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秋走太行,打出的是“紅色之旅”,要完成的是政治任務。眾作家都很認真,就讓他們去辦大事;我書生老去,只來扯淡,搞一點零碎助興。便有以下幾段小小博文連綴成篇,貽笑大方了。
誰是“十全老人”?
知道的人一準說是乾隆皇帝。
這皇帝老兒也說自己就是,并作《御制十全記》,令寫滿、漢、蒙、藏四種文體,建碑勒文,想把自己永久釘在歷史展板上。
我一直不相信皇帝能是世上最幸福的“十全老人”,光一個王位繼承問題就足可令其焦頭爛額,幸福指數(shù)能高嗎?
我這次在五臺縣南茹村溜達時,還真遇到一位“十全老人”。
老人家姓張,今年83歲,身高1.80米還多點,因為比我還高出一個頭頂。略略交談之下,得知情況有:
1、自己種著20畝地,養(yǎng)著4頭大膘豬,“一點都不累”,“原先不養(yǎng)豬,看豬肉價一個勁漲,有錢不賺呀”(說著得意地大笑);
2、和老伴(“比我小一歲,活得好著哩”)一共生了13個孩子,6個女兒,7個兒子,“有兩個送了人。沒拉個當官露臉的,都是普通娃娃,都活得好著哩,都孝順著哩”;
3、一頓飯能吃一斤刀削面,要是有肉,吃半斤面,半斤肉,喝6兩白酒(“嘿,可咱農民缺酒肉錢,有時就吃二兩肉,喝二兩酒,就行了”);
4、一年到頭不生病,有時有個頭疼腦熱的,“抗一抗就過去啦,沒事”;
5、村頭不少鄉(xiāng)親們在休閑聊天。張老漢顯然是個中心人物,輕松愉快,紅光滿面,談鋒極健,其中不時發(fā)出爽朗笑聲。我夸他胡須長得好。他未及回答,一中年漢子搶口說“他要顯擺年輕嘛”。張老漢捋著胡須得意地笑道,“別聽他胡說?!痹趫鋈w村民又是一片哄笑。
高壽、健康、快樂、兒孫滿堂、不知皇家憂患為何物……算不算一個幸福的“十全老人”?
山西境內的太行山,從北到南綿延千里,單就山本身的意義看,中段比北段要好看得多,南段又要比中段好看得多。這次去中段一游,桐峪至麻田一段太行山,看得人熱血沸騰??上∩倒吓牟怀稣w效果,只能顯示一斑且大為失色掉味。
國內名山多,太行不算最奇、最險、最秀、最高,但它不憑單兵作戰(zhàn)取勝,靠的是整體實力,如戎裝待發(fā)的百萬雄師,森森千里,氣象雄渾壯麗,有一種令人欽佩敬畏的雄性之美。如果說南方的山是美女子,那太行山就是她最向往的大丈夫。它是一個行走于天地間的北方豪俠,扯開褲子隨地一撒尿,也是一瀉千里痛快之極。
9月3日,就要開始太行山南段之旅了。太行魂其實在那里。
我期待著再一次的太行之行。
這次太行中段之行,最合我性情的去處莫過于左權崖居,野山,野村,野居,野花野草野空氣……
野山名叫蓮花巖。野村名叫桃花莊。野居名叫崖上。
人到這種野地方,只會說人話,一點兒官話、套話、大話、假話……都不會說了,不想說了,何況來的是一群文人無行的爺兒們,說的都是大實話。
此地正在開發(fā),據(jù)說還有幾個月就對外開放了。但愿別讓人工化得不像樣子了,一旦失去野味,這地方一文不值!
太行山中段之行的結點在盂縣。
結尾很悲苦:趙氏孤兒的故事不管怎樣演繹,生命悲苦的底色褪不掉。
更有悲苦一生的高長虹在此:官場失意,文場失意,情場失意……承接他生命的故宅慘容便是明證。
據(jù)說,盂縣清城鎮(zhèn)西溝村高家,曾經(jīng)很殷實。如今這故宅雖則頹敗不堪,也多少可以想見從前的輝煌。
數(shù)年前,我應邀來盂縣參加過一次“高長虹研討會”,看來已當成文化名人對待,不料沒有專門紀念館不說,故居連塊招牌都沒有,說這里是煤礦采空區(qū),整個村莊都在等待搬遷,所以一切無從談起。高長虹一生多磨,看來死后繼續(xù)華蓋照命,做鬼也沒個活頭。
站在荒草萋萋的高家大院,我原本想為這位倒霉蛋老前輩寫點悼念文字,可現(xiàn)在面對一位良友特意發(fā)來的一些照片,忽然改變了主意,我應該為之歌哭的是另一個人。
這是一個女人,一個名叫王巧弟的農家女人,高長虹的結發(fā)之妻。
高長虹14歲考上盂縣“兩級小學?!保旧暇碗x開了這座院子,之后上省城“省立第一中學”讀書,上北京一家大學旁聽,再到更遠更遠的地方謀生……與這所院子漸行漸遠,一直到死未還鄉(xiāng)。他的“三失意”,與這里有何相干?
真正在這座古宅里終身掙命的是王巧弟啊!
她嫁給17歲的高長虹以后,享受夫妻生活不到3年,生下獨子高曙,留在自己身邊也沒多久,之后,則是漫長的獨居生活,說寡居亦未嘗不可。1924年年底,高長虹回家探父病,給妻子留下兩元錢,據(jù)說“這是高長虹一生中給妻子唯一的物質幫助”;1930年,高長虹赴日前,給王巧弟一紙“休書”——我歸期無定,你隨意改嫁,之后陪伴高王氏的便是隨信寄到的一張二寸照片,上面這個人就是你曾經(jīng)的夫婿;王巧弟當然不會改嫁,不管丈夫扶桑留學,還是遍游歐洲多國,也不管丈夫追求石評梅、許廣平,還是給冰心寫情書?!妓朗刂缧は穸冗^日夜與春秋,“她是高氏家庭中唯一下地勞動的婦女”,一直到這個地球上再也看不到她。
高長虹一生“三失意”,晚境凄涼,客死異鄉(xiāng)作了孤魂野鬼,可半個多世紀后的今天,畢竟有人為他鳴不平,為他彰顯本色,為他出版了“雄文四卷”——《高長虹全集》,也算身后哀榮無限,青史留名了。
可王巧弟呢?她長得什么模樣,一生吃過什么苦,遭過什么罪,憑什么熬過長夜與四季,活了多大,死于何時,葬于何處……又有誰為之操過心?流過一滴同情之淚?為她可憐的生命祈求美好的來生?
所以,我不急于為高長虹大唱安魂曲,我要為王巧弟放聲歌哭。
先看許村。
我想說的,不是許村打出的這個國際性的旗幟;我想說的,也不是我這個不入流的作家如何不配許村;我想說的,是在這里看到的許村的銀河讓我浮想聯(lián)翩,一顆心又重返我的銀河。
在去許村的路上,聽和順城那位多情的女導游說,我們這里是牛郎織女的故鄉(xiāng)。我暗自發(fā)笑,笑時下這種爭為名人故里的瘋狂與荒誕??墒浅酝晖盹垙霓r家院一出來,一走進空曠的鄉(xiāng)村廣場,我頓時傻了:明亮的銀河就在我頭頂,那樣觸手可及,那樣生動真切,那樣燦爛輝煌,那樣波瀾壯闊……這許村的銀河不是牛郎織女的故鄉(xiāng),還能是什么?
城市里沒有銀河。至少,我呆過的城市里絕對沒有。我把美麗的銀河都忘了。是許村的銀河使我靈魂重開竅,童真再復活,一下回到那久違了的我的銀河。
我從出生地西安回到農村故鄉(xiāng),已然是小學生了。知道牛郎織女的動人故事,為他們被長久分開憤憤不平,卻并不知道銀河在哪里,從來沒有看見過。頭一次看見我的銀河,就是這年的盛夏,炎熱的夜晚,前后院三家人熱熱鬧鬧一起在院子里納涼。我很膽小,擠在大家中間睡覺,還不敢四處張望夜影,只能一動不動地仰面躺著。
于是,屬于我的偉大景觀——銀河出現(xiàn)了,從此進入我的心田。母親怎樣重復那一對情人的故事,我已充耳不聞,我的少年思緒早已飛往耿耿河漢,還有無數(shù)美麗的夢。
我的銀河何時消失的?現(xiàn)在想想還是糊涂,大約一離開故鄉(xiāng)那炎熱而寧靜的夜晚,一切都改變了模樣。銀河是屬于古老的鄉(xiāng)村的。守望銀河的牛郎織女,永遠拒絕進入城市文明。
作為國際藝術公社的許村,有一個美術陳列室,收有一批國內外畫家的許村新作。
其中有一幅,圍觀者多,它表達的是什么?各有高論。我看就是精子尋找卵子,張揚著創(chuàng)造生命的激情與設想,高奏著古老的《銀河》交響曲。我們創(chuàng)造牛郎織女的神話作什么?不就在詮注人類生生不息的奧妙嗎?
流連在我的銀河下,不想回到住處。不能不回到住處時,卻依然能看見銀河閃爍,那是一個再也不會逝去的夢。
第二天一大早,我一個人來到許村村口前,奔流不息的清漳河水讓我眼前一亮:這不是昨夜我的銀河嗎?
9月7日上午,在太行山上漂流了一回,漂程13公里,歷時2個多小時。要是高興,飛流直下三千尺,就漂下巍巍太行,漂到河南去了。沒去是不想去,河南有什么好!
都得穿救生衣。人生漂流呢?誰給發(fā)救生衣?沒人。老天爺才馬大哈呢。
畢星星今天怎么了,亢奮得離譜,這幾年文章寫滿《隨筆》一類權威報刊,也沒這樣興奮過,又是唱又是叫的,我看大自然是最具效力的興奮劑。他身后的劉鏡圓不僅散文寫得好,歌兒唱得才叫好。這次采風的男作家中,唯有彭圖可與劉歌手齊名,兩人最大共同點是能把自己唱得當場暈倒過去,太賣力搞得腦袋缺氧不是。
平靜的河面一過去,即有一段急流險灘迎上來,這時候,只有聽天由命的份,皮筏子轉來轉去,撞來撞去,顛來顛去,你怎么劃槳也是白搭。干脆由它去,反而省力又沒事。世上的事不也這樣?潮流所向,誰又能違!人要過好日子,要發(fā)財致富,要自由平等,人性使然。你卻偏要大家越窮越好,越像個奴隸越好,行不通,長不了,最后還得聽人性大河漂呀漂。
當皮筏子撞向一處石壁時,我身后的小岸卻失手掉落了長槳,一眨眼功夫就被漩渦吞沒了。她卻高興地笑起來。這個青年女子看似柔柔弱弱,逢人總是膽怯地一笑,其實內里堅挺堅韌,有評論家看她這幾年連發(fā)的中短篇小說(光中篇就是14部,而且大都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選走,號稱“選載專業(yè)戶”),認定是繼蔣韻、葛水平之后,山西最有望走向大文壇的黑馬之一。每歷急流險灘時的歡快氣息,讓你感受到她內心探險、冒險的沖動與熱情。
在一處急流險灘,我們的皮筏子被沖到一個山洼里的大漩渦,隨著回流直打圈兒,就是出不來,進不到主流社會了。進入不到文學主流圈子,絕大多數(shù)作家都心焦火燎的,其實有啥呀!
這處山洼回流很深,我用槳探探底,探不著。其他皮筏子都超我們而去,山谷里,河面上,漸漸聚起一片凝重神秘的孤寂?!鞍l(fā)情”的笑聲頓時沒有了,都在想著出不了漩渦怎么辦,這是一個問題。問問,會游泳的也就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是我,女的是一直悄沒聲兒的、真人不露相的、只管向大家微微淺笑的主編大人海燕。當然,沒等到我們下水挽救危局,皮筏子終于回到主流了,這歸功于我們的集體冷靜和集體智慧:向反方向努力劃去,繞個大圈子再伺機闖進主流,居然一次成功。反向思維、反向沖擊,有時真能出奇制勝。
自然,我們是最后到達終點的。那里聚著許多人,猜想著我們的故事。可他們哪能如愿?一路的故事都深藏在我們六顆心中。其中一位漂友給我發(fā)信息說:“這將永駐記憶,終生難忘”。一個多時辰就能鑄就終生記憶?玄?不玄!其實,鑄就人生不滅記憶何須一個時辰,有時驚鴻一瞥間,便依戀永在,生死相許,留得佳話不朽。
最后得提一下老崔。今天老崔也很興奮,一直與老畢打嘴仗,造出許多高潮。這里也難一一述及。“文革”后,山西一下冒出一大批文學青年,堅持到現(xiàn)在并成為所謂作家者,崔巍就是其中一個,其余如張石山、李銳等等,我也算上一個,如今都人模狗樣地活著。老崔個性剛烈,屬于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主兒。這樣的知識分子,少嘍少嘍真他媽少嘍!漂流真好!人生漂流真好!
到了武鄉(xiāng)縣城,說是晚上要看實景劇《太行山》。沒太在意,一想《太行山》不是抗日就是八路軍,紅色是紅色,老看也煩不是。集體行動,不去也磨不開。就去了,嘿,被震啦!不過不是內容,是形式,是實景劇這種我從前沒見過的表演形式。
再也不是“出將入相”的傳統(tǒng)小舞臺了,大到無法計量,它是以一座大山谷為舞臺的??上r天已大黑,又下著大雨,沒辦法看清這個巨無霸大舞臺。但燈光一亮,遠到天邊,近到眼前,場面宏大得叫人喘不過氣,加上就在耳邊轟響的立體聲音樂,你覺得你就是劇中人物了。
山是真的,不是“電打布景”;馬是真的,不是一根馬鞭子;600多名演員是真的,不是四個卒子的千軍萬馬……這就是實景劇呀。
看看,遠處山頂上,紅旗招展,人喊馬嘶,形成景深無限的大背景;近處,變化成細節(jié)描述,給傳統(tǒng)舞臺上的精彩錦上添花。
這樣壯觀美妙的場面,傳統(tǒng)舞臺是永遠不會呈現(xiàn)的。
當然,這個月亮是假的。
這個太陽也是假的。
但是在一種特定的藝術氛圍中,你覺得它們就是真的。
據(jù)說這一處實景劇場的建造成本以億元計,不知花費了多少人的聰明才智、心血與汗水。如今極具震撼力,卻少有吸引力,票價貴當然是個很重要的原因。另外,一般老百姓都沒汽車,誰能大老遠跑到山里看稀奇?
要讓我看,還有個原因,劇本不行,你武鄉(xiāng)老區(qū)就只能演這種活報劇式的《太行山》?能不能把《趙氏孤兒》、《伍員逃國》這樣與山林有關的名劇搬過來?把《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中的一些相關折子戲搬過來?現(xiàn)代戲《林海雪原》能不能搬過來?……真要這樣搞出名堂了,不賺大錢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