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永[燕山大學文法學院, 河北 秦皇島 066004]
堅持贈送禮品的人
——讀韋錦《點燈》
⊙王 永[燕山大學文法學院, 河北 秦皇島 066004]
在當下這個社會向著各項經濟指標看齊的時代,娛樂化、消費化的時代,詩人何為,詩歌何為?這是在當下堅持人文理想從事詩歌寫作的詩人無法逃避的問題,這也構成了詩人自己內心深處的自我追問。詩人韋錦的《點燈》就是對這個問題的回答。
韋錦 點燈 寫作的勇氣
在人類的文化傳統(tǒng)之中,詩與詩人曾經作為一種神圣的價值體系的象征,接受人們崇高的敬意。就是那個去之不遠的上個世紀80年代詩/詩人也取得了“輝煌業(yè)績”——前期在占據意識形態(tài)中心的人文思潮中的先鋒地位,后期那個揭竿而起的喜劇時代的激情沖動,這令一些人至今念念不忘、頻頻回顧。然而,在世界向著“現(xiàn)代化”、“標準化”加速狂奔的今天,在波茲曼所指稱的“娛樂至死”的當下,“詩人”同“知識分子”一樣成了為人所不屑的稱謂。詩人何為,或者,詩何為?這是告別“輝煌”而在新的語境下堅持寫作的詩人在內心深處不得不直面的自我追問。當代詩人韋錦這首寫于上世紀90年代初期的《點燈》可以說就是這種噬心追問的產品。
“刮大風的夜里,他把燈點著了。/小小的火焰被吹得呼呼直響?!庇蛇@兩句詩構成了詩的第一節(jié),它制造了一個懸念,“小小”的火焰與“呼呼”的大風之間構成的緊張關系,讓人讀后放心不下。在通讀全詩之后,我們不難理解,這個劈空而來的懸念其實隱喻了在新的歷史語境下,詩歌寫作(“點燈”)這門古老手藝的困境。接踵而至的是詩人的自我追問:“他為什么要點燈?為什么/要和人心一樣的黑暗作對,和風,和流沙/一樣滑動的城市/較量?”
這也是詩人內心的掙扎。時下,以追逐實效利益為旨歸的市場經濟的大潮裹挾著圖像文化、流行文化、快餐文化的“大風”迎面撲來。在這個“信息時代”,人們“像一片成熟的玉米地在風中搖晃”,把自己的頭腦交付給“晚報”——甚至廣告。而“新人類”們則熱衷于漂在網上,獵奇,聊天,網戀。在這個“速配時代”,人們“不在乎大事小事,不仰望星星和山頂,愛情簡化為繁殖,生活下降為生存”(韋錦《運牲口的卡車》)。在這個霓虹燈與閃光燈交相閃耀的時代,詩歌寫作顯得那么不合時宜。如果說80年代的詩歌寫作因為其主題受惠于歷史話語,如人道主義、理想主義、英雄主義、反文化、純詩主義等,從而獲得了一種閱讀的普遍性(或曰“轟動效應”),那么,90年代以降,隨著價值多元化和市民文化的迅速崛起,詩和詩人的地位明顯邊緣化了——甚至在一些人眼中,詩人已經淪為了“多余人”。這時,對于詩人來說,“存在的勇氣”落實為“寫作的勇氣”。這大風中的燈真是“叫人揪心”,正如陳超先生所說,如何將詩歌寫作進行下去成了詩人“噬心的時代主題”。那么,詩人為什么要用詩同“黑暗”作對,“和風,和流沙一樣滑動的城市”較量,就像堂吉訶德挺起長矛沖向巨大的風車?詩人似乎沒有直接給出答案:“他不想去石頭里點燈。他就在你的門前。/圓圓的燈光照著門環(huán)/像掛在眼角的淚滴?!?/p>
對這幾句詩的解讀,不得不涉及另一位詩人陳東東的一首同題詩。陳東東《點燈》的第一句就是“把燈點到石頭里去”,因此韋錦的這首詩與之形成了一種有意的互文,兩首詩的比較閱讀無疑會帶來意義的增殖。陳東東的《點燈》是這樣的:
把燈點到石頭里去,讓他們看看/海的姿勢,讓他們看看/古代的魚/也應該讓他們看看光亮,一盞高舉在山上的燈//燈也應該點到江水里去,讓他們看看/活著的魚,讓他們看看/無聲的海/也應該讓他們看看落日/一只火鳥從樹林里騰起//點燈。當我用手去阻擋北風/當我站到了峽谷之間/我想他們會向我圍攏/會看我燈一樣的/語言
這首帶有“唯美”意味的《點燈》,通過“讓他們看看”的重復、“一盞高舉在山上的燈”的意象和最后一節(jié),我們不難看出詩人鼓足勇氣的自信、不肯屈尊的高傲以及啟蒙心態(tài)(在英語中,“點燈”和“啟蒙”的詞根相同)。而韋錦詩中的“他”(詩人的自我對象化)“不想去”繼續(xù)努力地維護這種姿態(tài),“他就在你的門前,圓圓的燈光照著門環(huán)”,這里表明了詩人深入當代,保持現(xiàn)實關懷的寫作立場。他只想用那小小的燈光照耀你的家門——確切地說是你的心靈,他只希望以他的詩為禮品,在這個冰冷的機器時代能帶給你會心的溫暖、靈魂的慰藉?!皽I滴”作為“燈”這一核心語象的衍生意象,它的出現(xiàn)透露了詩人內心深處隱藏的痛楚。下文的“播種者手中只有一粒豆子”中的“豆子”隱喻我們一生中選擇的事業(yè),對于詩人來說,即詩歌寫作?!耙涣6棺印毕鄬τ凇霸谀_下起伏的大片土地”是那樣的微小,然而只要我們精心培育,誰能否定這片土地的潛在的生機呢?或許正是這種希望(期望)使得詩人握緊了手中的那“一粒豆子”,把燈點著了。艾略特說,詩人“并不比在實驗室中的科學家更多的去考慮社會影響,然而,倘若沒有用之于社會的實際環(huán)境,不論詩人或是科學家都不可能抱有支撐著他們的堅定信念”。至此淚滴、豆子和燈光三者互相滲透、疊加、渾然一體,共生于核心語象。希望和痛楚彼此扭結,構成了這首詩內在的張力。
面對這紛亂的世界和缺乏善意、拒絕理解的“空心人”時代,面對“發(fā)昏的城市,把鴿子烤焦,抹上油;把詩歌趕到墻角,打入灰塵;一有錢就變壞的男人和一變壞就有錢的女人”,詩人可以“逃得很遠,逃到遠遠的山上等待日出”,像古代對世俗絕望而退隱山林的逸客雅士;或者“陪新寡的婦人盡情哭泣”,通過不無真誠的表演博得些許的同情;或者“與西裝革履的人群一道,在淤泥中昏睡或摸魚”(韋錦《過團泊洼》),放棄頭腦隨波逐流。但是詩人放棄了這些“聰明”的選擇,固執(zhí)地“在你的門前”“留下來”,用微弱的燈火照耀著你的家門,堅持給人們心靈以溫暖和慰藉——這在“十二月的大風”里彌足珍貴。我想,“十二月的大風”既是對詩歌從業(yè)者職業(yè)道德的一種考驗,同時也是對詩歌活力的一種考驗。詩人作為人類生存處境和精神處境的關切者,在這個“二流歲月”里,仍須堅持這項變血為墨的工作。針對于現(xiàn)實處境而言,它在意識形態(tài)、大眾文化、商業(yè)文化的集體狂歡的當下,是對個人精神存在和想像力的堅持。盡管在這個“空心人”時代,處處家門緊閉,詩人手中的燈還是“咬緊牙關”亮下去?!鞍褵酎c著了”和“在你的門前”的重復出現(xiàn)不僅構成了這首詩的內在節(jié)奏,而且從中也表現(xiàn)出了詩人的毅力、信心和P·蒂利希所說的“不顧”的精神——詩人就是這樣一種“苦苦堅持贈送禮品”的人(羅伯特·勃萊語)。
作 者:王 永,文學博士,燕山大學文法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新詩理論、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