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豪
賈樟柯當(dāng)初談《西游記》,認為里頭沒有反抗,只有掙扎;沒有自由,只有法則。我猜想他其實并不討厭甚至多少有點喜歡這種不很自由的狀態(tài)和感覺。或者說,不論是處于藝術(shù)實踐抑或日常狀態(tài),賈樟柯其實都心知肚明,世間萬物,就其本質(zhì)而言幾乎都是不自由的,好比地心引力,不論你飛得多高,終究要落地。
然而,限制亦非全然可怖。阿城曾說過意味深長的一句話,“你找到了限制,就找到了自由”,沒了地心引力,失重的滋味其實也好不到哪里去。對藝術(shù)家而言,純粹的自由狀態(tài)反倒不及面對限制的掙扎來得有張力,換言之,藝術(shù)最大魅力之一就是要在承認終極意義上的不自由的同時,還要努力真誠地講述這不自由的感覺。
正是抱持著這樣的藝術(shù)理念,賈樟柯總不能對他人生活中笑中帶淚、喜中含泣的故事無動于衷。即便如今獲得所謂的“成功”,到了一切一目了然的年紀,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還會“憂愁上身”。這種“憂愁”其實憂出無名,愁來無向,亦非青春年少的惘然愀然,只是漸歷人事之后的對周遭世界的莫名關(guān)切——原來這個世界從來沒有變得好一點。
當(dāng)“富士康”事件曝光后,賈樟柯看著媒體傳來的各種消息,瞠目結(jié)舌的同時,深知雖然自己早已擺脫生活的困境,但“我們有相同的來路,我相信我了解他們的心魔”,于是決定做一部片子,找些已然走出一片天的過來人,談?wù)勊麄兩小白詈诎档臅r刻”,揀擇了十二位人士,拍了十二部短片,取名《語路》,電影文字隨后整理出版,名為《問道》。
十二人各有典型,有為人熟知者,如SOHO中國有限公司董事長潘石屹、著名藝術(shù)家徐冰、牛博網(wǎng)創(chuàng)辦人羅永浩等,有專業(yè)領(lǐng)域精英,如舞者黃豆豆、昆曲演員張軍、服裝設(shè)計師王一揚等,也有頗具典型意味者,如“鄭州買菜網(wǎng)”發(fā)起人曹非、民謠歌手周云蓬、“揭黑”記者王克勤、八百個艾滋孤兒的母親張穎等。當(dāng)有人質(zhì)疑賈樟柯現(xiàn)在頗為熱衷記錄精英人士時,他的回答是,“這些人物吸引我的首先是他們每個人的夢想其實是一種價值”。當(dāng)我們僅僅以“成功”來定義人,其實是以最淺薄的一枚標(biāo)簽來看待他人,事實上,如果一個人果然成功,當(dāng)然前提是他依靠自己的努力獲致成功,那他個人的生命歷程遠比其成就來得更豐富多彩,也更有故事。
譬如黃豆豆摯愛跳舞,可祖師爺給他的身材其實不合適吃這碗飯,舞蹈學(xué)校的老師根本不看他表演,光看他腿長不夠格就直接請出場。父親無奈參照體操里的吊環(huán),在家里給豆豆打了兩副鐵環(huán),將其雙腿倒吊,嚴重到臉上毛細血管都爆掉,三四個月之后,雙腿確實比原來長了三四厘米。日后不論快樂悲傷,豆豆都逼迫自己沉浸在舞蹈里,舞蹈不僅是他的夢想,更是他表達自己的方式。
再如昆曲演員張軍,36歲的年紀,可拋在昆曲上頭已經(jīng)25年了。20歲的時候,他有機會與一家唱片公司簽約,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這都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但他最終還是選擇與昆曲作伴,因為他清楚“也許唱歌跳舞的多我一個不多,但是昆曲小生少我一個也許就少了”。與黃豆豆必須面對自身的局限不同,張軍面對是一個時代的局限——昆曲畢竟不再作為民眾的日常生活方式而存在了。
書中12人的故事,就其延展的面相而言各有精彩,但若剔開外殼,徑取內(nèi)核,其實又并無不同?;蚴窃庥鰴C運的不順?biāo)?,或是面臨各種條件的局限,又或是陷入人性的陰暗蔽障,任何人的生命困境,其實你我大致都不難領(lǐng)會。但問題是各人面臨困境的選擇和態(tài)度,是自甘沉淪還是吞牙再起,是怨天尤人還是鎮(zhèn)定自若,是半途而廢還是一往無前,也就決定了究竟誰能成為人生的主宰。
誠如徐冰所言,“我們一般理解的自由就是外界應(yīng)該給我們自由”,或是“教育給我們的局限,而使我們不能夠成為真正的人”,但事實上,自由是反求諸己的。簡單點說,如果我們總覺得自己的自由是給外界剝奪的,那只能證明個人的脆弱與不堪一擊。事實上,從來不存在完全自由的理想國,而對不切實際的虛妄的自由的極度渴求,恰恰只能證明我們從一開始就逃避本該直面的人生真相。
問道之前,迷路之后。賈樟柯所欲探勘的其實并非是這些過來人的“得道之言”,而是他們過往的“迷路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