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芹
關于民歌著作權問題學術界早就爭論已久,專家們也各有高論。筆者再次提到民歌著作權歸屬問題,源于家鄉(xiāng)山東臨沂的一首民歌《沂蒙山小調》。
在臨沂乃至山東,《沂蒙山小調》算是最為著名的一首民歌了?!叭巳四莻€都說,沂蒙山好,沂蒙那個山上,好風光,青山那個綠水,多好看,風吹那個草地,見牛羊?!币拭缮降陌傩沾蠖紩叱@首歌曲,而且一唱就是70年。不僅唱紅了沂蒙山區(qū),而且風靡齊魯大地,飛遍了大江南北,成為一首反映沂蒙山鄉(xiāng)土氣息的代表曲作。不論何時何地,只要聽到那悠揚動聽的旋律、親切感人的歌詞,一種對沂蒙山崇敬愛慕的心情便會油然而生。
這首《沂蒙山小調》到底是一首“口頭創(chuàng)作,口頭流傳,并在流傳過程中不斷經過集體加工”的無作者傳統(tǒng)民歌,還是有詞曲作者的創(chuàng)作民歌?在這一問題上多年來說法不一,定論也不一樣。這也導致《沂蒙山小調》出現(xiàn)著作權歸屬不同的原因。
2000年出版發(fā)行的《中國民間歌曲集成·山東卷》收入了《沂蒙山小調》這首民歌,屬名是蒙陰縣,佚名唱,張斌記。卷中曲末注釋為:“此歌自本世紀40年代初以來,其內容幾經變化,開始為打‘黃沙會’(當時的一個反動會道門),后改為抗日內容,而現(xiàn)在的唱詞是自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初期逐漸形成的”①。
很顯然,此卷是將《沂蒙山小調》作為一首流傳于蒙陰縣民間的傳統(tǒng)民歌收入其中的。
還有一種說法是:這首《沂蒙山小調》,只是山東民歌的一種形式,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沂蒙山小調”的曲調,其實在數(shù)百年前的明清時代就已經傳唱了。②
另據2006年7月23日《齊魯晚報》報道:《沂蒙山小調》是一首膾炙人口的山東民歌,不僅在沂蒙山區(qū)和山東境內廣為流傳,深受廣大人民群眾的喜愛,在中國乃至全世界也很有名,還曾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世界優(yōu)秀民歌”。該民歌于2005年被臨沂確定為申報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重點項目,但是,《沂蒙山小調》第一次申遺未被批準。山東省文化藝術科研專家、臨沂市藝術學校高級講師趙桂秋在接受《齊魯晚報》記者采訪時這樣說道:“沒有被批準的主要原因是《沂蒙山小調》的曲調來源問題”。她認為,《沂蒙山小調》不屬于民歌,而是“抗戰(zhàn)時期的創(chuàng)作歌曲”,所以不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趙桂秋老師說:“熟悉《沂蒙山小調》的人都知道,這首歌是1940年八路軍抗日劇團的阮若珊作詞、李林作曲的一首抗日歌曲,當時名字叫《反對黃沙會》(或《打黃沙會》)。其實‘沂蒙山小調’的概念不是這么狹窄,這種曲調在當?shù)睾茉缇陀辛?,而且就是當?shù)氐幕ü恼{?!雹?/p>
很顯然,這一觀點是在證明《沂蒙山小調》就是當?shù)氐幕ü恼{,依然是一首傳統(tǒng)民歌,并且“在數(shù)百年前的清朝中葉就被傳唱了。”④
然而,在臨沂市境內費縣馬頭崖鄉(xiāng)白石屋村,卻赫然存在著一個《沂蒙山小調》誕生地。筆者曾多次前往參觀過,據介紹,抗日戰(zhàn)爭時期,白石屋村一帶曾是山東黨政軍領導機關和后勤機關經?;顒印Ⅰv扎的地方,抗大一分校、《大眾日報》印刷所都曾長期駐扎在這里,至今遺址猶存。《沂蒙山小調》誕生于抗戰(zhàn)時期的1940年。
既然《沂蒙山小調》是在這個地方誕生的,自然就與《中國民間歌曲集成·山東卷》收入《沂蒙山小調》、屬名蒙陰縣自相矛盾。蒙陰縣與費縣相隔百里,同一首歌曲,怎么會出自兩個不同的地方?一個地方是口口相傳,而另一個地方是創(chuàng)作誕生,這不免讓人一頭霧水。
膾炙人口的《沂蒙山小調》誕生七十多年來,也走過了—條漫長的“是創(chuàng)作歌曲還是傳統(tǒng)民歌”的爭論歷程。
筆者查閱了《中國音樂詞典》對民歌的界定:“民歌,即民間歌曲,是勞動人民為了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而集體創(chuàng)作的一種藝術形式。⑤
也有學者以為,民歌就是民間的“歌”,它可以有作者,也不必流傳久遠。⑥筆者以為,“流傳久遠、作者不詳,或者說集體創(chuàng)作”的歌可稱為傳統(tǒng)民歌較為合適,有作者且流傳年代也不久遠的民歌則可稱之為創(chuàng)作民歌。如果按此分類,還原《沂蒙山小調》誕生的真實過程,我們不難看出,這首歌應該是一首創(chuàng)作民歌。
《沂蒙山小調》這首本是有作者的創(chuàng)作歌曲,多年來曾被人定成無作者的“民歌”。其實,這首著名的民歌,其誕生史、續(xù)詞史都是可以追溯的。原抗大一分校校史研究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喬志學先生曾在他撰寫的《<沂蒙山小調>和他的作者》一文中,較為詳盡地記述了《沂蒙山小調》誕生的過程⑦:1940年6月上旬,根據上級命令,抗大一分校于山東臨沂地區(qū)的垛莊南山一帶參加了反頑戰(zhàn)役。校文工團的編審股長李林和團員阮若珊受主任袁成隆之命,在費縣白石屋村創(chuàng)作了歌曲《反對黃沙會》(《沂蒙山小調》的前身)。此歌在反頑戰(zhàn)役的政治攻勢階段,出色地發(fā)揮了瓦解敵人、教育群眾、鼓舞我軍斗志的重大作用,受到領導和廣大人民群眾的稱贊。
筆者在采訪臨沂市文化局阮正國時,他的介紹也印證了喬志學先生所記述的。阮正國說:現(xiàn)在大家所熟知的《沂蒙山小調》創(chuàng)作于抗日戰(zhàn)爭時期,創(chuàng)作者是兩位年輕的文工團員李林和阮若珊,當時他們在山東費縣寫下了《沂蒙山小調》的歌詞。歌曲最初的題目是《反對黃沙會》,曲調是他們根據山東逃荒到東北的賣唱人所唱的曲調加工整理而成的。當時歌曲的內容主要是配合當時的抗日形式,控訴反動會道門黃沙會的罪行,揭露黃沙會的陰謀。后來隨著形勢的發(fā)展,人們又不斷地修改、充實、完善,方成今日歌頌沂蒙山區(qū)風光的民歌——《沂蒙山小調》。
據介紹,阮若珊是參加過“一二·九”學生運動的新時代女性,是具有剛烈詩人氣質的歌詞作家,在創(chuàng)作《反對黃沙會》歌詞的時候,她傾注了自己的全部智慧和力量,滿腔熱忱地道出了沂蒙父老鄉(xiāng)親對家鄉(xiāng)山水的深情和愛戀。在后來對《沂蒙山小調》眾多的改詞、填詞中,均完整地保留了《反對黃沙會》的前兩段歌詞,不作任何變更。⑧
辛鴻義編著的《臨沂上下五千年》一書中關于《沂蒙山小調》的記述,也更加印證了這首民歌是戰(zhàn)爭年代誕生在沂蒙地區(qū)的。“1940年,抗大一分校駐在費縣蒙山望海樓腳下的白石屋村。那時,當?shù)胤磩拥姆饨孕艜T黃沙會,裝神弄鬼,欺騙群眾,并依附國民黨頑固派的勢力,不斷襲擾抗日民主根據地。為了揭露敵人的騙術和罪行,教育人民,鼓舞八路軍的士氣,分校文工團的李林和阮若珊創(chuàng)作了歌曲《打黃沙會》,由阮若珊作詞,李林以《花鼓調》為基調譜曲。后來人們根據時空的變化,不斷改換新詞,以適應形勢的發(fā)展。同時,音樂工作者對曲譜也稍作改進和完善,到解放戰(zhàn)爭時期,才形成了現(xiàn)在廣為傳唱的《沂蒙山小調》?!雹?/p>
以上例證足以說明,《沂蒙山小調》是戰(zhàn)爭年代誕生的、有詞曲作者的歌曲。根據法律上關于享有著作權作品必須具有的獨創(chuàng)性的解答,《沂蒙山小調》完全具備這一特征,它不是一首無作者的民歌,而是一首有詞曲作者的創(chuàng)作歌曲。
趙桂秋老師1984年曾在蒼山縣采訪到一位名叫譚清元的老藝人,譚清元說:《沂蒙山小調》就是流傳于民間的花鼓調?!兑拭缮叫≌{》是把舊詞改了填上了抗戰(zhàn)的詞兒,曲兒還是過去的老曲兒。⑩這一說法筆者不敢茍同。只能說《沂蒙山小調》的曲子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吸收了民間花鼓調的原素,但不能因為吸收其它民歌的原素而忽視了作者的著作權。
對于民間藝術作品有沒有著作權,《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里只提到一句“由國務院另行規(guī)定”,至今并無確切條例說明。我國民間文學藝術資源非常豐富,當年轟動全國的“烏蘇里船歌案”,就牽扯到民歌的著作權問題。《烏蘇里船歌》的作詞是郭頌、胡小石,作曲是汪云才、郭頌。2001年3月,黑龍江省饒河縣赫哲族四排鄉(xiāng)人民政府以及雙鴨山市赫哲族研究所將郭頌、中央電視臺等告上法庭。理由是《烏蘇里船歌》的主部曲調與《想情郎》、《狩獵的哥哥回來了》曲調基本相同。法院作出一審判決是:以后兩被告以任何方式再使用《烏蘇里船歌》時都要注明“根據赫哲族民間曲調改編”,但并沒有否定《烏蘇里船歌》的詞曲作者著作權。
其實,就算是《烏蘇里船歌》吸收了赫哲族民間曲調,它的創(chuàng)作者也應享有著作權。否則,鼓勵作曲家深入民間汲取素材又從何談起?
此案所暴露出來的是民間藝術作品保護與創(chuàng)作改編者享有著作權之間的矛盾。對于民間流傳的民歌,對其進行加工、整理、編輯的人就應該享有著作權。
長期以來,我國不少民間文學藝術作品被簡單地劃歸共享領域,任何人都能從中獲取有價值的成分,而不必考慮改編或是整理者的權利。與《沂蒙山小調》著作權歸屬相似的還有湖北民歌《龍船調》。這首馳譽世界的中國代表性民歌《龍船調》的歸屬問題,無論是維基百科、互動百科,還是《中國民歌大全》,都標注為湖北利川民歌。在湖南省政府門戶網站上這首歌曾被稱為湖南民歌。但據了解,《龍船調》這首歌是上世紀50年代,在利川縣文化館工作的周敘卿根據民間采風得來的資料把在利川膾炙人口的《種瓜調》民間小調整理改編而成。早在上世紀80年代,《龍船調》被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評為“世界25首優(yōu)秀民歌”之一,周敘卿本人就應該享有對《龍船調》的著作權。把其定性為湖南民歌明顯有侵犯署名權和保護作品完整權的嫌疑。
我國擁有燦爛的文化,民間文藝作品極為豐富。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加快,一方面民間文藝作品正面臨失傳或消亡的危險;另一方面,其潛在的文化價值和商業(yè)價值卻逐漸顯現(xiàn)出來,民間文學藝術作品權屬問題日益凸顯。民間藝術作品因為長期流傳,表現(xiàn)形式隨著民族和社會的進化而不斷改善,藝術家們要將我國民間文藝作品發(fā)揚光大,使之能在社會上流傳,需要去采風,將它們改編成適合現(xiàn)代人們審美的形式,需要進行整理。民歌正是在不斷的流變中,越來越豐富,愈發(fā)顯示出它旺盛的生命力。因此,法律不應當限制對作品的改編行為,任何公民或單位都可以適當?shù)姆绞胶侠硎褂?,也可對其進行改編或整理等。這才有利于我國民間文藝發(fā)揚光大。
我國現(xiàn)行《著作權法》第12條規(guī)定:“改編、翻譯、注釋、整理已有作品而產生的作品,其著作權由改編、翻譯、注釋、整理人享有,但行使著作權時,不得侵犯原作品的著作權”。由此而見,即便《沂蒙山小調》的作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吸取了其他民歌的原素,即便《沂蒙山小調》的曲子就是由民間花鼓調改編而來,但詞曲作者享有的著作權不容抹殺。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中國民間歌曲集成·山東卷》收入的《沂蒙山小調》屬名蒙陰縣是錯誤的,是對《沂蒙山小調》作者著作權的侵犯。
注釋:
①《中國民間歌曲集成·山東卷》P239,中國ISBN中心出版,2000年3月,第1版。
②《沂蒙山小調的昨天、今天和明天》,倪自放,《齊魯晚報》,2006年7月23日。
③《沂蒙山小調的昨天、今天和明天》,倪自放,《齊魯晚報》,2006年7月23日。
④《沂蒙山小調的昨天、今天和明天》,倪自放,《齊魯晚報》,2006年7月23日。
⑤《中國音樂詞典》,中國音樂詞典編輯部,P268人民音樂出版社,1985年6月第1版。
⑥《論民歌新定義》,楊忠衡ttp://www.lotayu.net/bbs2000-2001/159/announce/297758.htm。
⑦《<沂蒙山小調>和它的作者》,喬志學,《齊魯晚報》,2010年7月22日。
⑧《<沂蒙山小調>和它的作者》,喬志學,《齊魯晚報》,2010年7月22日。
⑨《臨沂上下五千年》,辛鴻義編著,P420,山東文藝出版社,2010年5月,第1版。
⑩《沂蒙山小調的昨天、今天和明天》,倪自放,《齊魯晚報》,2006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