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顏［四川文理學院中文系， 四川 達州 635000］

作 者：唐顏，碩士，四川文理學院中文系助教，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抗日戰(zhàn)爭將中國的版圖劃分成了抗戰(zhàn)區(qū)和淪陷區(qū)。在淪陷時期的上海，文學究竟以一種怎樣的姿態(tài)存在呢？在翻閱了大量的作品和歷數(shù)了幾多的作家后，我們能否找到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讓它們領著我們去見證淪陷時期上海文學的風貌、特點和發(fā)展走向呢？帶著這樣的疑問，我將眼光投向了師陀——一位見證上海淪陷歲月并仍孜孜不倦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

1936年8月，師陀由北平到上海。整個抗日戰(zhàn)爭期間，師陀“心懷亡國之悲憤牢愁，長期蟄居上?！雹?，以寫作作為他的生存方式和思考方式，在小說方面為我們奉獻了短篇小說集《無名氏》、《果園城記》、中篇小說《無望村的館主》、長篇小說《馬蘭》《結婚》，被楊義稱為“‘孤島’和上海淪陷時期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②。他的小說，既有對民族性格和命運的反思，也不乏對淪陷時期上海都市生活的抨擊。他的小說傳遞著對人性、對家國、對民族的深刻反思。而上海淪陷時期歷時八年，從喪失主權到異族統(tǒng)治的辛酸歷史使得上海文學形成了以愛國主義為核心，以維護民族文學的純潔性為己任的特征。正是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找到了師陀小說與淪陷時期上海文學的契合點。

一、小說書寫與都市生活

“盧溝橋事變”后，上海一度興起鼓吹抗戰(zhàn)的創(chuàng)作潮流。隨著抗戰(zhàn)的深入，作家們拋棄了廉價的樂觀主義，把關注的焦點投向了戰(zhàn)爭給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帶來的災難和影響上。這即是上海文學關于都市生活描寫的一個轉折。上海淪陷后期，日偽勢力控制了整個上海，禁止一切抗戰(zhàn)作品。同時，他們還拉攏一大批漢奸作家，為“大東亞共榮圈”粉飾太平。在政治的強勢運作下失去激發(fā)抗日愛國熱情的文學作品越來越依賴商業(yè)市場的宣傳和需求，作家們在“心中的文學陣地”和“商業(yè)市場的需求”之間努力尋找著一個突圍點。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下，雅文學和俗文學日趨融合，作家們在黑暗現(xiàn)實和家庭婚戀中尋找題材，促使上海文學在對都市生活的描寫中走向日?；膭?chuàng)作傾向。

從《馬蘭》到《結婚》，小說中對都市日常生活的講述體現(xiàn)出上海文學在淪陷時期日常化的創(chuàng)作傾向。具體來講，日?；切≌f創(chuàng)作時選取的素材，在寫法上采用了通俗化的表達方式。但是，通俗化并不等同與通俗小說，它仍然有著批判精神，一種不與現(xiàn)實沖撞的形而上的批判態(tài)度。下面，我僅以《結婚》為引來分析上海文學是怎樣展開對都市生活的摹寫的。

《結婚》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爾虞我詐的都市生活場景，這個生活場景由咖啡廳、跳舞場、電影院、大飯店、交易所等組成，文中人物胡去惡、田國寶、田國秀、錢亨、黃美洲、老處女就是在這些地方打發(fā)掉他們每天的光陰。在作者展開對他們的日常生活的敘述時，我們看到了一個可怕的、空虛的淪陷時期的上海。而且，環(huán)境還逼迫著人的改變，里面的人要么一出場就毫無道德可言，要么就在耳濡目染中失掉傳統(tǒng)的道德價值觀念。這是很多作家在表現(xiàn)鬼魅都市中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里向我們傳達出來的信息。

如《雜志》作家群之一的束紉秋，在上海淪陷后期用筆名“疏影”發(fā)表了一批反映金融界、商業(yè)界腐朽、渾濁現(xiàn)實的短篇小說。《生意經(jīng)》描寫上海商人為了爭奪客戶，不惜采用欺詐、出賣色相的卑劣手段，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淪陷時期上海經(jīng)濟的蕭條和混亂狀態(tài)。《馭人奇術》中，商行經(jīng)理為了更好地控制職員，不惜采用在職員之間制造矛盾，又利用矛盾加以利誘威逼的卑鄙手段，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淪陷時期上海職員為了生存甘愿做木偶的辛酸。另一活躍在《萬象》和《雜志》周圍的青年作家沈寂，他的短篇小說《黃金鋪地的地方》揭示出“黃金鋪地”的上海并不是人間天堂，而是一個人吃人的人間地獄。另一青年作家丁諦同樣擅長表現(xiàn)上海金融行情的動蕩紊亂和商業(yè)社會中唯利是圖、勾心斗角的人際關系，如《蠢動》《浮尸》《人生悲喜劇》《兩種人》等。此外，譚惟翰的短篇小說《鬼》《人間世》《榮歸》等在揭露社會黑暗與丑惡的力度上也不落人后。

《結婚》暴露在我們面前的都市生活的黑暗現(xiàn)實是在胡去惡為結婚而展開的一系列追逐中呈現(xiàn)的。小說中，胡去惡以結婚的名義開始他個人野心的追逐，在此過程中他丟掉結婚的第一個目的：和林佩芳在一起，享受家庭的溫暖；開始結婚的第二個目的：和田國秀在一起，實現(xiàn)生活的保障。最后，黃美洲拿到前妻三萬元的補償金和老處女結婚，完成了胡去惡的心愿。結婚和物質的關系是怎樣的呢？結婚在現(xiàn)實中又有著怎樣的寓意呢？這就接觸到淪陷時期上海文學對都市生活描寫的又一個具體方向：家庭婚戀題材。

不同的作家對此有不同的看法，進而產(chǎn)生不同的文學作品。舒影寫過一篇《恭喜發(fā)財》的短篇小說，主人公是一個身體健康的青年，卻因貪慕錢財和一個有豐厚陪嫁的癡癱女子結婚，可是婚后的生活一點都不幸福，由此，“恭喜發(fā)財”也淪落為一個諷刺的名詞了。另一作家予且的小說也是針對都市里中小有產(chǎn)階級形形色色的男女婚戀情態(tài)展開細致的描摹的，如《窺月記》《移情記》《迷離》《傘》《君子契約》《雪茄》《七擒》《如意珠》《考慮》《父親的煙斗》等。這些小說重點表現(xiàn)了夫妻間的日常生活情趣，突出他們情投意合、和睦幸福的家庭關系，意在表現(xiàn)傳統(tǒng)婚姻和現(xiàn)代文明在物質基礎的保障下能夠和諧地融合在一起。

蘇青的《結婚十年》鋪展了一條一個現(xiàn)代女性是如何在重重困境中掙脫傳統(tǒng)婚姻束縛的艱辛道路。這是一部自轉性的長篇小說。主人公蘇懷青是一個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知識女性，熱愛生活，向往自由，卻因包辦婚姻陷入了痛苦中。在結婚當天她就發(fā)現(xiàn)丈夫和他的寡嫂有奸情，小姑時常和她作對，生下女兒后又得不到公婆的歡心，用自己的稿費來補貼家用又打擊了丈夫的自尊。小說沒有浪漫的情節(jié)和語調，只在平淡中娓娓道出一對普通夫婦的日常生活，表現(xiàn)了體現(xiàn)在夫妻關系中新舊文明的沖突，批判了束縛婦女身心健康的封建傳統(tǒng)倫理道德，表達了渴望男女平等的現(xiàn)代意識。

對都市生活采用日常化描寫的創(chuàng)作傾向雖然被迫失去了激發(fā)民族救亡熱情的文學啟蒙功能，但它們豐富了日漸枯萎的上海文壇，打擊了諂媚虛偽的漢奸文學，維護了民族文學的純潔性。所以，用日?；囊暯琴N近對都市生活的摹寫，既是一種生存的需要，又是一種斗爭的策略。它拋棄了以民族、國民為背景的群體意識，轉而從個體的戰(zhàn)爭體驗出發(fā)，在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中刻畫出戰(zhàn)爭對生活的影響和這些平凡人在戰(zhàn)爭背景下的生存狀態(tài)，具有相當?shù)氖妨蟽r值和警世意義。

二、小說書寫與小城想象

師陀說，上海淪為“孤島”后，“我不知道這些日子是怎么混過去活過來的。民國二十七年九月間，我在一間像棺材的小屋里寫下本書第一篇《果園城》。這并非什么靈機一動，忽然想起踐約；也絕無‘藏之名山’之意，像香港某批評家所說；只是心懷亡國奴之牢愁，而又身無長技足以別謀生路，無聊之極，偶爾拈弄筆墨消遣罷了……這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我想象中的小城……我有意把這小城寫成中國一切小城的代表，它在我心目中有生命、有性格、有思想、有見解、有情感、有壽命，像一個活的人?！雹圻@即是師陀最負盛名的代表作《果園城記》的寫作由來和創(chuàng)作意圖。師陀的自謙之詞，實則隱含著對民族性格和命運的深刻反思。

在這個想象的小城中生活著各色各樣的人物：果園城的主人魁爺，果園城的知識分子賀文龍、“傲骨”等，果園城的女性孟林太太、素姑、油三妹、大劉姐等，果園城的離去者孟安卿、孟季卿，他們的命運都在時間的流逝中顯示出一種無可奈何的尷尬，其中不乏悲劇的結束。

他們的命運取決于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果園城的前三類人都生活在一種靜止狀態(tài)中。換言之，他們在一種巨大的文化力量下安于其命，這種力量，就是在時間的累積中業(yè)已形成的果園城文化：停滯、慵懶、陳舊、閉塞。小說中有很多這種意象，如孟林太太屋里的停滯的老座鐘，葛天民臉上的“無所欲求的滿足”等。這些意象籠罩著整個果園城，它讓城里的女性們都自覺地承受著婚戀中的各種無妄之災；它讓劉卓然跨出果園城后，封閉的文化系統(tǒng)就給他帶來發(fā)揮到極致的愚昧和揮霍。

錢理群在分析魯迅的某些小說如《故鄉(xiāng)》《在酒樓上》等時認為敘述者在講述他人的故事時也在講述自己的故事，兩者相互作用，構成了一個復調。④那么，作者在講述孟安卿們的故事時，是否也在講述自己的故事呢？顯然，借馬叔敖進行精神返鄉(xiāng)的師陀同時也在講述著自己的故事。從少年離開家鄉(xiāng)到返鄉(xiāng)到再度離開家鄉(xiāng)，師陀一直處于飄蕩中。尤其是在淪陷時期的上海，身處異族統(tǒng)治之下，頂著亡國奴的身份，難免不回想起恬靜平安的故鄉(xiāng)，勾起對離鄉(xiāng)者的精神剖析。這些離鄉(xiāng)者為了填補精神的空缺，處處為家，卻處處都不是家，像一個無根的人。我們來看蜷縮在上海淪陷區(qū)的師陀及同時代的愛國知識分子，如果說“孤島”讓他們有家不能回的話，那么在全面淪陷后的上海，家，究竟在何方？他們還有自己的家嗎？這種悲痛焦灼的心情和持續(xù)的漂泊更加重了和家國分離的孤獨感和焦慮感。

于是在回憶中，師陀有意把果園城寫成中國一切小城的代表，這里的中國是“從前清末年到民國二十五年”，這正是中國歷史上翻天覆地的偉大時代！作為一個農(nóng)耕大國，中國的鄉(xiāng)村和都市并不對立，都市是鄉(xiāng)村的衍生物，它們有著相同的本質或者說文化傳統(tǒng)。正如馬克思所說，“亞細亞的歷史是城市和鄉(xiāng)村的無差別的統(tǒng)一”⑤。但是，隨著西方文明的輸入，都市作為接受、傳播西方文明的發(fā)源地，它逐漸脫離了原有的文化傳統(tǒng)，成為一個中西文化共存或者說西方文化占上風的地方。鄉(xiāng)村同樣吹進了這股域外之風，但是，舊有的文化傳統(tǒng)像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這股文明之風在樹梢繞了一圈又自離去，大樹依舊巋然不動。當“傲骨”像進步的西洋人那樣在自己的田產(chǎn)兩邊栽上樹，他渴望一片茂密的森林，結果到了晚上，善嫉而窮苦的鄉(xiāng)下人就把他的森林連根拔起了。鄉(xiāng)村和城市在文化上遂處于對峙狀態(tài)。這樣，我們才明白了師陀創(chuàng)作《果園城記》的真正用意：近代的中國正可以用一個城鄉(xiāng)混雜的地方來代替，這個地方，我們謂之果園城，它的美麗卻掩蓋不了它的停滯、慵懶、陳舊和閉塞。所以，師陀對果園城這個小城的想象實際上就是對中國的想象。

師陀對果園城的想象飽含著對民族性格和命運的反思，這種反思的核心可以說是如何喚起人的覺醒。師陀在抗戰(zhàn)半年時就提出，“數(shù)千年來我們被異族的人們或被自己施行著奴化教育，唯恐人民知道得太多。當一個國家的大部分公民連他們自己有沒有人的資格都不知道，我們怎么能希望他們過了一夜就積極起來，怎么能使他們自覺的去和敵人戰(zhàn)斗呢？”⑥對這種現(xiàn)象的清醒認識促使他深入到傳統(tǒng)文化的內里去反思民族性格和命運。當然，他的創(chuàng)作一開始就伴隨著中原的鄉(xiāng)土生活，但是，作為一種系統(tǒng)的文化觀照卻是從上海的淪陷時期開始的。這樣，從《無名氏》到《果園城記》，他的小說一直貫穿著“五四”新文學的啟蒙精神。

這種精神在淪陷時期的上海文學中有了現(xiàn)實化的寫作訴求。也就是說，小城想象被置換成一種能喚起淪陷區(qū)人民的中國心的象征。中國心從本質上來說就是一種愛國主義，它在上海淪陷前期表現(xiàn)為積極進行抗日愛國文學創(chuàng)作，在上海淪陷后期表現(xiàn)為努力維護民族文學的純潔性。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把上海淪陷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看作“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余波在外族入侵、國難當頭時的一次回潮，雖然它們在數(shù)量和影響上遠遠不能并駕齊驅，但它們的內在精神——喚起人的覺醒——卻是一致的。

在上海淪陷前期出現(xiàn)了很多反映國人抱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tài)度對待日本侵略者后來又身受其害最終覺醒的小說。如《烽火中的幻想》中的李榮甫，他是一個銀行職員，一心不想抗戰(zhàn)，認為我不去惹日本人，日本人也不會惹我。當他調去重慶分行任主任的當口，卻接到父親的來信，稱妻子被日本人奸污，兒子被殺。在悲痛和懊悔中，李榮甫燃起了抗日的熊熊火焰。再如《復仇的火》，小女孩和日本人交好，日本人卻奸殺了她的媽媽，爸爸放火燒了日本人的草料，小女孩由最初的天真到明白真相，她幼小的心靈也洶涌著復仇的海嘯，等等。當然，這種覺醒的外在誘因是慘痛的，是非常規(guī)的，是一種群體的覺醒，但它畢竟喚起了反抗的勇氣，是一種血淋淋的愛國主義。

在上海淪陷后期出現(xiàn)了很多回顧性的題材，有的把目光投向大革命時代，通過對山東沿海城鄉(xiāng)社會各階層動蕩生活的記載，表現(xiàn)幾位青年知識分子不同的經(jīng)歷和追求，如王統(tǒng)照的長篇小說《雙清》。有的把筆觸伸進記憶的巷道，通過對逝去生活的再現(xiàn)，反映社會的丑陋和時代的悲劇，如鄭定文的《大姐》和唐的《海和它的子女們》。有的沉迷于歷史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借古諷今，借古喻今，如譚正璧的歷史小說。再就是通俗作家的創(chuàng)作，他們減弱了作品的消遣性，加強了批判現(xiàn)實的力度。這些作品的創(chuàng)作傾向和創(chuàng)作意旨都指向如何維護民族文學的純潔性，總歸起來，都是一種愛國主義的體現(xiàn)。

三、總結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師陀在上海淪陷時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較為全面地體現(xiàn)出淪陷時期上海文學的發(fā)展走向。在上海淪陷時期，生計壓力和政治高壓使上海文學致力于表達都市生活，從而形成一種日?；膭?chuàng)作傾向，《馬蘭》和《結婚》中交織的通俗化手法和批判精神，顯示了上海文學在批判現(xiàn)實的力度和揭示普遍的人性方面的獨到的光彩。同時，在整個淪陷時期，上海文學都以一種直面人生的姿態(tài)，抨擊現(xiàn)實，謳歌抗戰(zhàn)，反思民族性格和命運，尤以師陀小說中對果園城文化的精密剖析為代表，在傳承民族文學、喚起淪陷區(qū)人民的中國心等方面起到了其他非淪陷區(qū)難以起到的作用。這兩個發(fā)展方向都是以維護民族文學的純潔性為歸途的愛國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在這個意義上，淪陷時期的上海文學是整個抗戰(zhàn)文學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它還以它不可替代的現(xiàn)實意義和堪稱永久的藝術魅力譜寫了抗戰(zhàn)文學史上華彩的篇章。

① 劉增杰．師陀研究資料[G]．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32．

② 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414．

③ 劉增杰．師陀全集（2）[G]．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452-453．

④ 錢理群．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42．

⑤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冊）[G]．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480．

⑥ 劉增杰．師陀全集（1）[G]．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