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榮
選擇簡潔樸實的文筆,我認為不是因為哈金放棄了母語,斗膽用英語寫小說造成的。長期對英美文學的攻讀讓他用洋腔洋調玩點詞藻技巧肯定不在話下。有記者問過他,哈金強調了自己是在波士頓大學教寫作的,言下之意是,能教的寫作,無非是一些寫作技巧而已。玩技巧誰不會呀,但哈金心里有一個“太陽”和兩座“大山”?!疤枴笔怯擅绹膶W傳統(tǒng)延伸出來的“偉大的中國小說”這個概念;兩座“大山”分別是托爾斯泰和契訶夫。
我有個畫家老友,你逼他寫個千把字的畫論,他捏著圓珠筆,滿臉赤紫,眼光不時地朝窗戶看,死了的心都有了,就是整不出幾個句子,但你讓他與評論家燈下對談,畢加索八大山人雷諾阿,線條色彩黃金分割點,弄一本厚厚的訪談錄也不過七個工作日。哈金的“文學宣言”都是面對媒體的話筒隨口一說,但我還是相信此乃一個杰出小說家發(fā)自肺腑的內(nèi)心感言。為了讓中國的同行和讀者信服,哈金強調不光是他本人,許多當紅的美國小說家現(xiàn)在都在十九世紀俄羅斯經(jīng)典作家的作品上下功夫,對流行的博爾赫斯、昆德拉和杜拉斯之流,他指出他們不過是獨辟蹊徑,開墾出一塊屬于自己的文學自留地而已。真正的敬仰和皈依,應該是文學這棵大樹粗壯的主干而非紛繁的枝葉,由此哈金給出關于偉大的中國小說的定義:“一部關于中國人經(jīng)驗的長篇小說,其中對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豐富、正確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國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認同感?!?/p>
看如今的世道,這真像一個關于中國小說的神話,不過哈金即使不這樣說,他也面朝著如此燦爛的“太陽”一步一個腳印地跋踄著,長篇小說《自由生活》就是他打造的一座厚重的里程碑。作者從小說主人公武男自己終結了政治學博士學業(yè),轉而從進餐館打雜開始,承擔起了一個移民美國的三口之家的生活重擔。故事的進程覆蓋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但沒有直面重大歷史事件,而是在柴米油鹽之間夯實了小說的基礎。一切都是為了在異國他鄉(xiāng)生存,幾乎所有為生存而做出的努力都是形而下的,令人身心疲憊,但武男終究是個有夢想的男人。他的夢想成雙:一為對初戀女友蓓娜的思念,二是對寫作的向往,用武男的話說,寫作于他,是“做點有錢人做不到的事”。工作的勞累曾長久地壓迫著他,與文壇的若即若離也使他討教無門,內(nèi)怯三分,以至自我懷疑。他曾嚴厲地責問過自己:“你一定要過文學生活才能寫出文學作品嗎?”在生活和寫作之間,武男掙扎著;在妻子萍萍和戀人蓓娜之間,武男痛苦著;在遙遠的中國和正生活著的美國之間,武男悲憤著,感嘆“要是我們能從血里把故國擠出去就好了”;在漢語和英語之間,武男的筆管內(nèi)充滿了畏懼。無論是《中國可以說不》的海外華人討論會,還是友人元寶的山間畫室,哈金最多采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出了觀念的沖突和人情世故。作為美國朋友,珍妮特和戴夫的善良純真令人動容。華人社團的活躍分子,年輕的愛國者洪梅一直和武男彼此誤解與對立著,鬧得最僵時,為了一只給參加奧運會的中國運動員送綠豆湯弄丟了的鋼精鍋,武男在大庭廣眾之下羞辱了她,但為了救治珍妮特和戴夫從國內(nèi)領養(yǎng)的孩子海麗,洪梅的政治熱情一下子煥發(fā)出人性的光彩,幫助患白血病的海麗找到了良藥。在小說中,洪梅雖說是個次要角色,她身上單純的愛國主義思想確實與武男的懷疑主義態(tài)度格格不入,最終她還是得到了武男的敬重。由于極為生活化的結構布局,小說中諸多的情節(jié)曲折與勾連非常自然,甚至當武男寫詩遇到困難時,用中獎得來的飛機票回中國去看蓓娜,他的意圖是:“他并不打算與她重續(xù)舊情;他只需要看到她那張臉、聽到她的聲音,來重新點燃他的熱情,好使他能寫出詩來。為了自己的藝術,他需要看到一個理想女性的身影,就像一個畫家使用一個模特兒。”從政治學博士生到一個真正詩人的路途是何其遙遠啊,武男放棄了即將到手的學位,到中餐館的廚房里打雜,他歷盡艱辛,終于擁有了自己的餐館和別墅,有了一定的物質基礎之后,他自由了,但“要是你不知道怎么利用自由,那么自由就是沒有意義的”。
為了自由的意義,一個中國男人從歌頌相濡以沫的老婆入手,用英語寫出了哀婉的詩章。
哈金曾經(jīng)坦言,他在動筆寫一個大作品之前,總會選定一部或幾部經(jīng)典,作為標桿和參照。當初為了寫作長篇小說《瘋狂》,他把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看了四遍,但寫《自由生活》時,哈金選定哪些作品作參照我沒看到相關的說法。也許已不用多說了。同樣的對革命的祖國命運的思考,同樣的是男主人公對分行寫作的喜愛,同樣是結尾附錄了詩歌,還有武男夫婦對電影《日瓦戈醫(yī)生》的推崇,我猜測哈金是用這一部三十三萬字的小說在向帕斯捷爾奈克的《日瓦戈醫(yī)生》致敬,同時他要致敬的還有他的家人,他把《自由生活》題獻給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因為“不可能不把自己生活中的一些經(jīng)歷和人物放進去,這是肯定的,但絕對不是自傳”。
短篇小說集《好兵》是哈金寫作的分水嶺。自此之后,作為出版過三部詩集的詩人哈金隱入內(nèi)心,而小說家哈金神情憨憨地步入前臺,初次亮相,手中就有了一個美國筆會海明威獎。這對于用英文寫小說的哈金不啻是個巨大的鼓勵。要知道,為了是用中文還是用英文寫作,哈金曾長久地糾結過,猶豫過,這在長篇小說《自由生活》里都有過筆涉自我的心理剖析:“用英文進行創(chuàng)作,在新大陸找到自己的存在價值,做一個除了服從自己的意愿之外不屈從于任何別的東西的真正獨立的人,是要披荊斬棘的,實際上,他害怕這些障礙。到目前為止,他一直在想方設法地逃避搏斗。這些年來,他把全部精力和熱情都投入經(jīng)營餐館,付清了買房貸款,然而,擺脫債務的同時,也就意味著他再也沒理由不寫作、不去做真正該做的事了……他是個逃兵!他為此而對自己感到厭惡!”
十二個短篇故事,哈金寫了三年,之后書稿在諸多出版社之間流浪,退稿的借口看似都挺專業(yè)的,有的說沒有市場,有的強調它的文學氣息太濃了,甚至太詩意了些。最終,一家現(xiàn)在倒閉了的小型出版社接受了這本書。在尋求出版的幾年里,哈金肯定也有過做一個“逃兵”的想法,這種感覺太刻骨銘心了,多年后,他把自己這一時期的內(nèi)心掙扎借用到了開餐館的業(yè)余詩人武男身上。實事求是地說,寫小說的哈金是個“好兵”而非“逃兵”,短篇小說集《好兵》的出版和得獎顯示了美國文壇良好的氛圍與評介機制。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毛澤東提出的“三個世界”的理論為大眾所熟知:前蘇聯(lián)和美帝國主義這兩個超級大國是第一世界;日本、歐洲、加拿大等是第二世界;中國和眾多貧窮落后的亞非拉國家是第三世界,在這之中,紅色中國是當之無愧的“帶頭大哥”?!逗帽匪鶎懙模桶l(fā)生在兩個世界對抗的中國東北“反帝、反殖、反霸”最前線的事情。這是獨具慧眼的選擇。難怪美國筆會海明威獎的評委們都肯定說“哈金開闊了美國文學的新領域”。和哈金差不多歲數(shù)的國內(nèi)軍旅作家,像李存葆、朱蘇進等的作品,那完全是兩個向度上的、不一樣的風景。
去國經(jīng)年的哈金是美國作家,他寫的英文小說翻過來之后讀上去卻不像是翻譯小說,而似大陸文壇上的“久經(jīng)期待”之作。前幾年,研討會訪談錄流行卡佛,大家說來說去,但真正的影響沒有體現(xiàn)到短篇小說的寫作上來。更早的時候,有個老翻譯家叫戴驄譯的《騎兵軍》影響很大,它行文的風格、刻畫的力度和沖擊力令人驚嘆,我們都檢討說,溫吞水似的扯淡好沒意思,啰里啰唆講故事也太沒勁了,我們也要搞點“鐵與血”的生命之歌,但搞來搞去,個個都搞回到自己的老路上,撲騰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出人意料的是,哈金的《好兵》和巴別爾的《騎兵軍》卻有著直接的關系。
在《好兵》的臺灣版序言里,哈金坦陳他讀了《騎兵軍》之后,“我覺得自己可以寫一本類似的書”。這樣的感覺源自于他不滿十四歲就在東北邊境開始的軍隊生活。在中蘇肯定要打一場大戰(zhàn)的心理陰影下,少年哈金對在軍營里的成長過程刻骨銘心?!逗帽贰斑@本書講的是集體的故事,是軍人和老百姓們的喜怒哀樂,跟我個人的自我無關。故事里的事件和人物基本上都是真人真事,只不過出現(xiàn)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被我捏到一起,改名換姓,東接西連,構成各種各樣的人物和情節(jié)?!彼夭氖乾F(xiàn)成的,但怎么寫卻歷經(jīng)了從巴別爾到契訶夫的過程。在短篇小說《報告》和《字據(jù)》這兩個巴別爾風格的作品之后,哈金在寫作中體會到了巴別爾的極端性與局限性,仍舊在偉大的俄羅斯小說傳統(tǒng)的范圍內(nèi),他自然地轉向了契訶夫,閱讀契訶夫的體會讓哈金的寫作更為開闊和自由。
雖然有些短篇小說的基本構架有著小小說的簡陋,但哈金還是有能力通過多層次的人物矛盾來增強小說的厚重感。典型的是軍事主官和教導員指導員之間的勾心斗角,筆墨雖少,但烘托的效果不弱。老調的“軍民魚水情”哈金是唱了又唱,其中有豪爽的樸大爺,辦了兩次的壽宴富有喜劇色彩,而全民軍事化之下的民兵連長龍頭的遭遇卻是一場悲劇,正可謂有狂熱的地方就有瘋子,有陰謀的地方就有犧牲品?!犊諔佟肥且粋€帶傳奇色彩的故事,幾個報務員通過深夜的戰(zhàn)備電報往來,展開了一場似有若無的三角戀愛,但一切在監(jiān)聽之中,結果只是一場人性的“搭錯車”。有關軍營里的性壓抑在本書中演繹出了《晚了》和《好兵》這兩個故事,前者以玩笑打賭惹出的情事,男女雙方最后沖破層層阻力,成就了一段逃亡的姻緣;后者的主人公軍事標兵劉福,實在管不住自己的老二,在經(jīng)歷了暗娼小白妖和一頭據(jù)說不會懷孕的母騾之后,背著一麻袋舊報紙叛國投敵,最終死于戰(zhàn)友的槍下?!短K聯(lián)俘虜》中的警衛(wèi)戰(zhàn)士在搜尋逃跑的俘虜萊夫時,極度的疲勞讓契訶夫的筆法之下,漫溢出了幾百字的意識流,意趣生動,堪稱意外。小說集里沒有正面寫女兵,較為遺憾,好在有女里女氣的小白臉《季小姐》,熱鬧了整個新兵連。
在哈金筆下,解放軍基層的軍官有些還是蠻小肚雞腸的,你弄我我弄你地搞個不停,但老紅軍就不一樣。離休干部劉寶明雖然職位不高,每天不過是在大門口跟別人下下象棋,但請他來講《黨課》,老人還是在謊言滿天飛的年代里,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說出了真話,這堂黨課是失敗了,但老紅軍鐵骨錚錚的形象卻樹立了起來。在《辭海》中,師后勤部梁部長是又一個老紅軍,因是半文盲,以至于不認識作戰(zhàn)命令上的“撤退”這兩個字而犧牲了一百二十多個戰(zhàn)友的生命和全團一半的機關槍,自己也身負重傷。特殊的經(jīng)歷讓他即使在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里,也對借助一部家傳的《辭海》勤奮苦學的戰(zhàn)士周文倍加喜愛。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友情,當復員在即,由于受到向周文索要《辭海》而不得的指導員的打壓,周文無法入黨,最后關頭,還是在梁部長的干預下,事情得到了圓滿解決。臨別時,梁部長送給他的忘年交英雄牌鋼筆留念,周文無以回報,急中生智把自己珍愛的《辭?!匪徒o梁部長作為紀念。初讀之下,我無法不為哈金寫出這樣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作品而感到意外,但細細一想,卻又覺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v觀哈金在《好兵》之后的作品,我認為其文學的情懷、思想的價值,均在于他的開闊和包容而非單純的非黑即白式的對立與排斥。他自己對這個短篇極為看重,其英文小說集就是以之命名的,整個短篇小說在矛盾中展開性格,在性格中見識人性,層層遞進,成功地刻畫了“文革”時期一個頭腦清醒、富有正義感的老紅軍形象,重新點燃了讀者心中的紅色情懷。
這樣的短篇小說拿到國內(nèi)來,得魯迅文學獎那是眾望所歸的,但哈金是美國的什么什么院士,又拿了那么超多的大獎,我為我腦海里產(chǎn)生這樣富有中國特色的念頭感到不好意思。
記憶中的湖南文藝出版社常有驚人之舉。我讀的最早的黃書,撇開手抄的《少女之心》不算,像模像樣的第一次,是上世紀八十年代讀他們出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書當時就禁掉了;之后到了新世紀,在本地秀州書局一間陰暗潮濕的小屋子里,一堆隨地堆放的新書中有一本湖南文藝版的長篇小說《等待》,封面做得俗氣,譯者和作者名字相近,有自己譯自己的嫌疑,所以我拿起來沒翻幾下就放下了。此書后來落入一詩人手中,通讀之后又結合網(wǎng)上資訊,詩人每逮住個寫小說的,都拿此書作教材教導一番,本人不幸也羅列其中,狼狽之極,只能去圖書館借閱補課。
讀后掩卷,不得不承認,這一次湖南文藝出版社又是劍出偏鋒,讓人刮目相看。此書極不一般,它是從美國翻譯過來的,但根本不像當代美國小說;它寫的是“文革”時期的陳年往事,但不同于任何所謂的“傷痕文學”代表作,也不似新時期“新寫實”小說。它表述語句的簡約與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有得一比,但時不時出現(xiàn)的七彎八扭的翻譯腔又提醒讀者,它終究是面向英語讀者的異域之作。也可能是為了在英語讀者中凸現(xiàn)它的東方色彩,哈金讓小說主人公孔林的鄉(xiāng)下妻子淑玉有一雙“小腳”,這確實是過度虛構了,沒法不承認是這個長篇小說最顯眼的敗筆。哈金在和黃燦然的訪談中,也被問到這個問題,但他強調了淑玉這個人物的塑造是有原型的,是一個父母輩的熟人,從而回避了問題。
但這樣的美中不足,無法消磨《等待》的經(jīng)典地位,雖然用哈金的話說它只是個“小經(jīng)典”,而且還是橫向比較意義上的說法。小說序的部分是一場孔林和淑玉離婚的預演,帶出了他和老姑娘吳曼娜的情事,這種狀況身處在非婚姻關系男女只能在院內(nèi)散步和夫妻分居滿十八年才可以單方面離婚的軍醫(yī)院里,眾多的糾結和紛爭皆在暗無聲息中進行。吳曼娜是處女這一點不假,但她的感情生活也不是一張白紙,電臺臺長董邁激起了她的歡心,也傷了她的心。中蘇交惡與“文革”背景,讓木基市的這座軍醫(yī)院成了一座“白色監(jiān)獄”,很多的醫(yī)護人員在封閉單一的環(huán)境里得了缺愛少欲的慢性病,長期夫妻分居的孔林是個病人,失戀后的吳曼娜也是個病人,她的戀愛“空倉期”在幾次借書和一次長途拉練中有了一位新人:有婦之夫孔林,而后就如許三觀一次次賣血一樣,夾雜在兩個女人中間的孔林一次次的試圖離婚,都于失敗而告終。既然前途無望,在第二部分中,年歲不饒人的護士長吳曼娜與孔林喪偶的表弟相了親,又經(jīng)組織介紹,成了離婚了的軍區(qū)魏副政委的候補妻子,最終卻落選了。在這其中,孔林扮演的角色是很讓人嘆息的,他的軟弱和市儈氣在此表露無遺,甚至也讓人懷疑他與吳曼娜的愛情。惡魔楊庚的出現(xiàn)可以看做是上天的懲罰,其中強奸的敘寫和第三部分吳曼娜生產(chǎn)時叫罵的語言是最為強勁有力的,但虛無和絕望已經(jīng)彌漫開來,孔林的耳邊出現(xiàn)了一個聲音,在與之對話的過程中,孔林對吳曼娜、對愛情、對自我已經(jīng)徹底幻滅了,更為可笑的是,又一場等待竟然在淑玉心中升起,她希望等到得了絕癥的吳曼娜死后,她和前夫能破鏡重圓。長篇小說《等待》分成四個部分,隨著事件的推進與人物的豐滿,后一部分總比前一部分來得精彩,特別是最后幾個章節(jié),等待了十八年的孔林歷經(jīng)磨難,他內(nèi)心敞亮卻空無所有。得失對他來說都無所謂了。他只想麻木地度過一個安寧的老年。
作為經(jīng)典中的主人公總是具有一定的典型性的,雖然哈金指出,“我寫《等待》是讓人們更深刻地了解自己,而不是了解中國?!钡悄阒灰嬲x懂了哈金筆下的孔林,讀懂了中國男人,那你肯定是個“中國通”了。尹麗川認為,“孔林是個徹頭徹尾的中國人,失敗的折中主義者和隨波逐流的人。他的失敗感甚至與生俱來的。他具有反思性,又缺乏理論和行動。對于舊道德,他反對卻不反抗,對于新社會和新價值觀,他一邊懷疑一邊順從。他的懷疑不伴隨行動,即使行動也是被動?!狈磳s不反抗——此丫頭的話說得非常到位,我不補充了。不得不承認,哈金在小說人物的把握上是有一套的,不光是孔林,像淑玉這個人物形象,其實是可以拿她來和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作比較的。關于二十世紀的中國,最大的問題是農(nóng)民的問題,對政治家是這樣,對于出身農(nóng)村的軍醫(yī)孔林也是如此??琢謴泥l(xiāng)村出來,想過上一種真正的城市生活,雖說這種生活不過是在軍醫(yī)院里做顆永不生銹的“螺絲釘”,卻不得不承受來自自我和社會的雙重扭曲。
孔林畢竟是有婦之夫,他的等待要么是離婚成功,要么原地踏步,但吳曼娜不同了,她是單身的老姑娘,容貌中上,根紅苗正,在這十八年中,她在這頭,小腳老太太淑玉在另一頭,仿佛是一場拔河比賽,兩個女人爭奪著孔林。但是,吳曼娜有的是撒手離去的機會,比如兩次的相親,但林林總總的原因,讓吳曼娜“咬定青山不放松”,強制的外在規(guī)定變成了自覺的內(nèi)心束縛,相愛成了習慣,離婚也成了一個儀式,只不過孔林給自己涂上一些責任的幻覺。其實和淑玉的小腳一樣,孔林和吳曼娜這對戀人對性的克制,是這部長篇小說的又一個不可思議之處,或者叫過度虛構之處。想想王小波的《革命時期的愛情》中的騷驢王二,小說年代幾乎是同時的孔林真像個穿著軍便裝的唐僧,而吳曼娜就婚后的表現(xiàn)應該是很饑渴的一個女人,但哈金讓他們倆黃昏時分在醫(yī)院里散散步就糊弄過去了,這真是哈金式的套路,我在保留意見的同時,也納悶為什么小說的可讀性不由此而降低呢?原因想來是小說家在寫實上的功力、局部的精雕細鑿與合理的人物互動,讓小說以靜水深流式的展開而接近生活本來的面目。
年年、月月、日日,這等待的十八年天天都在上演著一出悲劇,但是在這悲劇里,一切都是緩慢的,慢吞吞的,清新可人的姑娘成了在廚房里砸鍋摔碗的潑婦,不知不覺中,甜蜜的愛情變質為苦澀的幻影,中蘇之間的仗不打了,魏副政委因“四人幫”而落馬,孔林的女兒也長大了……其間多少事情橫生枝節(jié),纏纏繞繞,讓記憶化作空白,身體成了一具空殼……這悲劇因為過于緩慢的展開而不像是一出悲劇,僅僅沉淀為讀者心頭的一片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