把戲;我多會兒有過機會,能在哪方面學(xué)到東西?你又不幫助我!”同樣,面對克萊的拋棄,苔絲也缺乏判斷,把錯歸為自己。其實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許多中產(chǎn)階級的女性開始追求獨立,堅決抵制“家里的天使”觀念的毒害,英國19世紀(jì)女性作家群的興起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而苔絲因為家境貧寒,所受教育有限,所以最終做了傳統(tǒng)觀念的犧牲品。而張愛玲筆下的曼楨是一個知識女性的形象,她生活在城市,讀過大學(xué),在工廠上班,做家庭教師,靠知識能力來養(yǎng)活一家老小。雖然她和苔絲的遭遇相同,但她受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較少,她沒有因為自己失貞覺得愧對世鈞。
《德伯家的苔絲》和《半生緣》都描述了一段無果的愛情,但作家的著眼點不同,哈代強調(diào)苔絲和克萊之愛的縹緲,而張愛玲則強調(diào)曼楨和世鈞之愛的蒼涼。
首先,在兩部作品中,雖然作家都注意到環(huán)境對情感的渲染作用,但是主人公愛情發(fā)生的環(huán)境卻截然不同。苔絲和克萊相愛的地方在布蕾谷,這里的環(huán)境有一種縹緲之美。正如哈代所描述的,“它的空氣清新、爽利、縹緲、空靈”,這里的河流“和天上浮云的陰影一樣的飄忽”。而曼楨和世鈞之間的愛情發(fā)生在上海和南京這兩個城市,無論是南京的豪宅大院,還是上海的閣樓弄堂,給人的感覺都是蒼涼陰郁的。圍繞兩者愛情展開的環(huán)境,都是一些灰暗、冷清的詞匯:霏霏的春雪、二三點冷雨、黑黝黝的樓梯、慘淡的月光、荒涼的號聲……
其次,愛情發(fā)生的時間不同。在《德伯家的苔絲》中,苔絲和克萊的愛情主要發(fā)生在五月到九月,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jié)。作者在寫二人相會時,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早晨,如克萊第一次注意苔絲、安磯抱苔絲過泥塘等情節(jié)。在作者筆下,早晨有一種朦朧縹緲之美。“他們相會的時候,總是每天那奇異莊嚴(yán)的一刻,那朦朧的晨光,那紫羅蘭色和粉紅色的黎明……破曉的時候和黃昏的時候,同樣是半明半暗的灰色,但是它們陰暗的程度也許一樣,明暗的景象卻不相同。在破曉的朦朧里,好像是亮光活躍,黑暗沉靜?!背抗狻㈧F氣和苔絲心中美好虛幻的愛情相得益彰。而曼楨和世鈞的愛情發(fā)生的時間是在秋冬季節(jié),陰冷潮濕,荒涼灰暗。作者在寫兩人相愛時,大多時間是在黃昏,在曼楨家那個擁擠的房子里。即便在他們愛情最快樂的時期,作者還是用一些冷冷的意象和敘述來表明他們愛情的蒼涼。比如,世鈞第一次含蓄地向曼楨表述自己的感情時,作者寫到了黃昏、蒼茫人海中升起的月亮、風(fēng)吹秋千索幽冷的聲音、沒有天明的星期天。
再次,作家在描繪主人公的愛情時,表述的側(cè)重點不同。哈代強調(diào)苔絲的外表之美,安磯眼中的苔絲更是美若天仙,漂亮得讓人眼花。而張愛玲很少描述曼楨的外貌。通讀全文,曼楨給讀者留下的印象是:和姐姐曼璐有幾分相像,略方的臉顯出剛毅,總是穿灰色的羊皮大衣和灰藍(lán)色的棉袍。在世鈞家人的眼中,甚至有點寒酸。此外,哈代筆下的男女主人公心中的對方都具有虛幻縹緲的特點。在苔絲的眼中,安磯不是“肉體凡胎”的人,而是“智力的化身”,他的自制力讓她“又敬又愛”。所以在被遺棄之時,苔絲沒有辯解,被遺棄之后,苔絲沒有抱怨,苔絲承擔(dān)了所有的過錯,甚至用死來表明了自己愛情的忠貞執(zhí)著。而安磯對苔絲的愛情更是具有想象的特點,他認(rèn)為她“不是一個擠牛奶的女工,而是一片空幻玲瓏的女性精華——從全體婦女里化煉出來的一個典型儀容”,聰明、忠誠、靈敏、貞潔,模樣百里挑一。所以,他不能體會她的痛苦,不能容忍任何瑕疵。作者哈代也認(rèn)為安磯的愛“輕靈得太過分了,空想得到了不切實際的程度了”。正是這樣,才導(dǎo)致了苔絲的悲劇。而張愛玲筆下的愛情是一對小人物蒼涼的愛情。愛情悲劇的產(chǎn)生在于貧困,曼楨不得不為了家庭奔波;在于自尊,曼楨不愿意用家累羈絆世鈞;在于自卑,兩者家庭之間的差距;更在于人性的骯臟和軟弱,在于人與人之間緣分的微妙……張愛玲采取客觀敘事的方式,從一開始就給小說定下了蒼涼的格調(diào)。
在兩部作品中,女主人公在受辱之后都回到了施暴者的身邊,但面對和心愛之人的重逢,兩者采取的方式大相徑庭:苔絲殺死了亞雷,和安磯過了最后幾天的快樂生活之后走上了斷頭臺;曼楨選擇接受現(xiàn)實,讓重逢成為永別。
之所以會有不同的結(jié)局,首先在于中西方文化的差異。西方文化“從古希臘開始就有海洋文化和商業(yè)文化的特征,崇尚個性和自由,富于冒險和開拓,講究力量和技術(shù),具有批判精神、懷疑態(tài)度和否定勇氣”③。相對于東方文化來說,西方文化更體現(xiàn)出一種個體本位意識,主人公在人生事件的選擇上,更具有主動性,他們在乎的不是行為的結(jié)果,而是行為的過程。在碌碌無為的生和轟轟烈烈的死之間,他們寧愿選擇后者,讓生命在短促的時間里發(fā)出最耀眼的光芒。19世紀(jì)西方文學(xué)中,不乏這樣的例子,如安娜、娜拉、包法利婦人、卡捷琳娜……苔絲也是如此。苔絲人生的每一步,從一開始就暗含著悲劇的因子。生于農(nóng)家,卻美貌動人;想過自食其力的生活,卻不得不出門認(rèn)親;不喜歡亞雷,卻無奈失身于亞雷;當(dāng)經(jīng)歷磨難功成圓滿時,卻得到死亡的結(jié)局。但面對命運的不公時,苔絲每一次選擇都具有主動性,如失身懷孕之后,她沒有因此去做亞雷的情人,而是獨自面對村人的非議,承擔(dān)撫養(yǎng)孩子的重任;面對安磯的拋棄,她從不抱怨,執(zhí)著地選擇了等待;等安磯回來,當(dāng)一切都無法挽回時,她殺死了亞雷,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最后的幸福,也證明了自己的愛情。
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強調(diào)一種中和嫻靜之美?!八恼嗡枷胧欠€(wěn)定,它的哲學(xué)思想是中和,它不是一種進(jìn)取型,而是一種保存型的文化?!雹茉谥袊谋瘎≈校啾憩F(xiàn)為強弱對立、善惡沖突,而主人公在面對命運的不公時,往往讓個性讓位于群體性,讓理智控制感情,以和為貴,順應(yīng)現(xiàn)實。在《半生緣》中,曼楨的每次選擇都具有被動性。她逃離祝家之后重新回到了祝鴻才的身邊,原因在于孩子。這個選擇讓曼楨感覺可恥,她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雖然最終她憑借自己的能力離開了祝鴻才,但很顯然的是,當(dāng)自我意識和倫理親情發(fā)生沖突時,曼楨還是選擇了后者而犧牲了自己。在和世鈞重逢時,兩人都感到了命運的捉弄,世鈞一時沖動,告訴曼楨:“我下了決心了。沒有不可挽回的事。你讓我去想辦法?!倍鼧E卻阻止了他,因為她知道,一切都已經(jīng)回不去了,她和他的重逢,將會成為永別。各自的家庭、生存的環(huán)境還有無法抹去的歲月將會使他們不會有任何的牽連,這是一種理智而無奈的選擇,相對于苔絲的毀滅,更具有一種蒼涼的美感。
其次,由于作家的性別、時代不同,所以賦予女主人公不同的悲劇結(jié)局。作為一個男性作家,哈代對苔絲充滿同情和愛,在作品中他不止一次描寫了苔絲的美貌和美德,稱她為“一個純潔的女人”,他希望通過美的毀滅來表示自己對維多利亞時期傳統(tǒng)觀念的反抗。整部作品有一種古典的悲劇美。在哈代筆下,苔絲悲劇的成因主要有三個因素;矛盾的性格、命運的偶然性、男性對她身心的戕害。在這三個因素中,作者更強調(diào)社會的因素,苔絲之死在于貧困,在于社會在肉體和心靈上對女性的不公道。作為一個生活在20世紀(jì)的女性作家,相對于哈代,張愛玲的《半生緣》更具有現(xiàn)代悲劇的氣息。和哈代不同,她更多關(guān)注的不是社會問題,不是人性中的“真善美”,而是其“骯臟的一面”,懦弱的忍耐、偏執(zhí)的自欺、罪惡的報復(fù)、可怕的妒忌、極端的愚昧……曼楨和世鈞的悲劇在于誰?在張愛玲筆下,更多的在于人性本身的弱點:曼璐的妒忌、祝鴻才的貪婪、世鈞的軟弱、曼楨的認(rèn)命和妥協(xié)。在對結(jié)尾的處理上,張愛玲的《半生緣》具有開放性和未完成性,曼楨和世鈞重逢之后會怎樣?張愛玲把思考留給了讀者,她依舊冷冷地觀照這個蒼涼的世界。① 哈代:《德伯家的苔絲》,張谷若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版。本文所有《德伯家的苔絲》中的引文均出自此書,下不另注。
② 張愛玲:《半生緣》,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本文所有《半生緣》中的引文均出自此書,下不另注。
③④ 張法:《中國文化與悲劇意識》,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
1989年版,第9頁,第10頁。
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項目《跨文化傳播與中國文學(xué)中的歐洲形象》,項目號:09YJC751083
作 者:高 瑾,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文學(xué)碩士,研究方向為外國文學(xué)。
編 輯:魏思思 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