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珺

(上海師范大學，中國上海200234)

一、前 言

由否定副詞“不”與動詞“說”共同構成的“不說”，原本是個狀中式偏正短語，在長期使用過程中逐漸成為可表分句間關系的關聯(lián)詞。歷史上對于“不說”及相關內容作過研究的學者不少①，他們主要從“不說”詞類地位的確定與否、句法結構、語義語用特征、語法化過程等方面進行了分析研究，可見學者們對于“不說”及其相關問題已有了關注。不過，真正對于“不說”的研究數(shù)量較“別說”等相似詞語卻不算太多，大部分是學者附帶提及，有許多還停留在它是否成詞這一基礎問題上，未得到更多專門細致的研究，其使用情況和原因也缺少更科學更深入的歸納和總結。且學者們大都是將“不說”作為一個個體進行宏觀分析，鮮有將研究重點放到由“不說”構成的“不說X”與“X不說”兩種下級句式上的。對此兩種“不說”句式是否一致的問題，以及“不說”在這兩種句式中所體現(xiàn)出的特性問題，關注度似乎還顯不夠。

我們曾對北大語料庫現(xiàn)代漢語語料中“不說”詞條進行了統(tǒng)計，得出其分布數(shù)據(jù)如下:

表1

統(tǒng)計結果表明“不說X”和“X不說”句子的出現(xiàn)頻率相差不多，然而事實上它們卻并非完全相同。筆者試在“不說X”與“X不說”的分類基礎上進一步探索“不說”句的特性。

本文擬分三部分，分別從兩句式的句法結構、分句間關系、語法化與連詞化方面入手進行比較與論述，最后稍談談其在對外漢語教學中的問題。為行文方便本文以A代表“不說X”式，B代表“X不說”式，并將“不說”前附有副詞或連詞的“且不說”一類也納入討論范圍②。本文所述論點多表明一種傾向，而非絕對的語法規(guī)則。文中例句如無特別說明均出自北大語料庫。

二、基本句法結構

A式中“不說”大多出現(xiàn)于前分句p③，少數(shù)出現(xiàn)于后分句q(57條)，大部分“不說”前有“且”類詞(占67.8%)。B式中“不說”全部出現(xiàn)于p④，少量前有“且”類詞(占12.8%)。

對語料作一分析后可以得出兩式的構成情況及各句式在A、B式中所占的比例。我們發(fā)現(xiàn)，“不說”經(jīng)常與另一分句中的關聯(lián)詞搭配使用，這些關聯(lián)詞按其集合特征來看主要有四小類:唯一性范圍副詞、轉折連詞、讓步連詞和遞進連詞。結合各句式所表含義，我們將A、B式也以此命名，即唯副式、轉連式、讓連-遞連式⑤、遞連式。

1.唯副式:不說X/X不說，單(說)Y就Z。q由“單、光、僅、只、就”等唯一性范圍副詞與“就、也、亦、便、即”等構成?！皢巍鳖愒~可復用，后面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說、提、談、論、講”等具言說義的詞。例如:

(1)不說它在文獻學上的重要價值，以及其傳入中土以來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僅就一般欣賞而言，這也是一部十分有趣的故事集。

X、Y可為體詞性或謂詞性成分，X以體詞性居多⑥，Z一般為謂詞性。例如:

(2)我丟東西是有名的，別的不說，光是眼鏡就丟過好幾副。

“單”類唯副詞可隱含，其后的成分重讀。例如:

(3)不說別的，一句話就能問住你。

Z項缺失的情況，“不說”還帶有一定言說義。例如:

(4)短篇《三言》不說，只_談_幾部長篇古典。

A式中還包含B式?jīng)]有的特殊連用式“不說X1，不說X2，……，單Y就Z”。中間項可無限增加，一般“不說”前有“且”類詞。例如:

(5)且不說時代需要英雄，且不說英雄是藝術的永恒的主題，也不說我們的時代是英雄輩出的時代，藝術有責任去表現(xiàn)他們，單說這樣的心態(tài)，就是不健全的，不完整的。

2.轉連式:不說X/X不說，但至少也Y。q由“但、卻、可”等轉折連詞與“至少、起碼”、“也”構成?！暗鳖?、“至少”類和“也”可同時或兩兩或單個出現(xiàn)。A式中“也”放在后居多，B式則一般沒有“也”。例如:

(6)不說一言九鼎，但在總部和軍區(qū)機關說話都是相當有分量的。

(7)別的人不說，至少還有我和你!

X經(jīng)常是正反問句。例如:

(8)這樣的規(guī)定對不對暫且不說，但_起__碼_杜絕了捐款被一些有權的人拿去謀私。

A式還可在全句主語后出現(xiàn)。例如:

(9)人們掙錢不說完全是為了消費，至_少__可__以__說_主要是為了消費。

3.讓連-遞連式:不說X/X不說，就是/就連Y也Z。q由“就是、就算、即使、即便、便是、即”等讓步連詞或“連、就連”這兩個遞進連詞與“也、亦、都、仍、還、就”等構成。例如:

(10)不說類猿人，就是原人的脾氣，我們大約就很難猜得著。

(11)學校沒錢招待不說，就連最起碼的接送都做不到。

A式的“不說”大多能用“別說”來替換，B式則不行。例如:

(10)*別說類猿人，就是原人的脾氣，我們大約就很難猜得著。

A式還有多項Y連用的例子。例如:

(12)且不說由于缺乏相應的消費市場，生意做得很艱苦，就算一帆風順，就算大把大把地賺了錢，又怎么樣呢?

4.遞連式:不說X/X不說，還Y。q由“還、并且、而且、且、也、亦、又”等遞進連詞構成，其中“還”用例最多，B式中為219條。A式中“還”大多在p句主語后出現(xiàn)，一般只替換為“更、并且、而且”。兩式偶有遞進關聯(lián)副詞“更、最”等出現(xiàn)。例如:

(13)到那時，且不說他何成浚不可能邀功，弄不好還會丟掉烏紗帽，甚至有性命之憂。

(14)種類少不說，而且越擺越高檔，儼然成了“精品屋”。

5.此外，B式還有一種變式，即:撇開X不說，Y。以上四種關聯(lián)詞在q中都有出現(xiàn)，因此也可將此變式歸入上述各類。“撇開”一詞出現(xiàn)最多⑦。X大多為名詞性，代表確切的事、物?！安徽f”可由“不談、不講、不論、不算”等替換，一般能省略，同“撇開類”詞的搭配趨于固定化。例如:

(15)撇開別的不說，光土豆下山就了不得。

(16)從環(huán)境上看，除去惱人的小煤窯的干擾不說，還_有_三角債和運能低。

由統(tǒng)計結果可發(fā)現(xiàn)A、B式分類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一致性，但它們對句式選擇的傾向性卻很不同，A式偏向于唯副式，B式偏向于遞連式(見表2⑧)。就X的屬性來說，前者偏向于名詞性，后者偏向于謂詞性。這可能與其表現(xiàn)的分句關系有關。

表2

三、語義特征與分句間關系⑨

“不說X”與“X不說”句式分類繁多，語義復雜，影響分句間關系的外在因素不少⑩。分句間通常蘊含遞進關系，大致有兩種表現(xiàn)方式，一種是用讓步(轉折)方式表隱含的遞進，一種是直接表遞進。

復句格式為復句語義關系所制約，格式一旦形成，就會對復句語義關系進行反制約，A、B式在句式選擇方面有傾向性，自然其分句間的關系也如此。A式傾向于前一種，B式傾向于后一種，遞進程度也有弱強差別。

1.用讓步(轉折)方式表隱含的遞進。多見于唯副式、轉連式和讓連-遞連式，A式稍多。全句意思是“暫且不談論p，而只談論q”，分句間有遞進意味。

唯副式遞進意味較淡?！安徽f”意為“先不管、不談論”。整句話從字面上看是典型讓步句式，然而后分句的“單”類唯一性副詞卻將論述范圍逐步縮小，使后項成為文意凝貯的焦點，突出其顯著性、重要性，是用舉特例來表遞進。例如:

(17)且不說茶與煙酒相比之有益無害，光是那份高雅脫俗、經(jīng)濟實惠的感覺就足以令人滿意。

(18)這些機構一旦遭到恐怖襲擊，人員損失暫且不說，單是數(shù)據(jù)損失和業(yè)務中斷就足以使全球金融市場陷于癱瘓。

上二例的前后項都是“茶的好處、恐怖襲擊的壞處”，但話者認為后項才是“令人滿意、金融市場癱瘓”最顯著的原因。

轉連式遞進意味稍濃?！安徽f”有“即使不(論)”之義。先讓步引出一個程度量級高的條件句，再轉折引出排除此條件的結果?，以此表整句的遞進。q大多是訂補性事實或論斷，是最基本、最應實現(xiàn)的、最重要的條件。句中的“至少”類詞將某事放到最低限度，是用舉最小例來表遞進。例如:

(19)價格上不說最低，但.保證不高;不說質量最好，但.保證滿意。

(20)聲音質量有改進不說，至少大大省去在聽一首樂曲時常常翻換唱片之苦。

X若表疑問，則是將其隱含的不利、負面的可能性降為最小，轉移語義以強調后項。例如:

(21)就是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不說好不好，起.碼.干凈，不鬧肚子。

(22)其效果如何不說，至少敢這樣宣傳、能這樣宣傳的報刊，還為數(shù)不多。

“且不說”出現(xiàn)于后分句則能在強調前項的同時起補充說明的作用。例如:

(23)這至少涉及到格里菲思家的仁慈，且不說他們的家族榮譽。

類似“不說X，至少Y”組合的長期使用，已使A式成為轉連式的優(yōu)先選擇。

讓連-遞連式遞進意味更濃?！安徽f”與“別說”相似，意為“不要說”甚或“不用說”。X、Y處于一組荷恩等級中，Y的程度量級比X高?，這是區(qū)別于轉連式的地方。先以“不說”襯托鋪墊前項，再以“就是”類讓步連詞縱予強化后項，表示更深一級的遞進語義。例如:

(24)如果退回去不說十來年，就是五、六年，誰也不會聽出這一點。

A式有些句子的p說明一個事實，q則是與之相反或對虛擬情況的假設，同樣是否定前項，突出后項。例如:

(25)且不說喬家沒有這筆銀子，就是有，要練一支能滅了劉黑七的隊伍，也不是件容易事啊……

遞進連詞“連、就連”在“不說”句中有著與“就是”等相似的功能，q是遞進的基點，p是遞進的終結，X、Y的程度高低能反映“貶低輕視”或“抬高排除”的遞進含義，因此上文將之歸入讓連式。例如:

(26)中亞各國且不說，就連巴爾干半島上的一些國家，也活躍著新疆的生意人。

此外，A式特別是A唯副式中有些特殊的句子，“不說”留有較多言說義。表面上看分句間似有并列、選擇或解注關系，實際上其深層次體現(xiàn)的仍然是主觀性遞進關系，后項乃為話者的表述重點。例如:

(27)不說中外，單論今古吧。

(28)且不說他單槍匹馬一舉抓獲10個竊賊，咱就說他那次將4個持刀歹徒一網(wǎng)打盡。

2.直接表遞進是遞連式所表現(xiàn)的情況，遞進意味最重，B式占絕對優(yōu)勢。邢福義(2002:215)和周靜(2003:198)中將之稱為“排除式遞進句”，用排除的句法包含加合關系，p充當遞進關系的基事，用貶低前項用以突出后項的重要性，表達“不但X，而且Y”的意思。例如:

(29)這曾靖南一點歉意都沒有，始亂終棄不說，還硬栽給我姐姐各種罪名，讓人忍無可忍!B式還可表示反遞意味:

(30)算了算了，這東西不成器不說，倒把孝文給引壞了!A遞連式不多，程度輕于B式，X全部為謂詞性成分。例如:

(31)且不說效果不佳，而且是“東邊日出西邊雨”，家里禁了，可以到社會上去看去聽。

而B的變式則大多采用讓步方式表遞進，即由“撇開”類詞“暫且不管p，只討論q”的字面意義來排除前項、突出后項，表達進層含義。例如:

(32)拋開制作技術不說，就拿總體的外包裝、客觀條件來講，大陸歌星比港臺的要優(yōu)越得多。也有少數(shù)例句所表的遞進關系較明顯，一般由后面的“還、也、又”等關聯(lián)詞來凸顯。例如:

(33)撇開化學上的多樣性不說，大腦中還有精確的連接，而線路板只能是一個蒼白無力的模擬。

“化學上的多樣性”前文已討論過了，作者并不是真的“拋開不談”，而是在此基礎上提出一個更重要的“精確連接”問題。

“不說”可以將X標記為暫且不被考慮的成分，使X相對于后項產(chǎn)生層級區(qū)別，繼而產(chǎn)生遞進含義。盡管A、B式在分句間關系及內部語義上呈現(xiàn)出相似的情況，它們傾向于選擇何種表遞進的方式卻并非完全相同。唯副式占多數(shù)的A式多采用讓步的方式表遞進，遞連式占多數(shù)的B式則多可直接表遞進。遞進強弱方面似乎有“體詞性A式〈體詞性B式〈謂詞性A式〈謂詞性B式”的區(qū)別。不難發(fā)現(xiàn)，A、B式的句法結構和分句語義、關系有著顯然的對應，兩者聯(lián)系密不可分。

四、語法化與連詞化

“不說”詞類地位的確定一直是學者們研究的焦點，《現(xiàn)代漢語詞典》等辭書已將“別說”等列為詞項，卻遲遲未收錄“不說”。不少學者呼吁將它納入連詞行列，筆者也深為贊同。問題是A、B式中的“不說”都能視為連詞嗎?在什么情況下才是連詞呢?結合“不說”的語法化過程似乎更易對這一問題作出判斷。

“不說”的語法化、詞匯化過程相互交織，A、B式在出現(xiàn)時間上有先后對應關系。

“不說”本為狀中式偏正短語，由“不說出來”逐漸有了“不談到、不論及”之義。明代時“(且)不說X，卻說Y”這種格式很常見?。例如:

(34)不說鄔犁、瓊英進兵，卻_說_宋江等在昭德俟候，迎接陳安撫。(《水滸傳》第九十八回)

“不說X卻說Y”表明Y更重要，X、Y的不等值容易演化出某種主從關系，清代漸漸出現(xiàn)類似A唯副式的句子。例如:

(35)不說別的布施，單是佛事一項，已經(jīng)比前頭要多出好幾倍了。(《官場現(xiàn)形記》第三十八回)

清代還出現(xiàn)了“不說別的，Y”格式?。“不說”保留著言說義，雖然詞匯化過程尚未完成，但關聯(lián)功能已經(jīng)產(chǎn)生。隨著體詞性X的前置，“不說”話題化過程開始，以“別的不說”為代表的B唯副式出現(xiàn)了，民國時期數(shù)量增多，有固定格式化趨向。例如:

(36)皇上合意，別的不說，單是軍機大臣那兒，就會少碰幾個釘子。(《大清三杰》第十五回)

句法環(huán)境的轉變和“說”的虛化促使“不說”逐漸詞匯化?，A、B式也隨之進行各自不同程度的語法化。

及物功能的擴大使“說”能帶上謂詞性賓語，根據(jù)漢語“不”類詞的粘合規(guī)律，當“不”修飾的中心詞因后面出現(xiàn)其他動詞而變?yōu)榇我煞趾螅罢f”與“不”的關系也會相應變得次要，話者反復使用下很容易把它們看作一個集體起作用的單位。再加上“說”的主體即邏輯主語的經(jīng)常性隱去促使“說”虛化，“說”和施事脫離更易于標記兩命題之間的關系。在復句范圍內，事件X同Y相對照的情況增多，次要分句中的一些成分轉移到關注焦點外，全句便能表達主次和程度上的輕重，隱含遞進關系了。

明代開始出現(xiàn)“不說X，倒/反Y”格式?，《紅樓夢》中“不說”句大多屬于此類?！安徽f”還有言說義，隱含反遞意味。例如:

(37)不說二爺不喝，倒要說我不盡心了。(《紅樓夢》第九十回)

清代至民國時期A式有了很大發(fā)展，除了本已有的唯副式，其他格式也陸續(xù)出現(xiàn)了基本框架。例如:

(38)雖不說腰纏萬貫，但也是吃幾輩子吃不了。(《雍正劍俠圖》第四十二回)

(39)見門外靜悄悄的，不說汽車馬車，連人力車都沒停著一輛，知道還早。(《留東外史續(xù)集》第十六章)

(40)不說他看低了我，就是我也太看低了自己。(同上第二十二章)

(41)你現(xiàn)在要稱萬歲，不說你反，還要編排我們反嗎?(《西太后艷史演義》第七回)

受A式體詞性X前置用法影響，B式的謂詞性X經(jīng)過類推作用也出現(xiàn)了前置用法。中介位置聯(lián)系項的空缺使實詞“不說”語法化為一個后置虛詞，具有了關聯(lián)性。明清時期還僅以“別的不說”為主的B式，民國時期開始出現(xiàn)不少表分句遞進義的例子。例如:

(42)你把人家的檳榔都給捻碎了不說，也耽誤人家的生意，影響人家營業(yè)。(《雍正劍俠圖》第四十四回)

(43)爺您自己生氣不說，還把家人給誤賴了。(同上第五十回)

句法位置的改變使“不說”的言說義加速淡化，經(jīng)常和遞進關聯(lián)詞搭配使用又使B式直接表遞進的功能逐漸固定。

A式的“不說”經(jīng)常有言說義，它雖有了直接表遞進的用法，在后來的發(fā)展過程中卻仍以用讓步表遞進為主。它將直接表遞進的功能通過類推轉加給B式是出于功能分配經(jīng)濟性的原因，符合語言的發(fā)展規(guī)律。

根據(jù)一些學者提出的關于連詞認定的標準?，在“不說”詞匯化初期出現(xiàn)的唯副式、轉連式中的“不說”似乎還不是真正的連詞?！安徽f”在重新分析過程中仍然帶有一定言說義，是成句的必要構件，它們往往可與“單說、光說、但至少可說”等肯定言說形式對應出現(xiàn)，能兼表分句間的關聯(lián)作用。這種情況A式較B式更明顯。例如:

(44)不說穿的怎樣，單說為爭喝半碗玉米糊糊，小兄妹們也沒少打鬧哭叫。

(45)窮奢極欲，暴殄天物的丑惡行為不說，單說今天，富了以后所產(chǎn)生的種種不文明行為，就讓世人震驚。

考慮到此類“不說”詞匯化的不成熟，我們不妨如邢福義(2002:215)稱它是一個超詞形式的復句關系詞語。

而“撇開X不說”本義就是不談論X的意思，“不說”與“撇開”已變成一種習慣搭配，也不宜單獨視為一個連詞。

讓連式和遞連式在“不說”詞匯化后期出現(xiàn)，A式比B式早。

X有時為體詞性，“不說”往往留有談論之意，參考張誼生(2002:82)稱之為半虛化的關聯(lián)詞語似乎更好。例如:

(46)不說歷史，就_是_現(xiàn)在仍有十幾萬女兵活躍在軍中數(shù)百個專業(yè)的數(shù)千個崗位上。

當X為謂詞性時，A、B式的遞進義得以凸顯?！安徽f”往往已經(jīng)虛化，純粹起分句間的連接作用，可視為連詞。例如:

(47)不說我們家還沒到這個經(jīng)濟水平，就是到了，一家三口兩輛車，也太招搖了。

處于“不說”虛化最終階段的B遞連式更是如此。“不說”不能單獨充當句法成分，也沒有限定和修飾作用，僅僅用于連接前后分句并直接顯示其遞進關系，宜當作連詞。例如:

(48)害得這位龍游乘客受騙多跑路不說，還花了不少冤枉錢。

對于表遞進B式中的“不說”，影響判斷其連詞地位的因素可能是它在句中所處的位置。若單從“不說”后置的位置上看，會發(fā)現(xiàn)它是很符合助詞的特點的??？墒浅吮葲r助詞外助詞一般不與其它詞語共現(xiàn)組成框架結構，而“不說”與其它關聯(lián)詞共現(xiàn)的情況卻很多，比如與“還”的大量搭配使用，這體現(xiàn)的恰恰是連詞的特點。特別是發(fā)展到后期，即使后文不出現(xiàn)相對應的遞進連詞，“不說”句也能表達出遞進含義，這說明“不說”已完全吸收了表遞進的作用，成為能起連接兩分句又純粹表關聯(lián)意義的連詞了。例如:

(49)沙爾索真是個小人，把尼奧的書弄臟了不說，現(xiàn)在放下家中的臟亂不整理，居然玩到別人家了!

在“不說”語法化歷程中，A式先于B式出現(xiàn)，虛化程度沒有B式高。A式表直接遞進的情況雖在發(fā)展，數(shù)量卻遠少于B式。B式的兩種功能得到同時發(fā)展，并在直接表遞進上占優(yōu)勢。

A、B式中的“不說”都有成為連詞的情況。受“不說”語法化程度影響，以唯副式為主的A式連詞情況較少，以遞連式為主的B式連詞情況較多。謂詞性B遞連式作為語法化連續(xù)統(tǒng)中虛化程度最高的形式，其中的“不說”已成為專表遞進的關聯(lián)連詞。

從長遠發(fā)展來看，B式遞進句中的“不說”似乎有發(fā)展為話語標記的跡象??！安徽f”還未發(fā)展到可以單用的程度，但隨著使用頻率的提高，“不說”也有可能成為兼有連詞與話語標記語兩身份的一個詞。

五、在對外漢語教學中的問題與建議

有關“不說”的這兩種下級句式，在“不說”詞性、句法結構、深層語義等等方面有同有異，構成的連續(xù)統(tǒng)較為復雜，給外國學生對其的正確理解造成一定障礙，也給我們的對外漢語教學帶來些許困難。

要幫助外國學生了解“不說”在句子中到底表何義，首先必須讓他們明白“不說”在這兩個不同位置上使用的具體情況，以及其所表現(xiàn)的語用效果。

唯副式、轉連式、讓連-遞連式、遞連式各自都有顯性的關聯(lián)詞語與之呼應使用，學生要判斷起來并不難，而A、B兩式在其中的傾向性又很明顯，我們可以默認轉連式、讓連-遞連式屬于A式，是弱遞進;遞連式屬于B式，是強遞進;唯副式則A、B兼有，保留言說義較強，是隱含遞進。

從語用方面來說，“不說”可以改變話者的論述角度，轉換情節(jié)與信息，發(fā)揮提示與強化功能?！安徽f”的虛化過程導致了B式主觀化程度較A式更強，學生同樣可以根據(jù)這種語用上的區(qū)別幫助理解。A式先出現(xiàn)“不說”，受其原有言說義影響，聽者潛意識里會認為“不說”引出的X并不重要，他知道話者即將轉換話題，便會不自覺地放松對X的警覺而將注意力全集中于后項。話者若想表達新信息，又不愿聽者過分關注舊信息或意圖全盤否定舊信息的話，往往選用A式。B式先出現(xiàn)X，由于話題有延續(xù)性，即使X是舊信息，聽者一般情況下也會先完全接受它并順著原有話題思考。直到“不說”出現(xiàn)，他才會意識到話者其實想要轉換話題，再經(jīng)比較便能自然推理出話者對前后項的層級判斷。話者若想在舊信息上追加新信息，表達對前后項的主觀判斷，而又不愿全盤否定舊信息并突兀地轉換聽者對話題延續(xù)性期待的話，往往選用B式。教師還需揭示“若X分項越多、長度越長，結構越復雜，越傾向于選用A式;若Y是如此，則傾向于選用B式”的語言事實。教師通過對大量例句的分析，可以從最有趣的問題“在‘p不說，q’中，話者明明已經(jīng)說了‘p’，為什么還要自相矛盾地在后面加上‘不說’呢?”出發(fā)，培養(yǎng)學生對后發(fā)展出強遞進意味的“X不說”句式的語感。

此外，由于各國人們語言習得情況的不同，對漢語習用者來說虛化為表遞進連詞的后置“不說”應該更難理解，而對于某些語言的習用者來說，他們的母語反而使他們更易學習、接受漢語中“X不說”表遞進的特殊用法。例如依靠添意助詞、接續(xù)助詞等表示各種復句關系的粘著語韓語，在表示遞進的方式中最常見的便是后附的“p ，q”、“p ，q”等格式，B式“不說”的出現(xiàn)位置及所表含義同這些成分一模一樣。像漢語這種SVO語中，也有如SOV語序的韓語那樣的表達方式，教師在授課時可適當予以說明，并突出“不說”在句法位置上的“超?！弊兓怯善涓摶谋砹x意圖推動造成的，加深學生對B式的印象，幫助其正確理解此類語句的重點。

六、結 語

本文以“不說”句為對象，圍繞“不說X”與“X不說”這兩種句式，在討論兩者基本句法結構、邏輯關系及語義特征、語用特征、語法化與連詞化問題的基礎上論述了“不說”句的特點以及其兩種下級句式在各方面的異同。(它們的細微差異大致整理如表3)

表3

這三個方面有相互聯(lián)系和作用，緊密不可分割。A、B式在句式構成方面有同有異，而句式選擇的傾向性則與其所表的語義關系有關?！安徽f”的詞匯化、語法化過程同樣對它們的差異起了不小的作用，同時也影響了“不說”詞類地位定性的問題。

本文只是筆者在對前人研究成果總結歸納的基礎上，對“不說X”和“X不說”句式的粗淺比較研究?！安徽f”句式紛繁復雜，仍然有許多未解的問題存在，比如兩句式在語義、邏輯關系上有哪些更鮮明的不同處等問題，尚需更先進的理論支持和深入研究，希望本文能引發(fā)更多人對“不說”句式的關注。

注釋:

①如黃惠英(1996)、呂叔湘(1999)、張斌(2001)、邢福義(2002)、董秀芳(2004)、李敏(2005)、李宗江(2009)等。

②且類詞如“且、暫且、姑且、先、雖、自、還”等。本文將“且不說X”歸入A式，“X且不說”歸入B式。

③前后分句(p，q)指與“不說”相鄰的兩個分句，包括復合復句中間的兩分句。下文一律標注p，q。

④暫無一例出現(xiàn)于q。僅有的例句“圈爺這人，反動不說。男不男女不女的，他算啥‘人民藝人’?”由于文中句號的斷句功能，故此排除于B式之外。

⑤句式和意義有關聯(lián)，此處將“遞連”歸入與后文論述的分句間關系有關。

⑥這在B式中更為明顯，體詞性X占86.8%。

⑦還有“拋開、除掉、除開、除了、除去、除、按下、放下、擱下、舍去”等與之搭配。

⑧一部分例句無關聯(lián)詞對應，一部分例句呈現(xiàn)出個體性特征，都暫不列入此表。括號內為例句數(shù)。

⑨本文將兩分句間的事理、邏輯和心理關系納為一體，進行了主客觀方面的綜合考慮。

⑩筆者認為主要是“且”類詞的有無、相對應的關聯(lián)詞、“不說”前后的連接成分等。

?呂叔湘認為是縱予句的變型，上句只是個陪襯，下句包含一個縱予句。

?李宗江(2009:3)和董秀芳(2004:157)都認為，p引出的條件句在程度量級上較低，q代表排除任何條件的結果，在程度量級上更高。

?《水滸傳》51例，《西游記》10例，《金瓶梅》17例，《三言兩拍》19例。

?初例似乎出現(xiàn)于《儒林外史》，后逐漸增加，《官場現(xiàn)形記》中有7例。

?“不說”中間不能插人其他成分，“不”和“說”都不能單獨被修飾，其后的下文不再出現(xiàn)“說、講”類動詞，整體的意義不是“不”與“說”的意義的簡單相加，可以表示打算、計劃、考慮等心理活動。

?初例似現(xiàn)于《喻世明言》。

?邢福義(2002:123)提到連詞的主要語法特點“只有連接作用，不能成為句子成分”。郭銳(2002:233)認為小句間連詞的劃分標準是“用在主謂結構或謂詞性成分前面，但是不能用在主語和謂語之間或單用，或者可出現(xiàn)在主謂之間，但前面或后面一定要出現(xiàn)別的與其搭配使用的分句或句組”。董秀芳(2004:152)認為“如果存在一個與‘不+動/形’意義上相對應的‘動/形’肯定形式，我們就認為它是短語”。

?張誼生(2002:5):助詞是附著在詞、短語或句子上的，粘著、定位的，表示一定附加意義的虛詞。

?董秀芳(2007:50):不對命題的真值意義發(fā)生影響，基本不具有概念語義，作為話語單位之間的連接成分，指示前后話語之間的關系，標志說話人對于話語單位之間的序列關系的觀點，或者闡明話語單位與交際情境之間的連貫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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