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子

詩之思

泉子

1

過去十年的寫作使我離真理接近了一厘米。那么，我愿意用剩余的時間去換取另一個一厘米。如果真的能夠如愿，那么，我一定是受到祝福的那個人。而這樣的一厘米可能重過一個時代，甚至可以說，多少世代的徒勞將在這微小的尺度中得到全部的補償。

2

只有當我們意識到我們是“同一個秘密規(guī)則的執(zhí)行者”時，才能真正認識到我們與一只螞蟻、一朵花、一莖草以及那些我們曾以為永恒的星辰?jīng)]有什么不同。

你終將發(fā)現(xiàn)，你是那“一”，同時，又是無盡的全部的秘密與真實。

3

有人說，繞過你面前的大山，你才能找到那書寫的捷徑。

不，請相信我。在這樣的辛勞中，你終將見證的是一份新的徒勞。當你繞過了一座大山，那呈現(xiàn)在你面前的將是層層疊疊的大山。

你終將發(fā)現(xiàn)，對于每一條捷徑，你都是一個遲到者。

4

是的，我們只有從身體深處那最真實的自我出發(fā)，在那條只屬于你一個人的，同時屬于無數(shù)人的那孤獨的征途中，你才能抵達那由山巔連綴而成的平地，那至高處的空闊。

5

如果我們能穿透歷史布下的迷障，那么，我們終將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一直處于一種緩慢但堅定的生長、擴展之中。仿若最初的一弘清泉，涓涓細流最終匯聚成大河，直至大洋。

它同樣對應(yīng)于國家、民族等概念的擴展。最初，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可能就是一個村莊，我們的民族，就是那無數(shù)曾經(jīng)的民族之合流，我們的國家，就是那曾存在過的無數(shù)的國家之和。

6

那些隱匿的部分，它們以不可見的方式存在著。

老子、莊子并非憑空之物。他們依然來自我們的傳統(tǒng)，來自傳統(tǒng)中那已隱匿的部分?；蛘哒f，隱匿者通過“老子”、“莊子”，說出我們身體深處的那些更久遠的秘密。

7

傳統(tǒng)從來不需要我們的捍衛(wèi)。我們對一種傳統(tǒng)的堅守，不應(yīng)該，也不能成為我們從另一種傳統(tǒng)中獲取滋養(yǎng)的障礙。

它從來就在這里，它是我們的命運，我們的血液。那么，我們的使命將是通過我們的呼吸與吐納，使之更具活力，并傳遞至更遙遠處。

8

所有的言說只能在低處，低處給我們一個可靠而恰到好處的支點。

但我們在低處的言說一定是為了更好地呈現(xiàn)這高處的存在，而不是相反。

9

如果這些低處的分叉最終更好地呈現(xiàn)了那同一個，使真理、使藝術(shù)的本質(zhì)變得更清晰與可感，那么，唯一的勝利者就是真理。而這些在低處的分叉，這些“失敗者”，最終從真理的勝利中獲得了救贖。

10

詩人，你不一定是那個寫下了分行的文字的人?；蛘哒f，“詩人”并非是一頂為寫下分行的文字的人而準備的桂冠。你可能是一個畫家，一個木匠，一個農(nóng)民，你還可能是一個屠夫。

但你一定是一個悟道者，是通過對一種你熟悉的手藝的練習(xí)，進而知悉那宇宙秘密規(guī)則的人。

或者說，詩恰恰不是文字，恰恰不是色彩，恰恰不是聲音，而是因你那寓于大孤獨中的冥思，而獲得頓悟，是因你與宇宙的溝通，與道的契合而獲得的祝福的一個瞬間。

11

那個用分行的文字儲藏起他的“心”，以等待更遙遠的來者再一次讀出的人，他終于唱出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悵然而涕下”。這個體味到與宇宙一般浩瀚無邊的孤獨的人，這個通過自己對宇宙秘密的洞悉，試圖將自己的心雕琢成宇宙相同構(gòu)造的人，在千年之后（千年，是怎樣一個微不足道的瞬間啊?。?，當無數(shù)的孤獨者在這千年前的吟唱中辨認出那屬于每一個人的孤獨時，他那與時間一樣綿長的孤獨，終于獲得了與宇宙的廣闊相稱的祝福。

12

真理的重要性不會因為我們的強調(diào)或貶低而有絲毫的增損。

真理就在那里。

相反，我們將因我們對真理的認識而獲得救贖或懲罰，或者說，我們將因我們對真理的認知而變得重要或不重要。

13

當我與曾經(jīng)的同伴們漸行漸遠，當我獨自來到一個無人之境，我知道，孤獨不再是一種懲罰，而是祝福，是對一個最先到達者的巨大的獎賞。

14

真理不僅僅存在于星辰的運轉(zhuǎn)中，真理同樣存在于一花一草的生長之中，存在于一顆露珠的滑落中，存在于你我的生老病死之中。

15

時代是我們在時間中的故鄉(xiāng)。就像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地一樣，我們也無法選擇我們在時間中的故鄉(xiāng)。

16

時代在提供給我們一個觀察、認識世界的可靠的支點的同時，它又幾乎是我們?nèi)康乃廾?，或者說是全部的幸與不幸，全部的祝福與懲罰。詩人保羅·策蘭說，詩人必須透過時代，而不是越過時代。是的，時代是重要的，因為它提供了一個支點；時代又是不重要的，因為我們必須透過與超越時代，以抵達一種普遍的情感，那千古不易之處。

17

我愿意這樣來附和與補充保羅·策蘭的言說，詩人必須穿透語言，而不是越過語言。語言在為我們提供一個有力的支點與憑藉的同時，它同樣是一種羈絆與束縛。詩人，你是那被賦予足夠的力量的人，或者你必須積蓄那足夠的力，你必須透過與超越語言，以抵達一種普遍的情感，那千古不易之處。

18

所有的詞語都是平等的，所有的言說之間并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當一個詞語，當一種言說從虛無之中為我們召回，或者說，更清晰地呈現(xiàn)了真理，那么，這樣的一個詞語，這樣的一種言說，因真理在這一刻的揭示，而獲得了那高貴的磁性。

19

是的。我愿意作為一個“真理那高貴的言說”的傾聽者與轉(zhuǎn)述者。

20

在兩軍對壘，或者是兩個階層、集團的對壘之間，這種寓于對對方陣營的仇恨，而激發(fā)出對同一陣營、同一個國家或族群的熱愛。這種愛因我們對自身局限的屈服，而被一種更恒久的力量所放棄。

21

一種真正的愛必須擁有足夠的智慧，以超越于仇恨，超越這種族群與國家之間的壁壘而標識出的分別。

是的，你要愛你的敵人，愛你們共同的部分。

22

任何一個時代都是這樣的短暫。千年，甚至是億年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們的目力所及之處，那些郁郁蔥蔥的草木，那些熱鬧與繁華著的蕓蕓眾生，在千年之后，他們?nèi)チ四睦铮?/p>

不要悲傷，我的朋友。所有消逝了的事物都是不值得留存的。就像一棵參天大樹，不會為一片在秋天從它的枝頭上跳落的樹葉而悲傷。我們所有的悲傷僅僅是因為我們作為人類這棵大樹，作為蕓蕓眾生的這棵大樹上的一片葉子，我們曾為我們是“這一片”如此揪心。當我們試圖退回到一棵大樹，甚至是一座森林，我們將發(fā)現(xiàn)，這一片樹葉與它周圍的伙伴們，與在同一個枝頭曾經(jīng)，或者將停留在這里的另一片樹葉，并沒有什么不同。如果我們從一片樹葉中辨認出一棵參天大樹時，那么我們留存的不再是一個季節(jié)，如果我們從中辨認出一座森林時，我們留存過的又何止千年、萬年？當我們從一片樹葉中辨認出神，辨認出道，辨認出真理那無處不在的背影時，在時間的堤岸上，你目睹的，是時間的那波瀾壯闊的奔騰,是一條凝固了的、舞動著的紅綢。

23

任何一個時代都會有一批優(yōu)秀的詩人與藝術(shù)家，如果我們獨立地觀察一個時代，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任何一個時代都會呈現(xiàn)出一個獨立的金字塔。歷史的長河就是由無數(shù)這樣的金字塔連綴而成的山脈。

24

這些處于金字塔最頂部的人，他們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時代的標記與記憶。但這些金字塔的高度是不同的。它們?nèi)Q于那廣闊的底部，并從那無窮無盡的多數(shù)那里源源不斷地汲取力量。

或者說，這就是一個時代的“氣”。

25

當時代的潮流通往真理，那么，一個時代那最優(yōu)秀的部分，他（她）就是潮頭的引領(lǐng)者，反之，他（她）就是一個堅定的反對者。

26

詩歌在今天的衰微與它漸漸墮落成一種愉人耳目的純粹技藝有關(guān)。它不再是我們對這個世界神奇之處的發(fā)現(xiàn)與轉(zhuǎn)述，也不再為我們的心靈療傷。但我并不因此而悲觀，詩歌從來沒有墮落，墮落的只是一個時代以及生活在這樣的一個時代中的詩人們。或者說，詩歌從來不曾遠離，它就在這里。它在等待一群人，它在等待莊子、李白、杜甫、蘇軾為一個時代命名。

27

藝術(shù)是真理的一道光，或一個影子。

28

29

一種真正的品質(zhì)不是麻木的，更不會冷漠。他依然，他必須如此敏銳，那不是遺忘，而是更深入地知悉后的熱愛與放下。

30

詩人，你是狂流無序的浪花與旋渦中那深居的秩序。

或者說，你是狂流，同時，又必須是這狂流的駕馭者。

31

那些以用放大鏡觀察肚臍眼的方式來觀察藝術(shù)與文學(xué)的人，無論他們聲稱從肚臍眼中發(fā)現(xiàn)了怎樣的美景，他們終究成為了眺望者眼中的笑柄。

32

所有的事物都是平等的。

所有的事物都是真理那最卑微的使者。

真理在一草一木之中。

真理在經(jīng)文里，真理同樣在屎溺之中。

屎溺同樣是一條道路。

33

詩歌不僅僅是詩歌，詩歌是一條道路。這是一條通向神的道路，這是一條通向真理世界的道路。

是的，詩歌是如此之驕傲，又是如此之卑微。

34

讓真理回歸到塵世最卑微的事物中，這同樣是詩人的使命。這絕非對真理的背叛，這種從一回到萬的征程，有如玄奘當年從西域的歸來，或者說，這是上求之后的下化，是證得菩提之后的普度眾生。

35

那是閃電，是低低垂掛的云，是或淅瀝或滂沱的雨，是從高處遞給我們的一把梯子。

36

這是一個絕望的時代?；蛘哒f，這個時代的寫作是一種絕望的寫作。

這甚至是這個時代形式主義盛行的根本原因。藝術(shù)退縮為一種純粹的技藝，它不再作為我們悟道的副產(chǎn)品，不再是我們對真理世界探索過程中那些沿途的風(fēng)光。

但詩人必須成為這樣一個艱難的時代重獲信心與勇氣的根本性力量的一部分。當我們發(fā)現(xiàn)真理世界從來在那里，并沒有因為我們的盲目而發(fā)生一絲的晃動與坍塌，我們曾經(jīng)的絕望，不過是在兩片廣闊的陸地之間的一截狹窄但并不漫長的走廊。

那么，我們將不再為當下形式主義盛行的藝術(shù)潮流，不再為那些專注于技巧與語言的打磨的詩歌，那些用放大鏡來觀察肚臍眼的方式來寫作的方式所困擾。是的，我們所面對的世界要廣闊得多。我們的詩歌也不僅僅能觸及感官，更要觸及我們的心靈。我們必須在語言中構(gòu)筑起通往心靈的通道。

37

汶川大地震后，涌現(xiàn)了數(shù)以萬計的詩歌，其中的一部分還得以大范圍的流傳，并感動了無數(shù)的讀者。但并非是我們的詩歌，而是我們共同經(jīng)歷的大災(zāi)難與我們在大災(zāi)難中呈現(xiàn)出的勇氣與愛，震撼與感動了我們。我們依然在等待與甄別，那在若干年后，在大地震、大災(zāi)難在我們現(xiàn)實層面上的影響消退之后，依然一再觸及我們生命與心靈的作品。

這同樣是每一個時代給予我們的挑戰(zhàn)與考驗?；蛘哒f，打動那些同時代的讀者要相對容易得多，因為我們背負著太多相似的時間與事件。

但詩人，你必須成為你寫下的那些詩行的另一個時代的讀者。

38

生命是一次澄清的過程，是一次次澄清的過程，是從一團混沌抵達澄澈與通透的過程，是從一塊巖石通往白玉的過程。

39

詩人作為這個世界神奇之處的發(fā)現(xiàn)與見證者。他因這神奇的呈現(xiàn)而震驚，而顫栗，而感動。

而一種真正的閱讀，終將從這樣的感動中辨認出屬于他自己的那一份。

40

只有當我們了解與洞悉神在我們體內(nèi)，同時又棲身于一莖草、一朵花、一顆露珠這樣的秘密與神奇時，我們才能真正體會與理解，我們作為一個人所擁有的全部驕傲與卑微。

41

如果我們將神放置在金字塔的頂點，或者，我們把神設(shè)想成一個不存在邊界的圓的圓心。那么，我們每一個人、每一種生靈、每一個事物都能在這個金字塔或圓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那么，那些最遙遠的事物，金字塔無窮無盡的底邊，或者圓的邊界是不存在的嗎？不，它們與神一樣堅實與確鑿，但不可窮盡。

它們是神從他的身體中分離出來，并遞給我們，以使更多的人群將它辨認的陰影。

它們?nèi)绱诉b遠，以至于它們必須合而為一。

是的，我們依然誕生于這最遙遠事物之間的，那致命的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