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子
略特說:“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jié)?!贝蟾乓驗樗脑氯f物萌生,給人以生機勃勃的假象。眼看著春色滿園,會忍不住幻想夏秋的豐收,卻不知希望越大,受傷越大。因年復一年,也不過如此。想想以前的四月曾因天氣晴好懷有怎樣的憧憬,便知道春天的可笑之處了。
四十多歲的單身女人Mary就是一例。心心念念等著合適的愛人出現(xiàn)。春天里她燃起希望,試圖通過學車、買車改變自己的心情和生活。可是經(jīng)歷了夏天的試探和秋天的打擊后,她終于在冬天里卿卿我我的情人面前,看到自己的一無所有。春夏秋冬輪回一遍,幸福的總歸幸福,孤獨的仍余孤獨。
邁克·李導演的《又一年》算是部群戲。Mary是最讓人同情也最不可愛的一個。(或許這兩個定位互為因果。)她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以自嘲和樂觀為他人帶來活躍氣氛,又在遭遇小小的挫折后抱怨喋喋,放任自己不去努力。就這么經(jīng)歷了一年的歡愉和悲傷,生活任性地兜了一個圈,重又回到起點。唯一的變化是時間已去,比上一年更顯年老色衰。
這聽起來有點殘酷,卻近乎真相。習慣用“向前走”的說法安慰自己,以為路途中總會有別的可能性,然而這種信心究竟是由何而來的?張大春曾說:“多元化社會尚未成真,但是關于多元的樂觀想象和虛妄期盼卻早已在大多數(shù)人心里扎根了,仿佛人人都能自主展開豐富的生活?!笔聦嵤牵蚯白?,也未見得會有什么起色。
其他人呢?中產階級夫婦Tom和Gerry過著波瀾不驚的生活,春天去小菜園播種勞作,秋天抱一箱瓜果回家。他們穩(wěn)定的家庭是親朋好友們的避風港,時時開門接納失意和悲傷的人們,但又審慎保持距離,只是聆聽,不做安慰。
做心理咨詢的窮苦婦人,于自己的生活木然無措,她想不出何時可算作一輩子最開心的時刻,卻對“如何改變現(xiàn)狀”的提問不假思索:換一種生活,重新來過。
還有逐漸進入暮年的Ken,借著啤酒勁兒大哭一場:自己的一生無可稱道,工作不如意,還有一幫不諳世事的小屁孩兒指手畫腳。眼見著朋友們一個個去世了,留下自己形單影只。想想人生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這些瑣碎、細膩的場景,幾乎描畫出人生可能糾結的所有問題。平庸的工作,艱難的感情,脆弱的生命,疏離的親情,不可慰藉的朋友……林林總總,無非圍繞著“孤獨”二字。我們那么怕孤獨,反反復復用文學和影像鋪陳,仿佛描摹出他人的應對便可為自己編織一幢堡壘,其實不過是在他人的際遇中尋一點同病相憐的安慰罷了。
東方電影里,當然小津安二郎最是精于此道。在不動如山的鏡頭下,老夫婦慢慢起居飲食,一個晨起緩緩飲一杯茶,一個有條不紊收拾衣裳,臉上都浮著隱約的笑意。他們攙扶著散步,或者坐在水邊凝神,大段的時間里沉默以對,偶爾交流,也是一個說:“天氣不錯?!绷硪粋€笑瞇瞇點頭:“是啊?!?/p>
細說來,這些臺詞和舉止背后,無不透著濃郁的傷感味道,仿佛不斷輕聲喟嘆:“寂寞啊?!币驗榕畠杭奕?,因為兒子遠走,老夫婦的生活越來越單調平穩(wěn)。再怎么向前走,也化解不掉這樣的問題。
《又一年》也是同樣。一年過去,所有問題都沒有解決。Mery繼續(xù)焦灼等待,Ken繼續(xù)抱怨年輕人,老婦人依舊被生活重擔壓迫……因為無解,所以更加無言。講出口又怎樣呢?
前不久上演的國產電影《觀音山》里,張艾嘉飾演的中年母親說:“孤獨不是永遠的,在一起才是永遠的?!边@愿望算得上美好,可惜事實正相反。
這么講并非悲觀,只是努力認清生活的本質。知道無論走多遠,那些該愛的、該恨的、該等待的、該承擔的,都將不變,未嘗不是一種安慰。且用心對待當下每一刻,早起認真煮咖啡,傍晚在夕陽里走路回家,也許比懷著虛妄的期待更加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