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張石山
作 者: 張石山,專業(yè)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兄弟如手足》、中短篇小說集《镢柄韓寶山》《單身漢的樂趣》、詩集《永遠的三月》、自傳體長篇《商海煉獄》等。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論語》二十篇,在第一篇第一章的位置上,是國人耳熟能詳?shù)摹皩W而”章。這一章文字,接連“三乎”,三句話,三個疑問句。
順理成章,筆者的《論語片解》,也是首先對“三乎”作一點自己的闡釋,捧出屬于個人的一點心得。
學而時習之,憑什么“不亦說乎”?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這句話,原本就明白如話。常見的注釋是這樣的:“學了,然后按時實習,不也是很高興的嗎?”說了等于沒說。同義反復罷了。當然,通常意義上的翻譯注釋也只能是這樣。
正因為明白如話,耳熟能詳,讀者往往就人云亦云起來。隨口一念、隨意一聽,不再深究。如果就在這一句打住,靜下心來想想,我們或者會生出一點疑問:學而時習之,憑什么一定就是喜悅快樂的?孔夫子這句話,究竟能不能成立?對此進行探究,應該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
首先,我的理解,孔子的這句話,如同他的許多語錄一樣,盡管具有格言的性質,但并不具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真理性。這句話應該有具體的語境,并且多半是針對了特定的對象??追蜃娱_風氣之先,興辦私學,有教無類,功蓋千古,那么,上面的話,非??赡苁窃诳鬃优d辦的私家學院,是夫子尋常對門下學子們講的一句話。
其次,我們都知道,兒童多有厭學的傾向。即便孔子招收的學生是自愿前來求學的成人,我們還是要發(fā)問:成人對于枯燥的學習,就會那么喜歡嗎?所以接下來,我們需要作一點探討:在孔子學院,學子們具體學習一些什么功課?作為師長的孔子又是采取什么樣的教學方法?這樣,我們才能找到大家“快樂學習”的原因。
《論語·述而》第二十五章說:“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蔽覀冇纱说弥?,孔夫子用以上四種內容,或曰從四個方面來教育學生,但這說的還不是具體功課,那么,在老先生創(chuàng)辦的學校里,弟子們到底具體學習一些什么功課?整部《論語》,對此卻是語焉不詳。
參研其他古籍,比如《周禮·保書》上講:“養(yǎng)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迸朗嵴俊墩撜Z》,根據(jù)字里行間透露的信息,后人通常認為:孔子興辦的私家學校如同官辦學府,他的門下,除了讀《尚書》、講《詩經》之外,至少還開設了六門功課,即古來所謂“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
射箭,是一種作戰(zhàn)技能。當然,其中更重要的是禮儀訓練。
駕馭車輛包括戰(zhàn)車,也是必不可少的教程。
《論語·子罕》第六章,孔子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痹谏钇D難中成長的孔子,學到了底層人物才有的許多本領。當達巷黨人議論孔子沒有以某種專長成名,夫子還幽默了一把:
我來駕車呢?還是射箭呢?我就專門駕車好啦!
除了射、御,還有書、數(shù)。
書,該是書法。無論是寫簡還是刻簡。夫子“述而不作”,記述、敘述,都是需要書刻技能的。
數(shù),至少是數(shù)學。而最有可能是八卦易學的籌策推演。
而排在六藝前列的重要課程,則是禮、樂。
《論語·憲問》第三十九章記載:“子擊磬于衛(wèi)?!薄墩撜Z·先進》第二十五章,即著名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記錄了曾參的父親曾點擅長鼓瑟,其演奏水平應該相當不錯,極具章法。孔門弟子,除了學習演奏各種樂器的技能之外,應該還有合奏演練,特別是對各種樂曲樂舞的禮法功能,更要知曉。
禮與樂,互為表里。弦歌、舞樂,正是學禮必不可少的途徑之一。
由此,我們可以知道,孔子門下的學子,其學習的具體課程,豐富多彩。課程科目,具有競技性、游藝性、多樣性和娛樂性,大家并不是整天死讀書、讀死書。
除了課程本身的豐富多彩,作為偉大的教育家,孔子的教學方法也是極為高明的??鬃拥锰飒毢?,肩擔傳承上古文明的重任??鬃拥膶W問,是要經世致用,通過詩書和六藝的教學,孔子培養(yǎng)的是文武全才、治國人才,尤其是要培養(yǎng)和造就完善的君子人格。為了這一宏偉目標,孔子倡導實施的是一種快樂教育,他天才地懂得寓教于樂的道理。通讀整部《論語》,我們可以客觀地得出下面的結論:孔子對學生的教育,最重言傳身教;循循善誘,誨人不倦;注意運用啟發(fā)式教學,與學生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達到教學相長的良好效果。
如果我們看到《論語·述而》第六章,應該能夠發(fā)現(xiàn)它透露出的寶貴信息。子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笨鬃铀运亩耍瑮畈壬姆g簡單明了:“目標在道,根據(jù)在德,依靠在仁,而游憩于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藝之中?!?/p>
對于六門技藝,為什么孔子要特別強調“游憩”,要大家“游于藝”呢?楊伯峻另外添加了注釋,引用《禮記·學記》來解“游于藝”,解得好?!安慌d其藝,不能樂學?!卑才帕N課程、學習六種技藝,學到這些具體本領不僅是必要的,而且其學習的過程首先就是快樂的。學而樂、樂而學,無此無彼、亦此亦彼。
對于學生而言,追隨夫子,投身孔子門下,這兒的課程豐富多彩而有趣,學習的過程生動活潑而快樂。然后,君子之人格漸漸確立,大家的學習逐步走上自覺,而始終能夠樂在其中。
在孔子學院,大家求仁得仁。學子們人人明白,大家“游于藝”而“志于道”,將要肩負傳承文明的大任。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其必曰:君子者,無往而不說也。況學而時習之乎?
有朋友自遠方來,樂乎?悅乎?
中國漢字,同音字特別多。
如果是閱讀文章,一看便得明白。閱讀到“閱讀”,自然清楚二字的涵義;如果是聽說話,聽到“閱讀”,也多半能會意。但假設原話是說某人“月讀”十本書,單單是耳聞其音,則可能與“閱讀”混淆。書面認讀,這個“月讀”才不會生出歧義。
中國漢字,同音字而外,多音字也不在少數(shù)。
比如“樂”字,就是一個典型的多音字??鞓分畼罚x如(le);音樂之樂,讀如(yue)。方言,更讀為(luo、lao、yao、ye)等等。因其多音,而生多義;或者,為了表述不同的詞義,而有了不同的讀音。對于多音字,即便是書面認讀,也會出現(xiàn)讀得正確與否的問題。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是《論語》開篇“三乎”的第二乎。這兒的“樂”字,正是上面所說的多音字。關于這句話中的這個字,我們稍加思索,仍然能夠提出幾個“為什么”。
首先,這個多音字“樂”,其詞義一般注釋都當“快樂”來講。約定俗成的讀音,也是快樂之樂(le)。面對約定俗成,我們仍然可以發(fā)出一點疑問:這個字在這兒的讀音,就一定是(le)而不可能是(yue)嗎?這個字在此的字義,就僅僅是“快樂”嗎?
其次,按孔子這句話的原意,如果“樂”字讀如(yue),弟子們記錄成“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也完全可以達意。那么,弟子們?yōu)槭裁雌眠@個易生歧義的多音字,一定要記錄為“不亦樂乎”呢?或曰,孔子當初把這個字就是讀如(le),弟子們循音求義,準確記錄下了孔子的話語;那么,孔子講這句話,為什么要說“不亦樂乎”而非“不亦說乎”呢?這中間有什么深意呢?
原本,形容愉悅快樂,有了“悅”字。使用通假,有了“說”字。怎么又有了一個幾乎同義的“樂”字呢?也許我們可以這樣推斷:音樂帶給人的愉悅畢竟是相對獨特的,于是,形容這種獨特的愉悅,要使用“樂”這個獨特字眼。那么,可以猜想,最早這個字眼的讀音非??赡苓€是音樂之樂。讀音的區(qū)別分離,“樂”字讀如快樂之樂,究竟在什么時代,或有學者考證,未之見也。
《論語》是弟子們記錄下來的孔子說過的話?!坝信笞赃h方來,不亦樂乎?”無論孔子把這兒的“樂”字讀如(le),還是讀如(yue),事實上,弟子們的文字記錄都是“樂”,而不是“說”。于是,我們能夠推導出另一種結論。即便孔子當初把“樂”讀如悅(yue),但學生們非常清楚,夫子在這兒講的愉悅,恰恰是音樂帶給聽者的愉悅,而不是其他。
孔子所處的時代,已然禮崩樂壞。相對而言,魯國是一個禮樂之邦,比較完整地保存了西周的文化傳統(tǒng)。而孔子自幼受到禮樂文化的熏陶,成年之后又以好禮、知禮聞名天下??追蜃娱_壇講學,重點課程就是禮樂。有朋友遠道而來,干什么來了?其中定然不乏前來參研禮樂、學習禮樂的志同道合者。作為當時最負盛名的私家學院,志在傳道,將會向來友賓朋演示富含禮儀內容的音樂歌舞。如此設想,應非異想天開。
那么,“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兒的“樂”字,即使是當做快樂來講,這種快樂也一定與音樂有關、與禮樂有關。
——在教授傳習六藝的孔子學院,在快樂教學的地方,當有志同道合的朋友遠道而來,主人自然非常高興;接著給朋友們演示學子們學到的歌舞禮儀,進行音樂演奏,“與人樂樂”,賓主都非常愉悅快樂。
人不知而不慍,是不知,還是不智?
《論語·學而》開篇第一章,接連“三乎”,都是疑問句、反問句。
第三乎,是這樣一句:“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這兒的“知”,又是一個通假字,可以當“智”來使用。
一貫的注釋,“知”都是按本意作非通假的理解:別人不知道、不了解自己,自己并不生氣怨恨,不也是君子嗎?
這樣講,當然也解釋得通。但在意味上,覺得比較淡薄。別人不了解自己,自己并沒有生氣,這算得上是君子的人格條件嗎?值得放置在《論語》開宗明義的開篇“三乎”中來大聲疾呼嗎?
《論語·學而》第十六章,孔子這樣說:“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薄墩撜Z·衛(wèi)靈公》第十九章,子曰:“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笨鬃舆@兩段語錄,說得極其明白。作為君子,只會慚愧自己能力不夠,從來不害怕也不會怨恨別人不知道自己?!叭瞬恢?,君子原本就應該“不慍”。何足道哉!
而且,上述兩例,說到“別人不知道自己”,都是倒裝語法“不己知”。如果按照通常的解釋,把“人不知”解為“別人不知道自己”,那么,《論語·學而》原文第三乎就應該是這樣的:“人不己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于是,我認為:“人不知而不慍”,“知”在這兒極其可能是通假用法。這句話中的“不知”,就是不智?!叭瞬恢恰?,說的當然不是自己,倒恰恰說的是別人。
《論語·述而》第三十八章,弟子們對老夫子的一致評價曰:“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笨鬃訙睾投鴩绤?,有威儀而不兇猛,莊重而安詳。
《論語·子罕》第十一章,在顏淵眼中:“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譯為:老師善于有步驟地引導我,用各種文獻來豐富我的知識,又用相應的禮節(jié)來約束我的行為,使我想停止學習都不可能。
孔夫子自己歸納出的教學方法,在《論語·述而》第八章中這樣表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教導學生,不到他想求明白而不得的時候,不去開導他;不到他想說出來卻說不出的時候,不去啟發(fā)他。
猜想孔子當年講學講話的口氣,應該不是疾言厲色,不是居高臨下,不是質問的口氣,不是我們的御用批評家慣用的“難道不是這樣的嗎”的霸道句式;而是溫文爾雅的,啟發(fā)心智的,循循善誘的態(tài)度和口氣。老人家開創(chuàng)的是啟發(fā)式教學的萬古先河。
所以,《論語·學而》第一章的第三乎,也完全可以這樣解讀:
前來求學的人不夠聰明、學問不足,我們不急不躁、不慍不怒,這不正是君子應該具備的風范嗎?
如前所說,《論語》二十篇,是一個有機整體。那么,《論語·學而》第一章,就更應該看做一個整體。三句話,“三乎”,三個疑問句,內在精神是統(tǒng)一的,意思也是連貫的。“人不知而不慍”,這兒的“知”,通假而用,第三乎就有上述另外的解釋;而唯其如此,三句話的連貫性方才更加顯豁。
在學而時習之的孔子學府,眾多學子游憩于六藝,學習過程其樂融融。有朋自遠方來,大家共同參研學問、研習禮樂的氛圍和諧而愉悅。學生中,包括訪客中,有人不知,也就是不智,知識不夠、學問不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這個時候,因為別人有所不足,值得慍怒嗎?課程稍稍深一點,研習瀕臨失傳的古典禮樂,多數(shù)人對此不甚了了,又何足為奇。即便有些學生,有些遠客,屬于下愚,水平相當差,夫子也要循循善誘。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那不就是我們的夫子嗎?面對不智,不慍不怒,不正是君子應該具備的風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