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霄鵬 孫欣欣
詞語考辨二例
齊霄鵬 孫欣欣
讀古漢語作品,我們大多是要借助注釋的,而注釋的水平高低,直接影響著閱讀者的接受成果,所以,我們都想要盡量找到那些注釋水平高的本子。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是的注釋水平是獲得了學界公認的,以致于一版再版。其注釋絕大多數(shù)是精當?shù)?,然而其中也有一些是可以商榷探討的,這方面楊寶忠《古代漢語詞語考證》做出了大量的、精當?shù)恼撟C,山西大學蕭泰芳、張儒、馬麥貞、白平合著的《〈古代漢語〉注釋商榷》也是內容旁富,此外學界還有大量單篇的文章發(fā)表。本文也就其中的幾個詞語的注釋談談個人的看法。
第一,自今?!豆糯鷿h語》第一冊第一單元《齊晉鞌之戰(zhàn)》:“韓厥獻丑父,郤獻子將戮之。呼曰:‘自今無有代其君任患者,有一于此,將為戮乎?’”文下注釋[22]:“直到目前為止,沒有能代替自己國君承擔患難的人。自今,從現(xiàn)在追溯到以前。”
“自今”在《左傳》中出現(xiàn)多次,沒有用為“從現(xiàn)在追溯到以前”之義的,他書筆者所見也沒有用來表示“從現(xiàn)在追溯到以前”這樣的用例,《古代漢語》這樣注釋是于古無征,純屬臆測。
“自”為表時間起點的介詞,“今”為時間名詞,《說文》:“今,是時也?!薄白越瘛绷x為“從現(xiàn)在起”、“從此”,這是很容易理解的,但是《古代漢語》為什么將其注釋為“從現(xiàn)在追溯到以前”呢?因為他們認為句尾的“乎”在這里表示疑問語氣,所以“乎”后標點為問號“?”,“自今”如果理解為“從現(xiàn)在起”或“從此”義的話,這一句的譯文就應該是:“從現(xiàn)在起不會有代替他的國君受難的人了,有一個在這里,還要殺掉嗎?”這樣解釋的話,語義顯然是不通順的,故而《古代漢語》將“自今”注釋為“從現(xiàn)在追溯到以前”,因為這樣的話,全句的大意是的:“從古到今沒有代替他的國君受難的人,有一個在這里,還要殺掉嗎?”這樣語義就順暢了。可是,如此雖然翻譯以后的意義通順了,但是原文中的“自今”卻出現(xiàn)了一個從來沒有過的意義。
其實,問題出現(xiàn)在句尾語氣詞“乎”身上。“乎”字最常見的用法當然是表達疑問的語氣,但是它除了可以表示疑問語氣外,還可以表示其他語氣,這一點前人早已論及。劉淇《助字辨略》:“愚案:語已之辭也。然有兩義:一是詠嘆之辭,如《論語》‘必也正名乎’、‘其如示諸斯乎’、‘以與爾鄰里鄉(xiāng)黨乎’之類是也。一是不定之辭,如《論語》‘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睹献印贰鄬⒂幸岳釃酢愂且玻菟^‘疑辭’者也?!迸釋W?!豆艜撟旨尅罚骸昂?,語及句之助詞也。一為感嘆之詞:《論語·顏淵》篇:‘富哉言乎!’《公冶》篇:‘已矣乎!’一為狀事之詞:《易·乾文言》:‘確乎其不可拔!’一為呼召之詞:《左傳》昭元年:‘勉速行乎!無重而罪?!ǘ暌?。)一為疑問之辭:《孟子·梁惠王》篇:‘賢者亦樂此乎?’一為反詰之詞:《孟子·滕文》篇:‘雖欲耕,得乎?’”楊樹達《詞詮》:“(五)語末助詞,助句,表感嘆?!绞晟?,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吳其為沼乎!’(《左傳》襄九年)……”①
我認為,這里的“乎”正表示感嘆語氣,全句意為:“從此不會有代替他的國君受難的人了,有一個在這里,將要被殺了!”“有一于此,將為戮乎!”正是“自今無有代其君任患者”的原因。《史記·齊太公世家》記此事為:“丑父曰:‘代君死而見僇,后人臣無忠其君者矣?!薄按蓝妰J”是“后人臣無忠其君者矣”的原因,是其切證?!秴问洗呵铩るx俗覽·上德》載鄭被瞻入晉軍一事:“被瞻入晉軍。文公將烹之,被瞻據(jù)鑊而呼曰:‘三軍之士皆聽瞻也:自今以來,無有忠于其君,忠于其君者將烹!’文公謝焉,罷師,歸之于鄭?!北徽八糁?,與《左傳》此處逢丑父所呼之意是相同的:被瞻說:“三軍將士都聽我說:從今以后,不要忠于自己的國君,忠于自己國君的人將會被烹殺!”逢丑父說:“從現(xiàn)在起不會有代替自己國君承擔患難的人了,(因為)有一個在這,就要被殺掉啦!”此其一。其二,丑父這句話是在情急之下“呼”出的,“呼”字正能表明丑父在當時所處情況下的激動的心情,其語氣不可能平緩,那么與之相應的句尾“乎”字后的標點應當是感嘆號“!”,而不應當是句號“?!保荒苁菃柼枴??”。②
郭錫良先生主編《古代漢語》將其注釋為:“自今,‘自今以往’的省略,即從今以后的意思?!雹坩屃x順暢,董志翹先生還撰文證成之④。但“自今”自身能夠表示一個完整的意義,似乎不必認為是“自今以往”的省略,正如“從此”不必認為是“從此以后”的省略一樣。其他古代文學讀本和古代漢語教材注釋“自今”眾說紛紜,其中只有瞿蛻園先生的《左傳選譯》將其釋為“從此”,是比較可取的。
第二,慢?!豆糯鷿h語》第二冊第五單元《運斤成風》:“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文下注釋[1]:“慢,通‘漫’,涂抹墻壁,這里指誤涂。”
說“慢”為通假字,這一點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因為“慢”字本身所含有的意思都不能使原文意思通順。但是說“漫”為“慢”之本字,則是有問題的:所謂本字,當是與字義相貼切的字形?!奥弊植灰娪凇墩f文》,《玉篇·水部》:“漫,水漫漫平遠貌?!薄都崱せ疙崱罚骸奥?,水廣大貌?!薄奥弊謴乃?,《玉篇》《集韻》的解釋應該是可信的,由此也很難與“涂抹墻壁”聯(lián)系。那么,這里“慢”的本字當另有他形。
《說文·木部》:“槾,杇也?!倍斡癫米ⅲ骸啊夺寣m》曰:‘鏝謂之杇?!夺屛摹吩疲骸N本或作槾?!础睹献印纷鳌??!薄墩f文·金部》:“鏝,鐵杇也?!庇纱丝芍?,“槾”“墁”“鏝”為同一個詞的異構字形。
《說文·木部》:“杇,所以涂也。秦謂之杇,關東謂之槾?!倍斡癫米ⅲ骸鞍创似鹘窠阋澡F為之,或以木?!薄稄V韻·模韻》:“杇,泥鏝。圬、釫并上同?!薄都崱つm崱罚骸皷g,泥鏝也,涂工之具?;蜃麾E。”由此可知,“杇”“釫”“圬”為同一個詞的異構字形?!皷g”本義是“用以涂抹墻壁的工具”,引申之,也可以指用這種工具從事的活動,即“用杇涂抹墻壁”義,《論語·公冶長》“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杇也”中之“杇”正用此義。⑤
“槾”之與“杇”只是方言的差異,他們是等義詞?!皹础敝愺w作“鏝”“墁”,與“杇”字異體作“圬”“釫”道理是完全相同的?,F(xiàn)在河北地區(qū)昌黎方言中還有一種涂抹墻壁的工具叫做“mánzi”(聲調與普通話有差異),從普通話與方言的對應音調來看,這種工具應該就是“鏝”。
綜上所述,《運斤成風》中的“慢”所通之本字應該是“槾”,而不應是“漫”。另外,說“慢”為“誤涂”也有可以商榷的地方。如果是“誤涂”,舉手便可抹去。何必找匠石來斫呢?而且匠石對斫砍郢人鼻端上的白堊是那樣的輕松隨意,郢人對此也是心如止水,這顯然不是偶然為之的,而應該是經過了長期練習之后才能建立起來的默契。因此,匠石將郢人稱之為“質”,并在宋元君要求他表演時說:“臣則嘗能斫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也就是說,匠石只能斫砍郢人鼻端的白堊,卻不能斫砍別人鼻端的白堊。而莊子也正是用匠石和郢人之間長期建立起來的關系來類比自己和惠子之間關系,因而,這里的“慢”不應是“誤涂”,而應是有意為之的,是故意的。⑥
注:該文系河北省社會科學發(fā)展研究課題“王力《古代漢語》教材研究”(201003041)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以上三家觀點均引自《虛詞詁林》,俞敏監(jiān)修,謝紀鋒編纂,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1月第1版。②參見楊寶忠《古代漢語詞語考證》之“釋‘自今’”,河北大學出版社,1997年12月第1版。
③《中國語文》1987年第2期刊何九盈《詞義商榷》也持此觀點。
④見《學術研究》1987年第3期:董志翹《釋“自今”》。⑤《古代漢語》注釋“杇”字為:“涂抹。這里指粉刷?!卑矗巴磕ā眲t是也,“粉刷”則非。
⑥參見山西大學蕭泰芳、張儒、馬麥貞、白平合著的《〈古代漢語〉注釋商榷》之“運斤成風”篇,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12月第1版。
齊霄鵬,河北大學講師,博士;孫欣欣,河北大學講師,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