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葛亮以一種張愛玲似的蒼涼筆調為這座城市寫下誓言。傷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歷史,滔滔東去,需要有人揚起臉,去凝望天空一角無限透明的藍。
六朝煙水,盛世流離。
豐盛的城市的聲音在葛亮的小說中浸潤了劇情。那是葛亮熱愛的城市,他生活過的南京,如今與他安身的香港遙遙相望的南京。從南京大屠殺和“文化大革命”的歷史苦難中走來,世事百態(tài),皆為文章,最凄涼的城市漫游,就這樣相許以身。
葛亮,家世顯赫,太舅公是陳獨秀,祖父是著名藝術史家葛康俞,叔公是中國原子彈之父鄧稼先。書香門第,從小手不釋卷,從小對文學產(chǎn)生了一種敬畏之心,同時,深宅大院之中,埋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悲歡離合生老病死,都是寫不完的故事。他的長篇《朱雀》就是獻給他的祖父葛康俞教授的,葛亮還說,他正在“整理一部分家族史的資料”,那些遺落在歷史中的貝殼,看來它們不久就會被葛亮拾起,成為他小說中的甘霖。
生命疾疾流走,卻在葛亮的寫作中,找到了來生的殼。諸葛亮鏗然一句:“鐘山龍蟠,石頭虎踞,此帝王宅也?!备鹆敛⒎侵T葛亮,所以他對“帝王之術”并不關心,他只是在凡人的故事中寄托著那位蜀國丞相的失落。在多年前一篇關于南京的文章中,葛亮這樣寫他心中的城池:“你看到的是一個剪影,閑閑地背轉身去,踱出你的視線。你看見到她時在落暮時分,‘烏衣巷口夕陽斜,溫暖而蕭瑟?!彪m然葛亮說他現(xiàn)在重讀這篇舊文,覺得其中的情感不免有些“浮光掠影”,但縱是浮光掠影,也可一窺十里堤畔、夫子廟旁的明與暗,親密與疏離,或者幸福,或者悲傷。
就像他在《朱雀》的結尾那個定格的瞬間:
“放眼望去,唯一的景物是孔廟近旁的古鐘樓。這建筑面目陳舊,莊嚴肅穆?;壹t的墻體業(yè)已斑駁,布滿了經(jīng)年的爬山虎,也隨了季節(jié)衰落。在爬山虎的交纏下,鐘樓孑然立著,如同入世的隱士。身處市井,外面還聽得見車馬喧囂的聲音。他和樓面對面,卻覺得心底安靜,身體也緩慢地冷卻下去了。”
葛亮以一種張愛玲似的蒼涼筆調為這座城市寫下誓言。傷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歷史,滔滔東去,需要有人揚起臉,去凝望天空一角無限透明的藍。
鐘山盛事誰記?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幸有葛亮,身居香港,執(zhí)教于香港浸會大學文學院,獨居異鄉(xiāng)為異客,不逢佳節(jié)亦思親。在香港寫作,深情眺望著自己的故鄉(xiāng),需要勇氣,也是一種宿命。葛亮成功了,他的成績令人驚艷,翻一下他的獲獎履歷,也不由讓人生出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的感慨:2008年香港藝術發(fā)展獎、首屆香港書獎、臺灣聯(lián)合文學小說獎首獎、臺灣梁實秋文學獎等獎項。作品入選“當代小說家書系”、“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8-2009中國小說排行榜”及臺灣“2006年度誠品選書”。長篇小說《朱雀》獲“亞洲周刊2009年全球華人十大小說”獎,他是這一獎項迄今最年輕的獲獎人,這也使葛亮成為大陸去港臺發(fā)展最成功的青年作家。
繼長篇小說《朱雀》在內地出版引起廣泛關注之后,他最重要的短篇小說集《七聲》也即將由作家出版社在內地出版。王德威教授稱贊他“文字清新明凈”,臺灣批評家張瑞芬說葛亮“有一條清亮嗓音”:“他的語言,干凈洗練,節(jié)奏迅疾,有三月陽春的颯爽與清奇,冬雪落在地上般鮮明的印子,帶領著讀者步步尋向不可知的徑外人世。”七聲,“宮、商、角、清角、徵、羽和變宮”,葛亮用中國古代的音階吹奏著自己的小說。一唱三嘆,其音也清,其歌也靈,誠如張瑞芬所評價的:“到了這本類自傳的短篇小說集《七聲》,葛亮鼓點頻催,流暢依然。故事環(huán)繞著成分良好、背景優(yōu)越的男主角毛果,總共七則小人物記事,像穿珠一般的串起邊緣人、世間事,可分立也可合觀的七段卑微人生?!?/p>
豐盛的聲音。關于人。關于城市。從公一吊興亡處,檻外長江空自流。
南京,是我的家城
新民周刊:從上世紀80年代至今,南京因為一批優(yōu)秀的作家——蘇童、葉兆言、韓東、朱文等等——而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重鎮(zhèn),這些作家在你文學成長的生涯中扮演過怎樣的角色?
葛亮:你提到的這幾位,大多是我的前輩,也都是我所尊敬的人。他們筆下的南京給了我不少反思自我的契機。南京有一個覆蓋面很廣的作家群落,出色也是有目共睹的。他們的存在,更類似一種文字的“沙龍”,或者說,是一種性情的集合,一如這座城市的品性。前段時間讀葉兆言的《陳舊人物》,寫的對象并不是南京的文化人,但由于是南京人所寫,卻透射出南京的性情。這種史話類的文字,與這座城市的氣質十分地投合,讀起來很熨帖。
新民周刊:但我讀《朱雀》,首先想到的是張愛玲,寫一座城市和人的蒼涼變遷,張愛玲是不是也是對你影響很大的作家?
葛亮:對于以城市為題的作品,聯(lián)想到張很自然。經(jīng)典的張論《落地的麥子不死》,清晰地分析和歸納了在她影響之下的現(xiàn)當代作家作品。 人數(shù)之眾,洋洋大觀。但我們也看到,這些作家各具個性。在當下,“張派”無法涵蓋一切城市敘事,與之相關的聯(lián)想也就見仁見智了。
若說寫作上的影響,現(xiàn)代作家中大概我得益較多的是沈從文。對于作品風格,我個人不傾向拘泥一種。因應題材,會是我選擇語言的因素。六朝煙雨,以大江東去的陣勢入筆,不見得匹配。每個人對城市的理解不同。城市品性,還是有共識的。
新民周刊:評論蘇童、韓東們的文章很多,但對南京的解讀似乎并不能與上海與香港相提并論,你用這樣一部小說為百年南京立傳,是真如朱天心所說你“有一顆老靈魂”,還是在為“自己的城”立傳?你是如何審視南京不同于上海、北京、香港、臺北的地域特質?
葛亮:南京是我的家城,我寫這篇小說,鄉(xiāng)情自然是落筆的初衷與起點。是的,就文學譜系而言,沒有嚴格意義界定上的“南京文學”。作為文學形態(tài),不像“京派”和“海派”文學,它不代表中國悠遠文學傳統(tǒng)的承繼,也沒有“近商”的特質。但它本身的氣韻,卻有足夠的吸引力,并且是不可取代的。我比較感興趣的是它在后工業(yè)時期還可以保留相對完整的古典的姿態(tài)。有些“散淡”、非功利的遺留。寫《朱雀》,與其說是為南京作傳,不如說是它對我有一種召喚。不單純因為是家鄉(xiāng)的緣故,我想也是這城市某種潛在的凝聚力所在。
新民周刊:在《朱雀》中,從民國一直寫到千禧年,這樣的時間跨度,寫一座城市,其實也是寫中國這百年的變遷?用這種方式來寫作的當代中國作家并不少,比如莫言的《生死疲勞》,比如余華的《活著》和格非的《邊緣》,你覺得自己的寫作和他們有什么區(qū)別?是否希望通過自己的敘述來建立一種個人化的史觀?
葛亮:就歷史觀念而言,上一輩作家有一種與時代休戚相關的情懷?!皶r勢造英雄”,這是與生俱來的寫作優(yōu)勢。身為一些重大事件的在場者,體驗是切膚的,是冷暖自知?!皻v史”對我們這一代人,是個具有考驗意味的詞匯。具體到中國的現(xiàn)代史區(qū)間,你必須依賴于間接經(jīng)驗去建構。而這些建構還需要獲得歷史見證者的檢驗與認可。我曾經(jīng)與一位前輩作家談及這個話題,達成一個共識,歷史對于他們,是“重現(xiàn)”(representation), 而對我們這代,更近似 “想象”(imagination) 。與他們相比,我們似乎面臨的是一個“小時代”。即便如此,我仍然認為歷史這個話題,不應該逃避。 我們這代人,在經(jīng)驗和視野上,都需要一些時間,而同時我們也有時代的賦予,在當下?lián)碛辛烁鼜V闊的寫作空間??梢韵鄬ψ杂傻匕l(fā)言,也是一件幸運的事。歸結到這部小說,我試圖通過南京,通過這座氣質鮮明的城市的變遷,去建構一種古典與現(xiàn)代的聯(lián)絡。其中有傳承,有碰撞和異變,也有宿命。我的歷史觀念中,有宿命的成分。而家族感似乎與之相關。這種認知的確有個人化的一面。 我覺得,對于歷史的個性化的認知與態(tài)度,是一個作家使內心強大的途徑。
新民周刊:《七聲》簡體字版即將出版,《七聲》是七種什么樣的聲音?
葛亮:《七聲》的書名來自《隋書·音樂志》“一均之中,間有七聲” 一句。是各種聲音在同一時代的匯聚。也暗合七個短篇。即將出版的內地版不止那么多,比臺版的故事更為豐富和有秩序。會給讀者呈現(xiàn)出主人公毛果更為完整的人生軌跡。
在香港寫作,需要勇氣
新民周刊:在香港寫作,你覺得和在內地寫作有什么樣的差異?是不是環(huán)境更自由一些?
葛亮:在言說空間上,在香港也許更自由。但從個人生存的角度,在香港堅持寫作,需要勇氣,因為有時間與生活的雙重壓力。但的確有相當一批人致力于此。在這個環(huán)境里寫作,我心里還是踏實的。因為沒有什么包袱,寫作更多是一種表達上的需要。這就使我的寫作行為變得相對簡單。
新民周刊:早十年,內地的讀者對香港可能會有所謂“文化沙漠”的印象,可是現(xiàn)在來看,劉以鬯、西西、亦舒、董啟章、黃碧云等等,以及近年到香港定居的北島等人,還有《字花》雜志,在你看來,香港的文學和文化是不是永遠處于商業(yè)文化的邊緣,并開出奇異的花朵?
葛亮:香港文學有自己獨特的敘事模式,包括強調題材的“在地化”和語言的風格化與方言化 。人們可能對香港的流行文化更為熟悉,或者說商業(yè)文化的部分。在香港本土,影視和流行音樂的聯(lián)系會緊密些,這也是多媒體(multimedia)本身的生產(chǎn)作業(yè)模式造成的。這兩者和文學的關聯(lián)則比較淡薄,因為本地文學能為電影提供的敘事資源比較少。所以香港的電影比內地和臺灣更重視原創(chuàng)性。
當然也有一些特例,并非香港出產(chǎn)的文學一定與商業(yè)文化絕緣。有些作家的作品具有相對濃郁的商業(yè)元素,甚至說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就已經(jīng)有將自己的作品普及的初衷。比方李碧華的小說,不斷地被改編為電影,她也因此成為內地所熟知的香港作家與編劇。陳凱歌改編了她的作品《霸王別姬》,對這位作家的評價也很一針見血,他說:“李碧華是個很聰明的作家。她給你提供的第一不是思想,第二不是情節(jié),第三不是故事。最重要的一點是她提供了一種人物關系。所有的東西都是從人物關系里升華出來的。在她所提供的人物關系之間有很多的潛力可挖。”換言之,就是李的作品給改編帶來了某種可以發(fā)揮的空間和戲劇張力。這也是她受到商業(yè)文化青睞的原因。
新民周刊:在我看來,香港這座城市是很奇怪的,一方面它節(jié)奏更快更現(xiàn)代,另一方面它的傳統(tǒng)文化意識也更強烈,你是怎么來看待這種香港的文學特質的?以后有沒有可能以香港為背景來寫一部長篇?
葛亮:是的,香港是個更重地域性的地方,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它中西交匯的特質,另一方面也是關乎它作為城市的獨立性?!爸协h(huán)價值”固然是一個層面,但是,“老香港”的部分,特別是殖民文化的歷史遺留也讓香港人念茲在茲。香港近年來有個非常熱的概念,叫做“集體回憶”(collective memory) ,一個皇后碼頭的拆遷,可以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其實是一種歷史危機感的寄托。就文字而言,也是如此。任何一份香港報紙,都是和現(xiàn)代白話文相去甚遠的 “粵方言書寫體”。但對香港本地人,是非常親切的。文學的呈現(xiàn),就是地方甚至身份認同感的直接體現(xiàn)。我以香港做題材的小說,也不算少,多是中短篇。長篇的建構,需要對一座城市多元化的認知到了最恰如其分的程度,還需要一段時間的積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