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清云[桂林電子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 廣西 桂林 541004]
美籍猶太作家索爾·貝婁的小說《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以第二人稱的敘述視角,展現(xiàn)了人物之間靜態(tài)的“我—你”關系、“我—它”關系和由“我—你”關系向“我—它”關系動態(tài)轉變的“心碎”歷程?!拔摇恪标P系是源于心靈的對話關系,“我—它”關系是利用和被利用關系。
作為第一人稱敘述者的“我”——肯尼斯,和舅舅本諾都出生于正統(tǒng)的猶太家庭,正統(tǒng)猶太人在大家庭成員之間、情侶之間、性與愛之間、人與事業(yè)之間、肉體與靈魂之間都應該體現(xiàn)一種“我—你”關系。小說采用第二人稱敘述的方式,“你”的出現(xiàn)同時意味著“我”的存在,顯示作者強烈需要精神交流和心靈對話的渴望,構建了面向故事里的人或物的、面向自己心靈的和面向讀者的三種“我—你”關系。
通過“你”指代敘述者面對的人物或談話的對象,小說構建了“我—你”關系??夏崴购途司吮局Z是真正的對話者,能夠就人類關心的任何問題進行廣泛深入的探討。例如,為了讓舅舅擺脫又想又怕與女人交往的苦悶時,肯尼斯談起了自己的情人翠姬,以及與厄洛斯的性與愛等問題,肯尼斯說:“當人們以這種眼光看你時,你的人的內容就被瀝干了。可是,當一個女人把燈熄滅時,難道你就必須負起解釋全世界的是使命嗎?那就是說,你是個永遠要向宏觀世界負起責任的一個微觀世界。那你就是在自找苦吃了?!闭菍@種與常人難以啟齒的問題的探討體現(xiàn)了他們無話不談的親密關系,因為話題越隱秘人的親近感就越強。本諾成了肯尼斯“最知心的朋友,沒有比他更親的,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朋友”。因為本諾說過:“我們之間存在一種真正的,可以說是全部投入的友誼?!倍局Z也認為外甥“是親戚中唯一能在高水平上跟他溝通的人”。因此他們是一對無話不談的、能在高水平和深層次上心靈相通的知己。
植物學家本諾一直認為植物是有血有肉的生命,他感覺可以進入它們的內部和它們進行心靈的交流與溝通,這里也體現(xiàn)了他和事業(yè)之間和諧的“我—你”關系。
通過“你”指代從敘述者中分裂出去的另一個“我”,小說構建了“我—你”關系??夏崴乖谂c母親交談時,感覺到母親根本無法了解自己的所思所想,于是這樣獨白:“你要是符合她的要求,她就喜歡你??墒撬龑δ愕目己耸呛車栏竦?。你必須像她過去和現(xiàn)在一樣,經得起艱難的考驗?!边@里的“你”是指從肯尼斯自身中分裂出來的另一個“我”,“我”和“你”是相通的而不是心靈分離的、矛盾的和諧關系,所以從外表和靈魂兩方面對內心客觀公正地對自己與母親的關系進行理性分析,作者希望讀者設身處地地同情和了解自己,構建自己肉體面向心靈的“我—你”關系,即“本我”和“自我”關系的統(tǒng)一。
小說中的“你”除了指向心靈的自我之外,有時候也指讀者。敘述者經常從故事中跳出來,直接與讀者對話,構建作者與讀者的“我—你”關系。例如,敘述者這樣感慨:“至于男人嘛,你想想看,要從可以為夫的眾男子中篩選一個丈夫是何等的大工程!何等的痛苦!選中之后你還必須去征服這個男人!”或者這樣敘述:“舅舅的魅力我還沒有給你說全?!边@里的“你”可以理解為讀者,敘述者時常揣測讀者的想法,希望直接與讀者對話,分享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將讀者拉入文本中來感覺敘述者正在袒露心扉,邀請讀者一起體驗心靈發(fā)展的歷程。這樣引發(fā)了讀者繼續(xù)閱讀的好奇心和讀者的共鳴,產生由“我—你”關系帶來的推心置腹的效果。
除了肯尼斯與本諾、肯尼斯的“本我”和“自我”、作者(有時是敘述者)與讀者的“我—你”關系外,小說中其他人物關系都只是“我—它”關系。
妻子死后,本諾為了得到馬蒂爾德的肉體、真愛和完整的家庭,為了更好地融入當代美國社會,本諾昧著自己的良心、出賣自己的人格、違背猶太教的為人準則、背叛了猶太人的倫理道德,將年邁體衰的千萬富翁哈羅德舅舅告上法庭。舅舅的死使本諾認識到他只是被拉雅蒙一家用來追名逐利的工具,終于認清了他與馬蒂爾德本質上只是“我—它”關系。
在第二代移民美國的猶太人哈羅德看來,傳統(tǒng)猶太文化一錢不值,“親屬關系狗屎不如”。他滿腦子充斥著功利思想和物質主義,連與其至親親屬之間的關系都被看成一種純粹的“我—它”關系,例如,斷絕了與大兒子費希爾的父子關系,侵吞了本屬于本諾和他姐姐的遺產,以“本諾只是拉雅蒙一家用來訛詐自己的工具”為由而與外甥本諾對簿公堂等。
肯尼斯與父親魯?shù)弦仓皇恰拔摇标P系。名為父子,但是價值觀念迥異,生活方式也各不相同??夏崴褂憛挳敶绹庥麢M流的生活方式,斷然否定了父親不顧家庭只顧享樂的人生態(tài)度和不求心靈溝通只追逐肉欲的生活方式,從而造成兩人之間的巨大心理鴻溝和心靈隔閡,這也是形成父子間“我—它”關系的根本原因。
采用“你”來敘述父親時,小說表達了“我”——肯尼斯,一直希望與父親建立親密無間的“我—你”關系的愿望,例如他與父親進行談話時說:“父親啊,人就是這樣的。你的成就越大,你的個人生活和家庭生活就越不美滿。”很明顯,“我”只能猜測父親對“我”的看法,而“我”對父親“他”的審視是采用了視角越界的方式——從第一人稱有限視角轉向第三人稱視角進行的。雖然肯尼斯在與父親進行交談,但只是各自表達自己的想法,這種交談不可能產生心理共鳴,最終,從開始滿懷希望構建親密的“我—你”關系最終變成令人心寒的冷漠的“我—它”關系??夏崴沟那槿舜浼б呀洖樗撕⒆?,所以肯尼斯希望與她建立符合猶太傳統(tǒng)的家庭,但是翠姬寧愿像吉普賽人一樣四處謀生,也不愿意與肯尼斯過著穩(wěn)定的家庭生活,這展現(xiàn)了從“我—你”關系到“我—它”關系的轉變歷程。與肯尼斯和情人翠姬之間的心理關系的轉變一樣,本諾與馬蒂爾德、本諾與舅舅哈羅德、肯尼斯與母親等的關系也從最初的“我—你”關系變?yōu)樽罱K的“我—它”關系。
人與物之間也體現(xiàn)了從“我—你”關系到“我—它”關系的轉變。在本諾的婚禮上,雖然有許多上流社會人士參加他的婚禮,作為新郎本諾感到茫然和無助,只感覺那棵圣誕樹才賦予他去完成自己婚禮的精神力量,他說:“它像是新郎的姐妹,婚禮中唯一的親戚?!边@預示著本諾最終無法建立像自己與圣誕樹之間“我—你”關系一樣的婚姻關系。在本諾與馬蒂爾德的交往中,他的精神支柱竟然來自拉雅蒙家中的假杜鵑花,他以為那是真花,一直把它當成交流對象,從這種“我—你”關系中尋找安慰。但是,他偶然發(fā)現(xiàn)這種安慰是“一株假杜鵑花——替身,仿制品,冒充者,騙子,誘餌,引人上鉤的騙子!多少個星期來,我一直從這個人造花得到支持和力量。每當我需要打氣、需要與人接觸、需要交流時,我就去看他。在這么多年沒間斷地與植物為伍的我居然上當了!……它是我最忠實的依靠。我的事業(yè),我的本能,我的聯(lián)系……全部斷裂了。”從此,本諾與杜鵑花的關系由令人期待的“我—你”關系變成了令人失望的“我—它”關系。
《更多的人死于心碎》通過第二人稱視角描繪了故事人物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描繪了肯尼斯與本諾、我和從我中分裂出來的另一個“我”、作者、敘述者(有時合二為一)與讀者的三種“我—你”關系,也揭示了本諾與馬蒂爾德、本諾與哈羅德,肯尼斯與情人、肯尼斯與父親的“我—它”關系,以及這些關系如何從“我—你”關系到“我—它”關系的轉變。這些關系及其轉化預示著著故事人物的現(xiàn)狀、心路歷程和最后歸宿,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猶太人在當代美國社會所面臨的倫理困惑和精神危機,以及傳統(tǒng)猶太倫理道德在美國所受到的沖擊。
[1]索爾·貝婁:《更多的人死于心碎》,李耀宗譯,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2年版。
[2]劉兮穎:《〈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中的“對話”哲學》,《外國文學研究》2007年第6期。
[3]顧紅亮:《現(xiàn)代性的對話緯度與獨白緯度》,《云南社會科學》200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