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一萍
我曾經是世上最完美的吆喝者。我的聲音那么迷人,不用配樂,也能打動人們的心靈,給他們靈魂的荒漠帶來生氣,使它們變成豐饒的綠洲。
吆喝聲是世俗生活的詩篇。從人們還在臥榻上未醒,直到夜晚安靜下來,這詩篇都在被人高聲吟唱。
就像牧人一騎上馬,走向無人的曠野就會唱起牧歌一樣,我一點燃烤羊肉串的鐵爐子就想吆喝:快來吃啊,香噴噴的羊娃子肉,沒有結過婚的羊娃子肉……聲調的抑揚頓挫、高低舒緩我都有天才的把握,而當那吆喝聲用帶著民族腔調的漢話喊出時,其本身就是獨特的廣告。它和烤羊肉的香味是一樣的:帶著火星,帶著孜然、鹽、辣椒面——有時還有洋蔥末的氣息,帶著胡楊木、梭梭燃燒后來自荒漠的柴火香味;更重要的是,它帶著祖輩和我對生活的理解。所以,我有時甚至懷疑,西域三十六國就是因為把庇護王國的森林用來烤了羊肉串,換作了臣民的吆喝聲,才使自己的王國或湮沒于漫漫流沙之中,或只剩下了被風沙侵蝕的殘垣斷壁。當樓蘭和小河的美女帶著兩千年前的微笑,從細滑如水的黃沙下重新見到今天的人世和灰色蒼穹以及顯得有些疲憊、憔悴的太陽時,她們可能還在追憶生前那誘人的吆喝聲。
一個沉默的勞動者是令人不安的。他會把生活的艱辛放大無數倍。拉纖者需要喊著號子來和激流對抗,打夯者需要聲音使泥土變得堅硬如鐵,掄鐵錘的石匠、打磨農具的鐵匠都需要發(fā)出各自的聲音,爬山的山民要唱山歌,插秧的農民要唱秧歌……每個勞動者都需要用歌聲來緩解勞作的單調和辛勞。
在我的印象中,新疆最明顯的特征就是烤肉味。一過玉門關,似乎就能聞到順風飄來的烤肉香氣。它是新疆人故鄉(xiāng)的象征。對我們來說,哪里有烤肉串的香味,哪里就有故鄉(xiāng)的印記。
如今,吆喝聲已變得越來越孤寂,羞澀,不合時宜。它被現代文明所驅趕,被現代化了的街道和樓房所淹沒——就像被流沙淹沒的那些古國一樣。他們不知道,我們的聲音正是人類最真實的傳記。
人世間如果沒有吆喝聲,就像沒有了神仙和鬼怪,就像沒有了迷信,沒有了敬畏,沒有了想象力。
所以,我一直在尋找能容納我聲音的地方。
我為我的聲音而流浪。
為此,我從北京到了其他城市,然后回到了烏魯木齊,回到了和田,回到了它塵土飛揚的巴扎上。
但沒有想到的是,即使我回到故鄉(xiāng),我的聲音也已不屬于這里。
我為此得了病,后來得知,那叫憂郁癥——一個沒有聲音的勞動者常常會患的疾病。
我其實可以成為專門唱歌的人,但在我年輕的時候,沒有人發(fā)現我聲音的美。我的命運讓我選擇了以賣烤羊肉串為生。當烤肉的香味隨著白煙撲到我的臉上,我的聲音就會隨煙飄蕩開去。我之所以敢來到這里——北京,就是因為我的聲音給了我信心。九十年代初,在魏公村,那里有一大片平房,位于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央民族大學、北京理工大學、解放軍藝術學院之間,離國家圖書館和中國人民大學也不遠。和這些地方由書香營造的高雅氣息不同,這里藏污納垢,既有小偷和吸毒販毒之士,也有在這里閑逛的歷代孤魂野鬼。這些和烤羊肉串的味道一樣,代表的是生活的平凡,正好是對高雅和莊嚴的呼應。
烤羊肉串的香味總能吸引很多人來到這油膩膩的、低矮簡陋的飯館前。我的聲音從這些嘈雜的聲音中分離出來了。作家、藝術家、教授曾那么喜歡那個地方,喜歡我烤的烤肉的味道。有一位歌唱家曾來學習我的聲音,但他承認,如果我的聲音屬于夜鶯的鳴唱,那么他的聲音則是毛驢的嘶鳴。我說他太謙虛了,他的聲音至少還是該劃入鴨鳴之列。那么多有名的人愿意在那看似可疑的狹窄的巷子里溜達,的確出乎我的意料。我想,他們不僅僅是想在這里領略異域的味道,還想讓自己感覺踏實。
如果我的聲音是一群羊,這樣的地方就是我豐美的牧場,那么,拔地而起的樓房就是呼嘯而來的沙塵暴,它們轉眼之間就把我這個小小的古國淹沒了。我只好用板車拉著我的烤肉爐、焦炭、老婆和兩個孩子在北京游蕩。
我的老婆是我老家于田的,她每天都會想念她風沙彌漫的故鄉(xiāng)奧依托格拉克鄉(xiāng),每天都偷偷抹淚。我的孩子都是在魏公村出生的,似乎要印證自己與故鄉(xiāng)(籍貫)的聯系,他們都出生在沙塵暴來襲的春夏之交;他們學會了北京話,但有我賣烤肉時吆喝的調子。
我浪跡于北京的大街小巷,很多地方我曾或長或短地停留過,一些地方我也可以停留下來,但我得接受一個條件,就是不要吆喝。但吆喝與賣烤肉串是緊密相連的,就像都塔爾和彈撥爾的手。
我又去過別的城市,我希望他們吃到我烤的肉串,聽到我的聲音,但我沒有找到一個能容納和理解我聲音的地方。城管像幽靈一樣出沒,我一旦扯起自己的嗓子喊的時候,就有文明的市民舉報。他們可以聽慣警報的尖嘯聲、汽車的喇叭聲以及剎車撕裂水泥路面的聲音和建筑工地上傳來的轟響,但聽不慣我——一個人——的吆喝,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不得已,我回到了烏魯木齊,在二道橋找到了一塊安置我烤肉爐的地方。我喜歡這里,喜歡看到操著各種語言的游客在這里往來。我有一種回到了故鄉(xiāng)的感覺。這里是吆喝聲的集散地。那種聲音和氣息如此濃烈,以致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把它化開。
但這座城市也沒有停止模仿內地的現代性。如此遼闊的荒涼地帶,使一些人覺得,我們更應該向內地看齊。這個小小的部分,這座城市的特征,或者說它的徽記很快丟失。還是可以看到烤肉的白煙在街巷彌漫,還能聞到烤肉無處不在的香味,在很多飯館前也都能看到我同行的身影,但他們沒有吆喝,他們默默地烤肉,像哲學家在沉思自己烤的這頭羊是誰?它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然后,我回到了和田。這是一座充滿沙漠氣息的城市。金色的沙漠包圍著它。褐黃色的沙塵暴不時將它籠罩。因為少雨,塵土是這個城市最重要的部分,這當然也是陽光的賜予。我熟悉這座城市,就像熟悉我愛人黑色的眼睛。
我喜歡它顯得有些艷俗的世相的色彩。
那是一種飛揚流動的花紋,一種喜氣洋洋的鋪張,一種底層生活天籟般的交響,一種絢爛的懶散與安然……似乎關于日常生活的所有色彩都集中在了這里,成為從古絲綢之路開通之際就已開始的色彩的沉淀和積累——誰也測不出它豐富的程度。
色彩在這里是一個無限延伸的詞。
一到巴扎日,就會有成千上萬人從四面八方趕到巴扎上。那里也備下了能滿足你的一切:四海商貨,土特珍品,牛馬驢羊,瓜果蛋禽……糧棉蔬果帶著泥土的氣息,牲口則帶著畜圈的氣息;而夏秋兩季,桑椹、櫻桃、黃杏、蟠桃、酸梅、石榴、蘋果、核桃、香梨、西瓜、葡萄、巴旦木、無花果、甜瓜紛紛上市,它們帶著或紫黑、或金黃、或紅艷、或青綠的色彩,點綴著每個人的視野和胃口,也讓果香彌漫了整個城市。
色彩在這里轉化為世相,世相又在瞬間轉化成了色彩。
各種聲音匯聚到這里,這里自然也是一個聲音的巴扎。但我的聲音依然能從這些聲音中飄然而出,沒有什么能夠淹沒得了它。
我記起,我十二歲輟學,從于田縣奧依托格拉克鄉(xiāng)塔勒克艾日克村出來,來到了在和田巴扎賣烤羊肉串的爺爺身邊,跟他學習如何挑選羊肉、木柴(或焦炭),如何切肉、串肉,孜然、鹽和辣椒面要放多少,要掌握怎樣的火候,直到最后烤出風味獨特的羊肉串,然后爺爺才教我怎么吆喝。十五歲的時候,我到了烏魯木齊,十七歲到了北京魏公村。
和田大巴扎是我出發(fā)的地方,現在,我又回到了原點。我的烤肉爐就架在原先的地方。
我的吆喝聲似乎更為嫻熟,也更為陌生。是的,陌生。我一開口,大家就吃驚地盯住我,好像我是從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古城里跑出來的一具古尸。他們連到我的烤爐前吃烤肉也有些猶疑。
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過了幾天,一位老人問我,你是二十年前在這里賣烤肉串的熱合曼吧?
我點點頭,然后他又說出了我爺爺的名字。
他說,我跟你爺爺很熟。你那時候還是個小巴郎子。你爺爺去世后,我聽說你到了烏魯木齊。
你說的是,我好多年都在口里。
難怪你把你的聲音丟了,有了其他地方的調子。
我一聽,就愣住了。我站在那里,有一串烤肉從我手里滑落到了地上,沾滿了灰黑色的塵土,而我卻沒有力氣彎下腰,把它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