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黃培岳 陳新 曾苗
逃匿深山八年的貪污行長
文·圖/黃培岳 陳新 曾苗
采訪手記:
八年前,時任農業(yè)銀行海南省分行臨高縣支行原副行長陳建學犯下轟動全國金融大案潛逃,涉案總額2300余萬元,一批官員相繼落馬,他被列入公安部B級通緝犯,懸賞10萬元緝拿。2011年11月8日,他突然投案自首,自稱八年藏匿深山……
當年緝拿陳建學的通緝令
2003年12月15日下午,中國農業(yè)銀行海南省分行內控綜合評價小組在臨高縣支行加來營業(yè)所例行檢查時發(fā)現,2002年12月至2003年8月期間,該所發(fā)放的小額質押貸款400.5萬元沒有存單做質押,并在查庫中發(fā)現短款4.8萬元,懷疑涉及相關人員職務犯罪。后經中國農業(yè)銀行海南省分行調查組核查認定,該所辦理的小額存單質押貸款絕大部分為虛假貸款,臨高縣支行原副行長陳建學有重大作案嫌疑。東窗事發(fā)后,陳建學聞風潛逃。
2003年12月17日,臨高縣支行向臨高縣檢察院報案。由于案情重大,海南省人民檢察院迅速成立“12·17”專案組進駐臨高縣查處該案。經查,犯罪嫌疑人陳建學擔任中國農業(yè)銀行臨高縣支行加來分理處主任期間,利用支行管理松懈的漏洞,操縱營業(yè)所相關人員采取直接盜支企事業(yè)單位存款、虛增存款、發(fā)放虛假貸款和虛假掛失、提前支取儲戶存款等手段貪污挪用公款,形成的風險資金總額達3000余萬元,其中主犯陳建學個人涉案總額達2300余萬元。
陳建學涉嫌貪污、挪用巨額公款案被列為2003年海南最大的一起經濟案件,是當時海南省檢察機關辦理的最復雜、涉案人員最多的案件,個別涉案單位幾乎是“全員作案”,涉及的作案手段達20多種。
案發(fā)后,海南省公安廳在臨高縣、儋州市、??谑械榷嗍锌h開展了兩次大規(guī)模的追逃行動,動用了500多民警和10條警犬圍山搜捕。海南省檢察院還請廣東省檢察院支持協助追查,并在廣州和湛江兩地協查布控,向全國30多個機場派出所和公安局寄出協查通知。當年專案組全體成員整整干了一年多,成功追回贓款贓物1000多萬元。案件的檔案裝滿整整13個柜子。
專案組成立后,省檢察院從全省13個檢察院抽調了幾十名優(yōu)秀偵查員集中查辦這起特大金融案。經過一年多的努力,“12·17”專案共立案查處貪污、挪用公款34件34人。同時,包括九名支行行長、副行長在內的63人被陳建學“拖”進了中國農業(yè)銀行海南省分行行政處分的名單中。
2005年4月7日,公安部發(fā)布B級通緝令,懸賞10萬元,在全國范圍內通緝陳建學。然而八年來,關于陳建學的去向,有各種版本,有人說他逃到廣東易容做生意,也有人說他逃到了國外。不管何種版本,海南檢察機關始終保持追逃工作的高壓態(tài)勢,緝拿陳建學的決心不變。檢察官們在每年的中秋、春節(jié)等節(jié)日期間,都安排警力進行摸排守候,根據掌握的情報線索,并多次組織警力對陳建學可能藏匿的地點進行搜捕,還先后派員赴湖南、廣西等地抓捕陳建學。
2011年11月8日,逃亡近八年之久的犯罪嫌疑人陳建學在走投無路與親情觸動雙重夾擊下,到海南省檢察院投案自首。
2011年11月14日晚上,記者驅車到距???0公里的陳建學原工作單位、農行加來營業(yè)所以及他的老家采訪,見證了陳建學的發(fā)跡和毀滅之路。
熟悉陳建學的人都知道,貴為副行長的陳建學另一個身份是擁有數百萬資產的大老板。在國營加來農場大門斜對面,五層高的嘉利源賓館是加來最大的賓館。“如果陳建學不出事,光靠這棟樓就夠他吃香喝辣了,”一位知情人說。當年春風得意的陳建學投資建了這棟當時加來鎮(zhèn)最大最高的樓房,打算將其建成茶館、舞廳等娛樂會所。封頂后尚未裝修,貪污、挪用公款案發(fā),陳建學潛逃。該樓被依法沒收,并以100多萬元拍賣出售。
在建這棟五層樓之前,陳建學在加來鎮(zhèn)上已擁有兩處房產。據說,從農行加來營業(yè)所主任一職升任臨高縣支行副行長后,他又在縣支行宿舍區(qū)要了一個套間。此外,在其生意鼎盛之時,陳建學在加來鎮(zhèn)上還有一處露天舞廳及一個綜合超市。在其老家還有一個塑料加工廠、一個農產品生產基地以及一個養(yǎng)蝦場。最多時他一人擁有七部小轎車,其中三輛為皇冠、豐田、凌志牌高檔小車。
陳建學的發(fā)跡是一個謎,外人無從得知——
1969年9月22日,陳建學出生于加來鎮(zhèn)寶龍村,其父為農行加來營業(yè)所會計。他小學未畢業(yè),即參軍當兵。1990年退伍后,曾做過私彩和賭博生意。1995年他進入農行系統工作,先后在農行加來鎮(zhèn)機場分理處、南寶營業(yè)所當營業(yè)員。1997年,調回老家加來鎮(zhèn)營業(yè)所工作。他做營業(yè)員不到一年,即1998年中便迅速升至主任位置。那次飛躍式的升遷,令很多加來所員工不解。一些與陳建學共事過的農行人士透露,陳建學連字都認不全,文化水平很低,念講話稿都結結巴巴的,講起金融產品,更是半天也講不清楚?!爸荒苷f他背后有人”,一位農行員工告訴記者。
據了解,陳建學自己也曾說過,他的自考大專文憑,是每科用2500元找別人替考的。而曾任臨高支行行長的鐘某經常在臨高農行工作人員面前公開評價陳建學,“陳沒有文化,但有水平、有魄力?!?/p>
陳建學在官場上的能量也非同一般。熟悉陳建學的人士稱,當時陳建學一個電話,便能將原臨高縣委書記吳光華約出來喝茶。陳建學案發(fā)后,多位副行長均被查出問題,吳光華也因收受下屬紅包而被捕。
正因為有錢有勢,“上面又有人罩著”,陳建學在加來營業(yè)所說一不二,將該所當成了自己的私人銀庫,胡作非為,最終釀成驚天大案。
聽陳建學回憶完‘艱苦的歲月’后,記者用打油詩總結其親身感受——逃亡苦:挖了地道睡山洞,一頭烏絲全成雪;人情冷:當年朋友一大堆,事發(fā)落魄無人問;變故慘:害妻判刑有三年,兒吸毒來老父癡;見面悲:岳父去世不敢送,見妻跪地號啕哭。
潛逃八年的陳建學自首后,記者經海南省檢察院批準,見到了他本人。在海南省檢察院審訊室,陳建學滿頭烏黑的頭發(fā),一身全新的休閑服。原來,他自首的第二天,妻子買來染發(fā)水,幫他把一頭白發(fā)染得黑亮。
記者:你在外面逃了八年,氣色還可以?。浚ㄓ浾哂^察,眼前的陳建學不像想象中逃亡的人那樣骨瘦如柴,中等身材略顯魁梧。)
陳建學:(長嘆一口氣)沒有,吃了許多苦,現在投案自首后心態(tài)好多了。
記者:當初你犯案被發(fā)現后,為什么選擇逃亡?
陳建學:那時候,我當臨高縣支行加來營業(yè)所主任,挪用了公款還貪污,2003年12月省行檢查組到所里檢查發(fā)現了。自己當時幾乎精神崩潰了。尤其是后來,從有關渠道打探到自己犯的案是全省最大的,我就更害怕了。當時想,如果不逃跑,被抓到肯定必死無疑。干脆逃跑吧,避一避風頭。
記者:你當初潛逃時,被公安部列為B級通緝犯,當時坊間有許多關于你潛逃的版本,這些年你都躲在哪里,做些什么?
陳建學:當時意識到事情要敗露了,于是就潛回臨高縣加來鎮(zhèn)父母所在的老家村莊躲藏起來。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嘛。期間,我也曾想潛逃到外面打工,但想到外出又無親無靠,生怕途中被抓,最后決定“按兵不動”了。
記者:你躲在老家什么地方?是怎么躲的?
陳建學:我一直躲在茂密的山林。山林深處有一條較大的小溪,小溪旁有一處很隱蔽的小洞,能從里面看到外面,但從外面很難發(fā)現這個洞穴,警犬一般也到不了。我在山林里有三處藏身之地,便于經常換地方。后來,為了保險,我不眠不休,挖了個地道。一發(fā)覺村里有風吹草動,我就躲進去藏起來。
記者:挖地道?你是怎么挖的,地道有多大?
陳建學:(笑笑)地道不大,只夠自己鉆進去。比山林的洞穴更隱秘些。當時挖這條地道是想著救急的,要是覺察到村里有風吹草動時,就馬上鉆進去。麻煩的是,地道里空氣不好,而我又有鼻炎,如果長時間藏在地道里萬一警察搜山,打起噴嚏就糟了。我在部隊待過,可以說有一定的反偵察能力吧。潛逃的時候,我看過的報紙不會焚燒掉,因為怕紙灰留下蹤跡,一般采取就地掩埋的辦法。礦泉水更是不敢喝,生怕瓶子留下線索和行蹤。
記者:這么多年藏在山林里,你吃什么,喝什么,怎么熬過來的?
陳建學:(情緒明顯激動起來,眼睛濕潤,哽咽。)這種苦是無法用話來說的。躲在山林里的生活就像老鼠一樣,尤其是下雨的時候,渾身被淋濕,黑燈瞎火,一個人在漆黑的洞穴里任由蚊蟲叮咬。餓了就偷偷鉆出來,到山上挖紅薯,到村民菜地里偷菜,從不敢生火做飯,渴了就地喝小溪的水解渴。唉,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一次警察來搜山,我躲在洞穴里差不多兩天兩夜不敢出來,沒吃沒喝的,又餓又累。
在山林洞穴里,我穿迷彩服,便于隱蔽。其中兩套是夏天穿的,兩套是冬天穿的,還有一雙穿破了的解放鞋。平時不敢讓村里的人看到自己,生怕牽連人。我冬天一個月不洗澡,夏天就到河里洗澡。要是遇到下雨,肚子又餓時,就直接喝溪水充饑。尤其是晚上下雨的時候,全身淋濕,睡的地方也潮濕,加上心理緊張、害怕,我常常失眠。如果我當時有把手槍的話,會扣動扳機自殺的。夏天,山里的毒蛇很多,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聽天由命。
記者:八年來,檢察機關從未放棄對你追捕,多次對你可能藏身的村落和山區(qū)進行拉網式搜捕。你是怎么樣逃脫的?
陳建學:這是僥幸吧。心里實際上非常害怕,總擔心有一天會被抓到。八年里,看到警察、武警拿著槍及警棍到村里多次搜捕,精神都高度緊張。我每天晚上基本是凌晨兩三點才睡覺,第二天六點就起床。甚至聽到村里的狗叫,晚上看到汽車燈亮都讓我驚恐無比。春節(jié)、中秋等節(jié)日,村里放起鞭炮,我在山洞里地道里聽得清清楚楚,每每這時就特別想回家,可哪敢啊。
記者:潛逃八年中,你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陳建學:肉體的痛苦是次要的,最痛苦的是對家里人的思念。年邁的父母、妻子和年幼的孩子,特別放心不下妻子和兩個小孩。平時非常害怕在山林遇到人,怕人家舉報我。有時擔心檢察機關和公安機關半夜前來搜查,生怕自己哪天真落網了,心理壓力大,感覺生不如死。一個人晚上躺在寂靜的山林洞穴里,望著星空,聽著蛙聲和鳥叫,就會倍感傷心,不知不覺地就淚流滿面。
記者:你逃了這么多年都沒有被抓到,最后促使你投案自首的原因是什么?
陳建學: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案發(fā)后不久,我潛回鄰居空房與妻子相聚,妻子因此受到牽連被判刑三年。之后,我就不敢再與任何人聯系。八年來,我基本上與世隔絕,唯一了解外界的窗口是看報紙。我有時候會潛回村里找報紙看,了解政府的相關政策。這次“兩高兩部”發(fā)布了《關于敦促在逃犯罪人員投案自首的通告》后,省檢察院積極做我家屬的工作,希望我早日投案自首,爭取得到寬大處理,我就想自首了。
記者:投案后,你怎么想?
陳建學:(喝了口礦泉水,勉強地笑)都這樣了,投案自首是我唯一的出路了。自首后,八年來心里的一塊石頭落地了。11月8日到省檢察院自首的當晚,吃飽飯后九點多鐘就睡著了,這是我八年來睡得最踏實、最舒服的一晚。 投案自首后,檢察機關辦案人性化,辦案人員給我打了飯,但我喜歡吃方便面,于是辦案人員就泡了方便面給我吃,還有鴨肉,吃得很飽。第二天,我一早就起床做禱告懺悔,早餐吃了一碗稀飯和一個面包,還有一杯茶水和礦泉水。我吃得很好,很舒服,這讓我感受到了人的生活。
這個在臨高當地曾經“聲名顯赫”的農業(yè)銀行臨高縣支行原副行長的投案自首,在其家鄉(xiāng)備受關注。11月14日晚上記者第一時間趕往其臨高老家,了解到因陳建學的犯案對其家人造成的負面影響:
據他的表姐介紹, 陳建學有兩個兒子,案發(fā)逃跑時大兒子才九歲,小兒子七歲。他逃案后,無人管教兩個孩子,大兒子輟學后整天跟社會上的小混混在一起,結果染上了毒品,至今還沒有戒掉。而2010年8月,上初二的小兒子在網吧上網時,左手被人砍了數刀,幾乎被砍斷。最后住院醫(yī)療花了七八萬元,因此輟學。案件至今沒有偵破。
陳建學的朋友透露,陳的大兒子自暴自棄跟陳的出事有很大的關系,常有小孩子嘲笑其兒子,“你爸是個大貪官,大逃犯,逃到國外找老婆去了?!眱鹤邮懿涣朔N種嘲笑,自暴自棄,結果步入歧途。
陳建學的父親原是農行加來營業(yè)所的會計,一生老實廉潔,從不跟別人吵嘴,深得鄰居街坊敬重。從加來營業(yè)所退休后,每天跟鎮(zhèn)上的老人喝茶聊天,過著輕松自在的生活。如今卻成了疾病纏身的癡呆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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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
當記者問到陳建學今后的想法時,他表示將交代事實,爭取寬大處理,重新做人。他說他欠妻子和孩子的太多,如果還有機會,他會用后半生來陪伴他們,做牛做馬都行,哪怕和老婆一起回到農村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但這種看似平凡的愿景他恐怕已很難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