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成

民工子弟幼兒園關停的背后

文/王成

正規(guī)的幼兒園進不去‘，山寨幼兒園’又因種種問題面臨被關停，誰來給流動兒童一個公平受教育的權利？

伴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越來越多的農(nóng)村人口舉家進城謀生，隨之而來的，是大批流動兒童涌入城市。近幾年，北京、上海、深圳、廣州等大都市的流動人口聚集區(qū)，隨父母進城的孩子也成倍增加。

因父母忙于生計，這些孩子和城里孩子一樣，也需要入托入園，可因為種種原因，正規(guī)幼兒園他們進不了，貴族幼兒園他們進不起，以招收農(nóng)民工子女為主的“山寨幼兒園”便應運而生。

這些“幼兒園”多分布在城鄉(xiāng)結合部，無辦園手續(xù)。它們打著“打工子弟幼兒園”的旗號，游離于現(xiàn)行教育體制之外，雖方便了打工家庭，但安全、衛(wèi)生問題層出不窮，因而時常面臨被教育主管部門取締的危機。

辦園者為此滿腹委屈，認為自己“好心”沒得到好報；打工父母則迷茫追問：“除了山寨幼兒園，我們還能把孩子送到哪兒？”

矛盾似乎不可調(diào)和，但又不能不盡快解決。那么，這個問題有解嗎？

打工父母的無奈選擇

在北京市中心老城區(qū)，有個擁有700多商戶的集貿(mào)市場，商戶大部分為外來人口，租住在周邊的胡同里，以辛勤的勞作活躍著當?shù)氐氖袌鼋?jīng)濟，豐富著周邊市民的菜籃子。這些商戶戶主年齡大都在30多歲，一般都是拖家?guī)Э冢⒆哟蠖荚?～6歲。

33歲的于曉麗是河南人，到北京打工已整整10年，如今在這個集貿(mào)市場做服裝生意。她最大的夢想，是讓女兒張晶晶考上大學，將來做個真正的城里人。張晶晶很有語言天賦，于曉麗想讓她長大了當翻譯。

“等到了入學年齡，我準備讓她上公辦小學，北京的小學教育肯定比我們老家好，到了初中再讓她回老家上，北京市不讓外地孩子參加高考，必須回老家考，但無論如何，我都要把孩子供出來。”于曉麗算起賬來毫不含糊?？梢粋€現(xiàn)實難題卻擺在眼前：孩子沒有幼兒園可上。正規(guī)的幼兒園不收她的孩子，高價幼兒園她負擔不起，“山寨幼兒園”收費低，而且隨時可以辦理入園，但她擔心孩子的安全。無奈之際，她只能讓孩子待在家里，自己帶。

為了女兒的前途，丈夫交給于曉麗一個任務，每天晚上至少給女兒講一個故事。女兒雖然才三歲多，但已經(jīng)能把聽來的故事講給爸爸媽媽聽，女兒的“進步”讓于曉麗夫婦十分欣慰，但他們還是想讓女兒能上正規(guī)的幼兒園。為此，兩人一有空閑便四處打聽，有沒有收費便宜又正規(guī)的幼兒園對外招生。

自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農(nóng)民工流動呈現(xiàn)出“舉家遷徙”的趨勢，像于曉麗這樣家庭化流動的農(nóng)民工越來越多，年齡小的孩子，也大都跟在父母身邊，特別是小攤販或經(jīng)營小門面生意的進城人員，照顧孩子方便，導致了進入城市的流動學齡前兒童不斷增加。

實際上，外來務工人員對孩子有著比較高的成才預期。在多數(shù)家長眼里，為了孩子成才，“砸鍋賣鐵也值得”?？蓪τ谶@些在都市打拼的人來說，不僅經(jīng)濟壓力阻礙著孩子的學前教育，還有其他很多障礙他們無法跨越。

說起孩子上幼兒園的問題，長相隨和、在這個集貿(mào)市場開店的余先生有些激動：“當初我還真想送兒子進好幼兒園，四處碰壁后才知道，那些幼兒園不是給咱們開的?！?/p>

余先生曾到胡同口一家公辦幼兒園報名，當時離招生還有大半年，傳達室的大爺說，他是第一個來報名排隊的，挺客氣地要他留下姓名、電話，說有消息了會通知他。

他便滿懷希望地期待著，可等了半年卻沒有半點消息。后來，忍不住跑去問，人家還是挺客氣，說：“我們這兒不按片兒收孩子，報名早也不管用?！?/p>

余先生后來才知道，沒有門路是根本進不去的?！拔乙粋€開便利店的，能有啥門路？”余先生無奈地說?？伤凰佬?，又去打聽其他幼兒園，卻被一盆盆冷水澆得透心涼?！肮⒂變簣@比的是門路，民辦幼兒園比的是票子。”幾乎轉遍了整個城區(qū)，余先生沒找到一家月收費低于1500元的民辦幼兒園。他這才知道，如今的大都市，月收費5000元的幼兒園已經(jīng)不算貴了，2000多元的就是最便宜的了。

最終，余先生把兒子送進了附近一所名為“歡樂幼兒園”的“山寨幼兒園”。

“這是我唯一的選擇?！庇嘞壬鸁o奈地說。事實上，如果沒人帶領，一般人很難找到這個位于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幼兒園，它是利用兩棟居民樓連通的一層辦起來的，幾十個孩子在昏暗的“客廳”里嬉鬧著，房子的“臥室”成了教室，里間上課，外間做休息室，床是用廢舊課桌支撐起來的通鋪。因為整棟樓夾在周圍的建筑里，教室里幾乎沒有一縷陽光。

盡管“歡樂幼兒園”的條件看起來“觸目驚心”，可生意卻火得很，最多時有150名左右的孩子?！拔覀冞@里隨時可以入園，價格便宜，一個月400元錢，包一頓中餐?！?/p>

幼兒園趙老師說：“我們園里的孩子100%都是民工子弟。有的家庭兩口子月工資加起來不到2000元，把孩子送到這里最劃算?！北M管他們條件有限，可對孩子的照顧并不差，而且管理更加“人性化”。

據(jù)趙老師介紹，家長早上6點多就可以把孩子送來，晚上七八點接走也可以。余先生的便利店晚上11點關門是常事，有時候太晚回家，孩子放在幼兒園有人看管他也放心。唯一讓他不放心的，是孩子的安全?！艾F(xiàn)在關于山寨幼兒園出事的報道經(jīng)常有，有關部門取締無證幼兒園的事也時常發(fā)生，可沒辦法啊，不讓孩子來這里，就只能送回老家，哪舍得啊，誰不想和孩子在一起呢？”余先生長嘆一聲，“真是覺得對不起孩子啊！”

幼兒園園長的質疑與委屈

2011年9月2日上午10時，位于廣州市城郊結合部的“放心幼兒園”不太寬敞的教室里，十幾個孩子正跟著王小菲朗讀……

王小菲現(xiàn)在很揪心，她不知道自己的幼兒園還能不能繼續(xù)辦？原來，就在幾天前，有關部門的工作人員前來要取締她的幼兒園。這件事讓她好多天寢食難安。

1992年，王小菲幼師畢業(yè)，卻沒能成為一名幼兒教師，而是進了老家的一個工廠當了一名工人。誰知好景不長，2000年她下崗了，只好隨父親到廣州打工。父親頭腦活絡，慫恿她辦一所幼兒園維持生計。私人辦幼兒園，會有家長把孩子送來嗎？王小菲有些擔心?？珊芸焖桶l(fā)現(xiàn)，這個擔心是多余的。一同租住的鄰居們一聽她想辦幼兒園，說：“如果你辦幼兒園，我們都把孩子送過來?！蓖跣》七@才知道，社會上有不少孩子需要這樣的幼兒園。

為了尋找合適的辦園場地，她和父親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父親認為，場地必須適宜幼兒的身心發(fā)展，最好有個面積較大的院子，孩子們可以在院子里做游戲、做操或跳舞，不能把孩子們關在沒有院子的屋里。經(jīng)反復挑選，他們最終看中了一個單位大院里閑置的幾間房子。對房子進行一番修繕后，父女倆又添置了桌椅、電視、玩具、床等設施，“放心幼兒園”就誕生了。

幼兒園創(chuàng)辦伊始，當?shù)貗D聯(lián)的工作人員經(jīng)常上門指導，對如何辦學提出了具體意見。“婦聯(lián)還組織我們上培訓班，到公辦幼兒園學習?！蓖跣》苹貞浾f，2002年9月，當?shù)貗D聯(lián)還授予她們“個體幼兒園合格園”的牌子。

幾年來，“放心幼兒園”的園舍從300平方米擴大到現(xiàn)在的500平方米，幼兒數(shù)量一度多達180人?！吧狻睘槭裁催@么紅火？王小菲認為關鍵在于“口碑出去了”。

今年7月份，一位家長帶著孩子，手持一所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向她報喜。原來這名剛考上重點高中的孩子，是“放心幼兒園”的第一批學生，孩子從小學到初中，學習成績一直很優(yōu)秀。家長覺得，孩子能考上重點高中，離不開幼兒園打下的基礎。王小菲認為，孩子在她的幼兒園里學到了知識，度過了美好的童年時光。

可這個學期，王小菲卻決定減少招生數(shù)量，從上學期的180人減少到150人。原來，當?shù)卣畬o證民辦幼兒園進行清理整頓，“放心幼兒園”被列為整治對象。

“教育部門的人來了好幾次，要求我們增加保安，安裝攝像頭，辦健康證，我們都一一整改了。因為我沒有園長資質，這學期我還聘請了一名園長?！睂τ谇謇碚D，王小菲說，“要求怎么改，我就怎么改?！彼磿r向教育局上交了整改方案。為了達到“使用面積不少于人均3平方米”的規(guī)定，她減少了招生規(guī)模。但究竟能不能全部整改到位，最終能不能拿到《辦學許可證》，王小菲心里沒底。

之后，當?shù)亟逃块T突然來到“放心幼兒園”檢查，說依據(jù)有關規(guī)定，要對“放心幼兒園”進行取締。

“取締了，我靠什么謀生？幼兒園的老師怎么辦？這些孩子去哪兒？”王小菲認為，這幾年，幼兒園既解決了教師的就業(yè)問題，也解決了很多家庭的入托難題，她想不明白有關部門為何要取締她的幼兒園，“我辦幼兒園又不是做壞事，為什么要取締？”

然而，有關部門的工作人員還是再次來到“放心幼兒園”，告知學生家長這里要取締，建議家長將孩子送到有資質、設施齊全的幼兒園就讀，但一些家長不買賬，個別家長甚至與工作人員發(fā)生了口角，情緒激動地指責他們“站著說話不腰疼”。

“你們是公職人員，孩子能上公辦幼兒園，那些有錢人家的孩子能上最好的貴族幼兒園，我們這些平頭百姓，除了讓孩子來這兒，無處可去。你們要取締這個幼兒園，先給我們的孩子找個能接收他們的幼兒園?！奔议L們弄得工作人員無言以對。

王小菲很客觀地說：“‘山寨園’的確游離于現(xiàn)行體制之外，但如果沒有我們，好多打工家庭的孩子就會面臨入托難題。我們縱有千般不好，可收容總比拋棄強。”

如何讓孩子共享太陽的光輝

2009年7月29日，北京市“完善學前教育體制”專題調(diào)研組首次通過官方渠道，發(fā)布了非正規(guī)托幼機構的數(shù)據(jù)，并首次將非正規(guī)托幼機構冠以“山寨”一詞。數(shù)據(jù)顯示，北京市“山寨幼兒園”1298所，在外來人口聚集的天通苑、回龍觀等地，“山寨幼兒園”的數(shù)量急劇增加。

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北京市擁有合法身份的幼兒園卻在不斷減少，2007年為1306所，2008年下降到1266所，2009年進一步下降到1253所，主要是原有的很多機關、廠礦、醫(yī)院自辦的幼兒園因種種原因停辦。

由于社會有需求，民辦的無證“山寨幼兒園”便蓬勃興起?！吧秸變簣@”的創(chuàng)辦者多為下崗工人或社會無業(yè)人員，因資金不足、辦學條件達不到標準，安全隱患較多。比如，空間狹小，幼兒多，聚集密度大，遇到特殊情況容易發(fā)生安全事故；有的幼兒園沒有安全制度和必要的安保措施，接送幼兒隨意性大，時間跨度長；衛(wèi)生條件較差，大多數(shù)教師、保育員、廚師等工作人員沒有健康證；大多數(shù)工作人員沒有資質，教學質量差。

2010年1月17日，北京市朝陽區(qū)東壩鄉(xiāng)一家“山寨幼兒園”就因為管理不善發(fā)生火災，一名兩歲半女童喪生火海，該幼兒園也因此被取締。一位劉姓家長說，她的孩子就曾上過這所幼兒園，“我覺得那里的老師教得挺好的，每月費用只需200元，更重要的是，我們周末上班沒法看孩子，也能把孩子送到那兒，正規(guī)幼兒園肯定不行?！?/p>

之后，全國各地發(fā)生多起公共安全事件，再加之“山寨幼兒園”存在安全隱患，各地政府部門決心整治甚至關停此類幼兒園。眼下，北京市正啟動整治行動，僅西北部的海淀區(qū)清河一帶，就計劃取締30多家。清河街道辦事處流動人口管理辦公室有關人士承認，目前該地區(qū)已有“山寨幼兒園”停辦現(xiàn)象。

然而，幼兒園取締了，孩子們?nèi)ツ膬?？“如果關閉無照的‘山寨園’，就會將大量幼兒的日常照護責任‘回歸’家長。這樣造成的問題會更嚴重，一是家長可能因生計疏于照看，給孩子的安全帶來更多隱患；二是家長被迫辭工專職照看，給家庭經(jīng)濟帶來沉重壓力?！北本煼洞髮W學前教育專家張燕教授認為，“山寨幼兒園”有其特定的市場，事實上已經(jīng)成為幼教事業(yè)整體發(fā)展格局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應該為他們正名。她認為，如今大量弱勢群體的孩子難以入園，政府短期內(nèi)也無計可施，山寨幼兒園是民間通過自發(fā)的力量解決了政府難以作為的社會問題。

全國政協(xié)委員、北師大教育學院學前教育系主任劉焱教授說，我國目前學前教育過于強調(diào)教育功能，弱化了其托幼功能的本質，是本末倒置。學前教育是一種社會公益事業(yè)，是一個準公共產(chǎn)品。能夠享受、接受學前教育，是所有學前兒童的權利。他說：“關鍵是政府要重視，政府不能說它是非義務教育，就放棄應承擔的責任，因為從國際情況看，大部分涉及學前兒童的立法，不是教育立法，而是社會福利立法。唯有立法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p>

全國人大常委、中國學前教育研究會副理事長龐麗娟教授為學前教育呼吁奔走了多年，在幾次的兩會提案中都提到了“制定《學前教育法》”。龐麗娟建議，有關部門應啟動關于學前教育事業(yè)發(fā)展問題的調(diào)研，并積極創(chuàng)造條件制定《學前教育法》，明確學前教育的責任、領導體制、管理體制、辦園體制、辦園條件、經(jīng)費投入、教師責任與權利、待遇等重要法律關系問題，這樣才能確保學前教育事業(yè)在法律的保障下健康發(fā)展。

在教育學者眼中，學前教育甚至可能比義務教育階段更重要，它對兒童的人格、性格、行為習慣、學習習慣等許多方面都起著重要作用。所以，學前教育的差距，某種意義上可能就是一個起跑線不平等的差距。一個城里的孩子，可能糾纏著父母在假期去“看世博，知世界”，而一個菜販的孩子，卻可能在青菜堆里跳來跳去度過他的童年。這就是差距。但一個菜販的孩子和一個都市白領的孩子，在承載一個家庭未來預期上卻是沒有區(qū)別的。

更為重要的是，0～6歲正是兒童學前教育階段。接受學前教育，是賦予孩子幸福的一個基本條件。如果連最弱小的孩子最起碼的幸福權都無法給予和保障，又何談“以人為本”呢？“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何妨將公共財政陽光，也灑到那些廉價的“山寨幼兒園”身上，給這些收留流動兒童的家園一個公正、光明的名分？讓那些本不該被排擠在城市外圍的孩子，與城里的同齡人共享太陽的光輝。畢竟，他們都是國家未來的主人。

編輯：程新友 jcfycx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