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
畫夢錄
/何其芳
丁令威忽然忘了疲倦,翅膀間扇著的簡直是快樂的風(fēng),隨著目光,從天空斜斜的送向遼東城。城是土色的,帶子似的繞著屋頂和樹木。當(dāng)他在靈虛山忽然為懷鄉(xiāng)的塵念所擾,騰空化為白鶴,陽光在翅膀上撫摩,青色的空氣柔軟得很,其快樂也和此刻相似吧。但此刻他是急于達(dá)到一棲止之點(diǎn)了。
輕巧的停落在城門口的華表柱上。
奔向城門的是一條大街,在這晨光中風(fēng)平沙靜,空無行人,只有屋檐投下有曲線邊沿的影子。華表柱的影子在街邊折斷了又爬上屋瓦去,以一個巨大的長頸鳥像為冠飾。這些建筑這些門戶都是他記憶之外的奇特的生長,觸醒了時間的知覺,無從去呼喚里面的主人了,丁令威展一展翅。
只有這低矮的土筑的城垣,雖也迭經(jīng)頹圮迭經(jīng)修了吧,仍是昔日的位置,姿勢,從上面望過去是城外的北邙,白楊葉搖著像金屬片,添了無數(shù)的青草冢了。丁令威引頸而望,寂寞得很,無從向昔日的友伴致問訊之情。生長于土,復(fù)歸于土,祝福他們的長眠吧:丁令威瞑目微思,難道隱隱有一點(diǎn)失悔在深山中學(xué)仙嗎?明顯的起在意識中的是:
“我為甚么要回來呢?”他張開眼睛來尋找回來的原故了:這小城實(shí)在荒涼,而在時間中作了長長旅行的人,正如犁過無數(shù)次冬天的荒地的農(nóng)夫,即在到處是青青之痕了的春天,也不能對大地喚起一個繁榮的感覺。
“然而我想看一看這些后代人呵。我將怎樣的感動于你們這些陌生的臉呵,從你們的臉我看得出你們是快樂還是痛苦,是進(jìn)步了還是墮落了。你們都來,都來……”當(dāng)思想漸次變?yōu)槁曇魰r,丁令威忽然驚駭于自己的鶴的語言,從頸間迸出長嘴外的高朗然而噪急的長唳,停止了。
但仍是呼喚來了歡迎的人群,從屋里,從小巷里,從街的那頭:
“嚇,這是春天回來的第一只鶴,”
“并且是真正的丹頂鶴,”
“真奇怪,鶴歇在這柱子上,”
并且見了人群還不飛呢。在語聲,笑聲,拍手聲里,丁令威悲哀得很,以他鶴的眼睛俯望著一半圈子人群,不動的,以至使他們從好奇變?yōu)閼嵟?,以為是不祥的朕兆,揚(yáng)手發(fā)出威嚇的驅(qū)逐聲,最后有一個少年提議去取弓來射他。
弓是精致的黃楊木弓。當(dāng)少年奮臂拉著弓弦時,指間的羽箭的鋒尖在陽光中閃耀,丁令威始從夢幻的狀況中醒來,噗噗的鼓翅飛了。
人群的叫聲隨著丁令威追上天空,他急速的飛著,飛著,繞著這小城畫圈子。在他更高的沖天遠(yuǎn)去之前,又不自禁的發(fā)出幾聲高朗然而噪急的長唳,若用人類的語言翻譯出來,大約是這樣:
“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xì)w,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xué)仙冢累累?!?/p>
淳于棼彎著腰在槐樹下,在隆起如山脈的樹根間終于找著了一個圓穴,指頭大的泥丸就可封閉,轉(zhuǎn)面告訴他身旁的客人:“這就是夢中乘車進(jìn)去的路。”
淳于棼驚醒在東廂房的木榻上,窗間炫耀著夕陽的彩色,揉揉眼,看清了執(zhí)著竹帚的僮仆在掃庭階,桌上留著飲殘的酒樽,他的客人還在洗著足。
“唉,倏忽之間我經(jīng)歷了一生了。”
“做了夢么?”
“很長很長的夢呵?!?/p>
從如何被二紫衣使者迎到槐安國去,尚了金枝公主,出守南柯郡,與檀蘿國一戰(zhàn)打了敗仗,直到公主薨后罷郡回朝,如何為讒言所傷,又由前二紫衣使者送了回來:他一面回想一面嗟嘆地告訴客人,客人說:
“真有這樣的事嗎!”
“還記得夢中乘車進(jìn)去的路呢。”
淳于棼蹲著在槐樹下,在隆起如山脈的樹根間,用他右手的小指頭伸進(jìn)那蟻穴去,崎嶇曲折不可通,又用他的嘴唇吹著氣,消失在那深邃的黑暗中沒有回聲。那里面有城郭臺殿,有山川草木,他絕不懷疑,并且記得,在那國之西有靈龜山,曾很快樂的打了一次獵。也許醒著的現(xiàn)在才正是夢境呢,他突然站立起來了。
槐樹高高的,羽狀葉密覆在四出的枝條上,像天空。遼遠(yuǎn)的晚霞閃耀著。淳于棼的想象里蠕動著的是一匹蟻,細(xì)足瘦腰,弱得不可以風(fēng)吹,若是爬行在個龜裂的樹皮間看來多么可哀呵。然而以這匹蟻與他相比,淳于棼覺得自己還要渺小,他忘了大小之辨,忘了時間的久暫之辨,這酒醉后的今天下午實(shí)在不像倏忽之間的事。
淳于棼大醉在筵席上,自從他使酒忤帥,革職落魄以來這已不是他第一次大醉了,但漸趨衰老的身體不復(fù)能支持他的豪俠氣概,由兩個客人從座間扶下來,躺在東廂房的木榻上,向他說:“你睡吧,我們?nèi)ノ刮覀兊鸟R,洗足,等你好了一點(diǎn)再走?!?/p>
淳于棼徘徊在槐樹下,夕陽已消失在黃昏里了,向他身旁的客人說:
“在那夢里的國土我竟生了貪戀之心呢。讒言的流布使我郁郁不樂,最后當(dāng)國王勸我歸家時我竟記不起除了那國土我還有鄉(xiāng)里,直到他說我本在人間,我懵然想了一會才明白了?!?/p>
“你定是被狐貍或者木妖所蠱惑了,喊仆人們拿斧頭來斫掉這棵樹吧。”客人說。
白蓮教某今晚又出門了。紅蠟燭已燒去一寸,兩寸,或者三寸,在案上的錫燭臺上結(jié)一個金色小花朵,沒有開放已照亮四壁。白蓮教某正走著怎樣的路呢。他的門人坐在床沿,守著臨走時的吩咐,“守著燭,別讓風(fēng)吹熄了?!?/p>
案上的錫燭臺上的小花朵放開了,紛披著金色復(fù)瓣,又片片墜落,中心直立著一座尖頂?shù)暮谑?,幽閉著甚么精靈吧,忽然憑空跌下了,無聲的,化作一條長途,僅是望著也使人發(fā)愁的長途……好孩子,別打瞌睡!門人從朦朧中自己驚醒了,站起身來,用剪子絞去半寸燒過的燭心。
從前有一天,白蓮教某出門了,屋里留下一個木盆,用另外一個木盆蓋著,臨走時吩咐:“守著它,別打開看?!?/p>
白蓮教某的法術(shù)遠(yuǎn)近聞名,來從學(xué)的很不少,但長久無所得,又受不慣無理的驅(qū)使,都漸次散去了,剩下這最后一個門人,年紀(jì)輕,學(xué)法的心很誠懇,知道應(yīng)該忍耐,經(jīng)過了許多試探,才能獲得師傅的歡心和傳授。他坐在床沿想。
“別打開看,”這個禁止引動了他的好奇,打開:半盆清水,浮著一只草編的小船,有帆有檣,精致得使人想用手指去玩弄。撥它走動吧。翻了,船里進(jìn)了水,等待他慌忙的扶正它,再用盆蓋上后,他的師傅已帶著怒容站在身邊了,“怎么不服從我的吩咐!”“我并沒有動它?!薄澳銢]有動它!剛才在海上翻了船,幾乎把我淹死了!”
紅蠟燭已燒去兩寸,三寸,或者四寸,在案上的錫燭臺上站一只黃羽小鳥,舉嘴向天,待風(fēng)鼓翅。白蓮教某已走到哪兒呢。走盡長長的路,穿過深的樹林,到了奇異的城中的街上吧。那不夜城的街上會有怎樣的人,和衣冠,和歡笑。
半盆清水就是他的海。那海上是平靜的還是波濤洶涌。獨(dú)自駕一葉小船。門人想:假若有那種法術(shù)。只要有那種法術(shù)。
案上的錫燭臺上的小鳥鼓翅飛了,隨它飛出許多只同樣的鳥,變成一些金環(huán),旋舞著,又連接起來成了豎立的長梯,上齊屋頂,一級一級爬上去,一條大路……好孩子,你又打瞌睡,那你就倒在枕上躺一忽吧!門人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他師傅的背,那微駝的背,在大路上向前走著,不停一停,他趕得乏極了……
當(dāng)他驚醒在黑暗里時,他明白這一忽瞌睡的過錯了,慌忙的在案上摸著取燈,劃一根,重點(diǎn)著了燭。而他微駝著背的師傅已帶著怒容從門外走進(jìn)來了。
“吩咐你別睡覺,你偏睡覺了!”
“我并沒有?!?/p>
“你并沒有!害我在黑暗里走十幾里路!”
作 者:何其芳,現(xiàn)代著名詩人、散文家、文學(xué)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