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成

一首古詩的啟示

丁國成

宋代王令有首詩，題為《暑旱苦熱》：

清風無力屠得熱，落日著翅飛上山。

人固已懼江海竭，天豈不惜河漢干。

昆侖之高有積雪，蓬萊之遠常遺寒。

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間！

這首詩，語言樸實，不假雕琢，詩味濃郁，意境深邃，內(nèi)涵豐富，思想深刻，起碼可以給我們四點啟示。

第一，人品決定詩品，人品高則詩品隨之高。這首詩寫暑熱難當，詩人欲往清涼世界避暑。但個人能逃脫酷熱，卻無法“手提天下”而一同避之，于是詩人便不忍心拋棄天下而獨自前往。詩中那種強烈的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愛國愛民的博愛精神和以天下為己任的胸懷，令人動容動魄，千百年來，猶能激勵、感染著一代代讀者。究其原因，主要不是詩中的藝術技巧，而是貫注其中的人文精神，是詩人的崇高人格和博大心胸。

本來暑熱是最具個人特質(zhì)的主觀感受。但詩人不局限于狹隘的自我，而是推己及人，由個體擴到群體，從小我想到大我；而且擴展得那么自然、真切，絕對不是故作大言所能表現(xiàn)得出來的。詩人寫詩不能脫離自我。沒有個人的獨特感受，是寫不好詩的；勉強寫來，也只能是千人一面、千詩一腔的大路貨色。但是，僅止于個人感受，只寫一己的蝸角之情，也很難寫出動人心弦的精品力作，更寫不出充滿大氣的千古杰作。古人說：“人高則詩亦高，人俗則詩亦俗，一字不可掩飾，見其詩如見其人?！保ㄐ煸觥抖衷娫挕罚┮虼?，詩人要加強自我修養(yǎng)，不斷完善自己的人格品德，這是寫好作品的基礎和關鍵。

也許有人會說，我根本不愿去寫那種大氣之作，也不想傳之千古不朽。人各有志，不必強求。但甘于抒寫自我，安于自我欣賞，那注定是成不了大氣候的。

第二，藝術貴在獨創(chuàng)。創(chuàng)新是一切文學藝術的生命，詩歌不能例外。這首詩，之所以能超越時空，為古今中外廣大讀者所喜愛，除前述原因外，還有重要的一點，就是它有獨創(chuàng)性，讓人過目不忘，留下極深印象。作者不是人云亦云一般化地描寫暑熱，而是獨具特色地展現(xiàn)所寫對象的極致，打入讀者腦海，可謂刻骨銘心。如果寫熱只是籠統(tǒng)地隨從眾說：暑熱難耐，大汗淋漓，但很難引起人們的審美驚喜與快感，不易打動人心。而此詩出語非凡，將熱寫到極致：“清風無力屠得熱，落日著翅飛上山?！敝弧巴馈弊郑瑢懗鍪顭嶂畯姶蠛屯?，遠勝于風；同時將兩者擬人化：盡管風有“屠熱”之心，卻無驅(qū)暑之力，從而給人以滾滾熱浪充塞天地之感。首句寫熱之猛，似乎熱到極限；次句寫熱之久，幾近熱到無期——如果大熱只是短暫一瞬，那還可以挨挺過去，但炎炎赤日本已落下，卻又好像插上翅膀一般，重新飛上山巔，永不落地。這種大熱讓人無法忍受。作品并未到此為止，繼續(xù)予以夸飾：“人固已懼江海竭，天豈不惜河漢干。”江海雖然廣闊，尚存枯竭之慮；河漢盡管浩淼，猶有干涸之虞——暑熱引起了人神俱憂。作品確實將暑熱寫到了極致，縱然再熱，也無以過之。

可見，詩人無論寫什么，只有寫到極致，才能擺脫一般化，創(chuàng)造出新的動人境界。

第三，傾注全力，創(chuàng)造富有生機的鮮活意象。詩人的筆墨，不能停留在所寫對象的表面，而要深入開掘，寫出其中的豐富內(nèi)涵。畫虎類犬不行，畫虎只是虎也不成——那無異于一幅虎的動物圖片，可以作為科學掛圖，卻難以成為藝術作品。同樣，詩人寫熱，不限于熱，不止于熱，而是從中發(fā)掘出更為深廣的思想意蘊。大熱彌天，暑氣蒸騰，不是獨自一人難忍，而是天下眾生難當。這種充塞宇宙的暑熱，立即使人想到為害甚廣的某種社會問題，例如黑暗腐朽的統(tǒng)治、苛捐雜稅、繁重徭役給平民百姓造成的危害。永不落地、長掛山尖的毒日，讓人想到濫施淫威的專制統(tǒng)治者，或不可一世的惡勢力。日象即天象，暑熱即淫威，這也許不盡合乎詩人王令的創(chuàng)作初衷，但其意象內(nèi)涵豐富。詩人未必然，讀者未必不然。讀者完全可以根據(jù)詩人創(chuàng)造的藝術形象和詩的意象，進行合理再創(chuàng)造和符合邏輯的自由聯(lián)想。

可以說，凡是杰出的藝術作品，不僅作品本身思想開掘深，而且其形象往往大于詩人思想，其意象常常超越作者主觀，為讀者的藝術再創(chuàng)造提供堅實基礎與條件。從而使得作品的社會內(nèi)涵與容量大增。反之，如果寫熱囿于熱、止于熱，那么作品就會太實而流于直白淺露，也將缺乏詩味，勢必成為平庸之作。因此，詩人寫作，一定要注意做到虛實結合，以實帶虛，化實為虛，虛實相映，創(chuàng)造詩的意象。這才可能產(chǎn)生耐人咀嚼的雋永詩味，從而形成獨特的藝術魅力。

第四，詩人要善于聯(lián)想和想象，也就是要有豐富而又大膽的想象力。古人說：“賦水不當僅言水，要于水之前后左右言之?！敝傅木褪锹?lián)想和想象。已故著名詩論家、教授詩人吳奔星說：“聯(lián)想和想象是作家，尤其是詩人，不可或缺的心理機制。缺乏聯(lián)想和想象，一切藝術技巧都要枯萎或癱瘓?！保ā对娒黎b賞學》）所有優(yōu)秀詩作，都離不開詩人的聯(lián)想和想象。王令此詩，在這方面也十分突出，值得借鑒。詩人由暑熱干旱聯(lián)想到“江?！笨赡芸萁?，想象出“河漢”也會干涸，引起“人”、“天”憂慮，進而由“熱”聯(lián)想到“寒”：“昆侖之高有積雪，蓬萊之遠常遺寒?！崩錾缴系睦溲?，蓬萊仙境的清涼，讓人神往，欲游其間。詩人正是借助這些合情合理的聯(lián)想與想象，表達出了胸懷天下、甘愿與民同此涼熱的博愛思想和人道主義精神，從而使這首詩作超越了題材本身的限制，抒寫出了具有廣泛社會意義的思想內(nèi)涵。而這，正是作品的可貴之處。

宋代陸游有兩句詩：“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比沼兴?，往往夜有所夢。詩人原本是寫夜里風雨大作，但他不限于風雨，而由風雨聯(lián)想到戰(zhàn)場的金戈鐵馬，借以表現(xiàn)他的報國情懷。同代辛棄疾有兩句詞：“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同樣不單寫劍，而是馳騁想象，展開聯(lián)想，從劍寫到抗金部隊“沙場秋點兵”的威武陣容以及橫戈躍馬（“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收復祖國河山（“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的戰(zhàn)斗生活?？上?，這只是他醉夢中的幻想（“可憐白發(fā)生”）。詞人正是借此聯(lián)想和想象，抒發(fā)了他忠君愛國的思想以及壯志難酬的悲憤心情。

當然，詩人的聯(lián)想和想象，不能脫離詩人的思想和感情。沒有憂國憂民、愛國愛民的情懷，王令不大可能聯(lián)想和想象到“江海竭”、“河漢干”，更不會因為“不能手提天下往”，便甘心忍受酷暑，也不肯獨自躲到清涼世界；陸游和辛棄疾大概不會因為聽到風雨、看到寶劍，就立即聯(lián)想和想象到收復失地的戰(zhàn)斗場面。

同是聯(lián)想和想象，有的女詩人，由《獨身女人的臥室》，一下子就聯(lián)想到“同居”，并且在詩中反復強調(diào)、呼喚“你不來和我同居”；有的男詩人，由一道瀑布、一座雪山（九寨溝，諾日朗男神），馬上聯(lián)想到“性沖動、性發(fā)泄、性和諧”的“性圖騰崇拜”（參見楊金亭批評文章《莫把腐朽當神奇》）……其卑劣靈魂與庸俗格調(diào)暴露無遺。這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p>

由此可以看出，詩人的人格修養(yǎng)與藝術造詣，從根本上決定著其作品的成敗得失與高下美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