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 韻
他是一葉小舟,注定不在故土扎根,他溯源北上,尋到平靜的“水域”停泊,這一泊,就是半個世紀。
父親從生下來就不安生,用奶奶的話講叫“哭吧精”,每日里嚎哭不斷,且有個怪處,拖出去扔哪兒他會主動跑回原地界繼續(xù)哭,這讓奶奶很是頭疼,嚴重的一次聽說是扔在糞堆里,這也沒有改變父親好哭的毛病。終于,父親五歲那年,爺爺扔下了奶奶和三個年歲尚幼的兒子撒手人寰。奶奶把怨氣撒在父親身上,也怪,爺爺死了后,父親竟然不哭了,這更加令奶奶篤信父親天生就是嚎喪的。一個寡婦領著三個年齒相若的兒子,生活困苦自不必說,能分出去一張嘴最好分出去。父親有個“舅爺”(蘇北人稱舅舅為舅爺),家境比奶奶家要好些,老兩口又沒有子女,很有意從奶奶家過繼一個去。這“過繼”說得好聽,撇出去一個就等于成了人家的人,都是自己的心頭肉,做父母的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舍出去的。但父親例外,奶奶很慷慨地答應讓父親過繼過去。就這樣,父親從五歲起就成了他“舅爺”家的“豬倌兒”,每日和豬們打交道,割草、放豬……幾十年后父親與我說起這一幕幕,尚流淚感慨。
父親的放豬生涯持續(xù)了6年,機緣輾轉(zhuǎn)又回到奶奶家,大伯與三叔都已入學堂,偏生三叔是個“擰種”,對學堂的一切厭煩至極,屢屢逃學躲藏。奶奶無奈,只好讓父親頂替三叔上學。學堂的生活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兵荒馬亂的年月糊口也艱難,奶奶為求生計帶著孩子出門討飯。父親是被扔慣了的,奶奶也無暇顧及到他,小小的年齡餓得發(fā)慌也便學著討飯,竟找到一戶面善的人家,父親嘴甜叫得親熱,謊稱家里沒人啦,這家就收留了父親,父親也便改口叫了爸媽。那一年的光景算是好的,父親不但長胖了也壯實了,如果不是奶奶討飯走到那家子門口認出父親,父親也許會把那家當成自己的家。事情就是這樣,親情再有多少蕪雜多少傷疤,血總是濃于水的。羞赧和無以償還的感情債逼得一個母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她再也沒有了把父親送出去的勇氣了。奶奶不露聲色討過飯走人,然后就是父親的失蹤,他跟著奶奶又回到了窮困的家。
新中國成立了,1958年大躍進時期舉國艱難,太平年代老百姓仍然沒有逃脫饑餓的夢魘,榆樹葉吃盡了就吃樹皮,倘有稀飯吃也是能照出人影,有野菜和著稀飯已經(jīng)是不錯的伙食。連成分是富農(nóng)的母親家也難逃劫數(shù)。聽母親講,姥姥和母親終日餓得頭發(fā)暈,因吃一種樹葉充饑人看上去很胖,母親說那是浮腫,一按下去就是一個凹坑。也是在那個年月,母親最小的小妹妹也沒有熬過來……
父親正19歲,完全有能力分擔奶奶的憂愁了,聽人說東北這旮旮不鬧饑荒,有的人家還能吃上玉米面餅子,為了這玉米面餅子,父親毅然決定闖關東。沒有錢沒有物,只有一個行李卷和親人捐助的幾塊錢,這幾塊錢連坐火車的車費都不夠,父親以步代車信心滿滿,懷著對未來的憧憬生的希望北上謀生來了。
玉米面餅子終于吃上了,但要給人家打短工,夏天幫人鋤地,秋天收糧,到了冬天,也會到山上伐木、抬木頭,父親過起了“盲流”四處賣體力混飯吃的日子。聽父親講,一到東北,看人家大鐵鍋里燉著一鍋菜,四周貼上玉米面餅子,比起江蘇老家面粥喝不上的日子,那幸福自不必說了,簡直為自己的東北之行差點冠上“明智”的標簽。在他的一封封家書鼓搗下,東北成了關內(nèi)人眼中的“天堂”,不知又多添了多少闖關東的江蘇人。
“盲流”的日子混了10年,才算可以榮歸故里,有了資本娶妻生子,將母親從關內(nèi)領出,成就一個家。當時父親已經(jīng)進了生產(chǎn)隊,憑借在老家撿叔叔不上學的漏兒,念了個初中文憑,居然在生產(chǎn)隊里當上了技術(shù)員,他的那樣學歷,在當?shù)鼐褪恰按竽谩绷?,計賬、算賬、寫春聯(lián)、寫信這樣的忙沒少幫,后來學校缺教師,父親自然又是最佳人選,此后就與教育結(jié)緣,當了一輩子的小學教師,家也就這樣扎根了。
有一條湄公河,是亞洲最重要的跨國水系,源頭在中國的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流經(jīng)中國、老撾、緬甸、泰國、柬埔寨和越南,最后流入南海。一條水系哺育了言語不通人種分別的恁多異國百姓,父親的河卻與家鄉(xiāng)的河相望五十年。而能讓他的河流暢通無阻的,便是咀嚼那苦澀的往事啦。
“一米度三關啊”,面對暴殄天物生活浪費的現(xiàn)代人,父親總是看不慣的。他常常提及上學期間餓得沒東西吃,就在上學放學的路上去人家麥地里擼麥子吃,不管麥子熟不熟搓捻來入口暫緩饑餓,如果中午帶飯能帶上片兒豆餅,那就是奢侈的一頓。學堂里有位教員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一米度三關啊”,這位教師一粒米都不能浪費的思想,感染了感同身受的父輩們,而父親也常常以這個故事鞭策小時候的我們吃碗里剩下的飯。
“好人常常在”,這是父親的口頭禪,不管遭受了多大的磨難,父親始終平和安達不做憤言。他與人友善從沒有機心,遇事隱忍以和為貴,在五十多年背井離鄉(xiāng)的風風雨雨中,他不爭不吵不倨不傲,被人冠以“仁義”,人緣好自不必說,但也常被人欺負,在任小學校長幾年之后,被一個覷著這點兒小權(quán)的鉆營小人拱下來,他亦無聲無息。多年后這個小人為兒子生計跑到藥監(jiān)局任職的弟弟處求助,如父親般仁義的弟弟盡心盡職把事情辦得妥帖,父親是知道的,竟也沒有自矜和怨言。有時候很是拎不清,父親的優(yōu)秀品格我一樣沒繼承下來,心境縱然平和了仍有時不失孤傲,也免不了有時氣血上涌的沖動。性格是與生俱來的,可以靠歲月打磨改變,父親的品質(zhì)抑或性格卻是不需要打磨的。
如今的父親,白發(fā)皤皤侵老境,與他燈影相對的母親也是身體康健。在時間的河上,他們沒有波瀾壯闊巨浪滔天的豪邁,有的只是靜默的暗涌,水波不興的平凡。父親也沒有值得榮耀的功績豐厚的財富以夸后人,只是平平淡淡雞零狗碎的小人物的煙火生活。然而父親那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和孩子似的笑容令我欣慰,這大概就是苦寒歲月走過來的淡然和釋然吧,卻值得我深思和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