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海濤
黃公望的《剡溪訪戴圖》是20世紀50年代由云南著名收藏家高蔭槐先生捐贈給云南省博物館的,一直作為“資料”收藏。1980年,書畫鑒定家徐邦達到云博鑒定書畫藏品,定為真跡,此后《剡溪訪戴圖》方得到世人的重視。這幅作品是黃公望81歲時所繪的一幅佳作。此畫構圖繁復,筆意簡遠,境界深邃,不僅具有很高的藝術造詣,而且寓意深遠,寄托了作者無限遐思,在黃公望藝術生涯中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
黃公望在畫史上屬于大器晚成者,年逾五旬始學畫,但天資聰俊,自成一派,與王蒙、吳鎮(zhèn)、倪瓚并稱為“元四家”,更因其畫風蒼茫,境界高瞻,被推為“四家之首”。他不僅擅畫山水,而且書法、詩、詞、曲、賦俱精,是有元一代少有的全能者。
今天我們所見的黃公望存世作品,均為其60歲以后所畫,受名聲顯著的影響,黃公望畫雖真跡不少,但贗品更多,幾乎每一幅存世名作都有摹本或仿作。黃公望的山水畫風,據(jù)明人張丑《清河書畫舫》記載,可總結出以下特點:首先,其山水畫分淺絳、水墨兩種。其次,黃公望畫山水筆法有不同風格,一者雄偉,一者簡遠。
中國山水畫的淺絳法學自人物畫的淺絳法,但至黃公望始成一體。所謂“初無淺絳也,肪于董源,盛于黃公望,謂之日吳裝?!睖\絳山水的畫法就是以赭石入墨,略加暈染。黃公望的《寫山水訣》中道:“著色,螺青拂石上,藤黃入墨樹,甚色潤好看”。又道:“吳妝容易入眼,使墨士氣”。吳妝畫法也是黃公望揚長避短的一個特點,即筆見墨,少用渲染。至于張丑所指的其山水筆法的不同風格,主要是黃公望晚年變法所至。在傳統(tǒng)的畫山水法之外,黃公望晚年創(chuàng)造了一種以勾勒輪廓為主而少施皴擦,構圖繁而用筆少的新法,蕭散平淡,別具風韻。《剡溪訪戴圖》就是他晚年變法的杰作。
實際上黃公望的畫風廣博。他既學南派董、巨、二米、趙、高等,亦學北派荊、關、李、郭、馬、夏等,還能繪制著色山水。總的看來,張丑《清河書畫舫》所云為其主要傾向,但黃公望也有仿郭熙、李成畫格的“天開畫圖”式的作品,以及一些著色青綠山水畫。
黃公望的代表作主要有: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的《富春山居圖》(另半段《剩山圖卷》浙江省博物館藏)、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的《溪山雨意圖》、《天池石壁圖》、《丹崖玉樹圖》、《九峰雪霽圖》等。云南省博物館所藏的《剡溪訪戴圖》雖然名聲不著,但這是畫家創(chuàng)作的主題鮮明的作品,“此中有真意”,與一般愉悅性的山水畫不同。它對于研究黃公望其人其畫具有特殊的意義。
“剡溪訪戴”的文化情結
“剡溪訪戴”這四個字首先引起的是我們對魏晉風度的一種遐想?!巴踝娱嗑由疥?,夜大雪……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間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這便是“剡溪訪戴”典故的由來。在這種貌似灑脫的生活態(tài)度之下,我們能否看到更多的內涵呢?
魏晉時期,戰(zhàn)亂頻頻,民不聊生,對現(xiàn)實的厭惡和儒學的盛極而衰,導致了宅心物外的道家思潮應勢而興,矜尚浮誕的“玄學”、“清談”大盛。三百余年問,所謂“名士”不過在一卷《離騷》一壺酒中沉浮,可是少數(shù)知識分子仍然在艱難時勢中艱苦跋涉著。當他們敏感的心靈被沉重的社會現(xiàn)實所壓迫時,他們就采取了狷狂曠達的生活態(tài)度來表達內心的最后抵抗,視禮教于無物,放任自流,不拘時評,往往以驚世駭俗的狂誕行為構筑自我特殊的精神堡壘。由此看來,“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瀟灑也只是另一種“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黃公望生于宋咸淳五年,11歲時宋亡。當然,11歲的孩童不可能有“禾粟之悲”,但蒙古統(tǒng)治者的民族歧視政策及其曲折的仕途生涯,無法不使黃公望對社會現(xiàn)實產生濃重的失望情緒。由于“夷夏之防”的存在,在強調正朔觀念的傳統(tǒng)文人心中,他雖處江湖之遠也無法“思其君”。所以“全真教”成為了他最后的避風港灣,翰墨詩酒成為了他的最好伴侶。他的畫筆下不斷地透露出對超然世外的精神境界的向往。這是文人畫之所以走上與院畫完全不同道路的重要區(qū)別。
如果說黃公望晚年思想已經是安穩(wěn)沉靜,這并不錯,但外面世界的波瀾依然不時會反映在畫家的內心明鏡中。他曾題詩于倪瓚的《六君子圖》,中有“居然相對六君子,正直特立無偏頗”的句子,可見經常獨坐荒山亂石中,月夜飲酒,橫笛而歌的大癡道人,并非喪失了做人的基本準則。他長歌當哭,只是缺少鐘子期罷了。元至正九年(1349),黃公望81歲,此時蒙古的統(tǒng)治已到了“瓜分豆剖”的地步。黃河潰堤而成巨浸,四方起義不斷,物價沸騰到達了迫使人們以物易物的地步。就在這一年,黃公望畫成了《剡溪訪戴圖》。
我們如果認真讀《世說新語》中“剡溪訪戴”的故事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一些細節(jié)很有意思。王子猷雪夜酌酒,先“詠左思《招隱詩》”后才命舟剡溪。左思的《招隱詩》寫了些什么呢?為什么王子猷會因此想起了戴安道呢?明白這些,將有助于我們更深地了解這幅畫。
“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嘯歌,灌木自悲吟?!薄盎葸B非吾屈,首陽非吾仁。相與觀所尚,逍遙撰良辰?!边@是左思兩首《招隱詩》中的幾句。詩人從現(xiàn)實的自然之美,觸發(fā)隱逸念頭,最終滿足于退隱生活的無憂無慮。自然界不是獨立于詩人之外的自然世界,而是與詩人休戚相關的桃源夢境。王子猷雪夜興發(fā),尋訪歸隱剡溪的戴安道的起因就是因美麗雪境而聯(lián)想起左思逍遙山水問的詩情,轉而思念現(xiàn)實中的友人、隱者——戴安道。這是無法擺脫現(xiàn)實泥沼的人對隱士生活的一種向往。王子猷乘興而行,興盡而返,就像是對夢境的追尋,不需要夢酲的提示,甚至不愿酲來。黃公望在國事凋弊之際畫了這一典故,對于凡畫需先立畫題的他來說,王子猷就是黃子久吧!且乘小舟將夢尋,莊周還是蝴蝶?子猷還是子久?誰也不知其所以然了!
《剡溪訪戴圖》評析
《剡溪訪戴圖》,可評為“構圖繁復,筆意簡遠,畫中有我,境界深邃”。
先說“構圖繁復”。《剡溪訪戴圖》是全景式的高遠布局。遠山高聳如云,中景奇峰并峙,近處山嶺起伏。僅山、石就幾乎占據(jù)了畫面的4/5。群山雖“拍塞滿眼”可是并不顯窘迫,這全出自畫家對其位置的慘淡經營。如果將畫面四角用對角線連接,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畫面上的山、石隱然按照對角線交叉對稱。三角形的大面結構,保證了畫面的視覺平衡。此外,畫面還有諸多“打破”。如遠山數(shù)峰填補了中景對峙形成的一片空白。近處山嶺以坡頂小樹、石間罅隙、坡角碎石等自然形成許多不同。還有潺緩的剡溪、溪上輕舟、山下房屋水榭以及右側空懸的飛瀑,水邊雜生的小樹……繁而不亂,使構圖在舒緩的節(jié)奏中變化多端。
所謂“筆意簡遠”,不是單調、簡單的代稱。后人學大癡,多數(shù)得其貌失其神,也是失之于“簡遠”。實際上黃公望的畫“無奇不有”,正是由于他寓奇絕于平淡中的深厚功
力,才使他的畫畫格突兀,不流于庸俗無聊。他所擅長且常用的“干筆積墨法”、“淺絳山水”,一變宋畫的“水暈墨章”,尤其是干筆積墨法的使用,代表了元畫重筆不重韻的特點。畫面上遠山無皴,用淡筆沒骨,意象遙遠,中景兩山方多圓少,橫直自生變化,近處山嶺是模仿董源畫“建康山勢”,碎石處處。山下溪水無波,平遠開闊,水面山石結合處了無痕跡。就是右下側的幾株小樹,也深得“簡遠”之妙,黃公望雖師法董源,但董源畫樹多見厚密,他就洗練得多,枝椏簡略,筆法草草,近看幾不成形,遠觀則悄立于水畔,蒼勁中又顯生機勃勃,單獨而言也是一幅宜人小景。
中國山水畫發(fā)展到北宋已臻于巔峰,畫家筆下的山水是美化的自然,是使人“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的美景。南宋偏安的政治局面使畫家寄情于小景山水。至元代黃公望,一變常法,他的畫不止步于對自然真實的再現(xiàn),通過筆法變化,以點、線重新營造自然山水的別樣面貌。畫家就仿佛全能的創(chuàng)世者,改變了“自然”,又好像是樂隊指揮,讓筆墨線條都聽從安排。他的干筆積墨法充分發(fā)揮了點、線的獨立性、創(chuàng)造性,貫注著“我”的無限深情。這個“我”溝通心手,銜接筆墨,貫穿于創(chuàng)作全過程,使畫上山水變成了真正的“丘壑內營”。技至乎此,已有了“道”的意味。
“剡溪訪戴”是一個具備豐富情節(jié)的小故事。如何在有限的尺幅中表達這一畫題?這對畫家是很高的要求。黃公望巧妙地截取了故事的一景——興盡而歸——不是接近故事高潮,而是故事的結局。雪夜籠罩下的奇山怪石非人間所有,剡溪靜謐無聲,只有艄公奮力運槳,舟中王子猷意興闌珊。戴安道的居所已經觸手可及,王子猷卻踏上了歸程。這是隱逸與狂放在特殊的時間、地點進行的一次心靈碰撞,它所產生的文化魅力成為無數(shù)文人騷客向往的境界。黃公望的畫筆著力描繪了自然奇景,在應該展開故事的時候,他卻告訴了我們結局,讓我們只能憑畫去想象曾經發(fā)生的全過程,身不能往而心向往之,由此產生無窮意味。
余論
憑心而論,黃公望晚年變法,固然是其藝術天才的創(chuàng)造,但一些客觀因素亦促使他“不得不變”。首先是繪畫材料的變化。宋畫多用絹,元畫多用紙,對于二者的優(yōu)劣,黃公望曾說過:“紙上難畫,絹上礬了好著筆,如用顏色,易入眼?!苯伄嫸嘤脻窆P,難于工秀,紙畫多用干筆,便捷易好。紙畫是大勢所趨,他只有順勢而變。其次是畫家視力的衰退。黃公望晚年視力已經極差,他題倪云林《春林遠岫小幅》(至正二年)有:“老眼昏甚,手不應心”之語,當時他不過74歲。同年,自題《夏山圖》道:“今老甚,目力昏花,又不復能作矣?!币暳Φ乃ネ顺蔀樗L畫的重要障礙,工筆細描的畫法對他來說,不啻為一種折磨。他的名作《富春山居圖》之所以10年都未完成,也與視力衰減有關。另外,黃公望用筆長于用墨,他的畫有筆大于墨(墨韻不足)的傾向。綜此幾項,他干脆守拙棄巧,以草籀筆法入畫,少用皴筆、渲染,別開一番新天地。后世評其畫法“用筆法荊、關而自為減塑,筆如畫沙”,確有其事。
黃公望集前人之大成,開創(chuàng)元代繪畫新篇章,不愧一代大師。后人學黃公望往往只注意了他“筆意簡遠”,卻不知他“無奇不有”,更善于求新求變,例如他的“冬景借地為雪”,就是以筆畫輪廓,略加渲染,以無襯有的新方法。這種畫法在他的《九峰雪霽圖》、《剡溪訪戴圖》中多有體現(xiàn),描繪出前所未有的雪景。
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出于科舉的要求,書法基礎很高,奉“簡遠”為圭臬,以筆法代墨韻,幾乎每個人都能“畫”上幾筆,所以黃氏畫法,流弊亦重。明清文人畫的流俗,固然有社會發(fā)展的世俗化影響,但也是后人對黃公望畫法“淡墨畫,濃墨破”,“濕墨畫,干墨破”的簡單模仿所致。對于畫史而言,宋元以后,古法漸稀,現(xiàn)代繪畫的追根溯源,可始自黃公望。
參考書目:
①黃公望,《寫山水訣》。
②鐘嗣成,《錄鬼簿》。
③單國強,《古畫鑒藏》,吉林科技出版社,2004年版。
④劉冶貴,《中國繪畫源流》,湖北美術出版社,2003年版。
⑤王迎,《古畫鑒賞》,漓江出版社,1995年版。
⑥童書業(yè),《童書業(yè)美術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責任編輯:王官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