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若麟(巴黎)
這個題目已在我腦海里醞釀多年:一個在海外、或在國內面對外國媒體時的知識分子,應該如何來談論他的國家呢?
近日在法國電視臺看到一位中國某大學教授接受外媒對最近發(fā)生的動車追尾事故的采訪。如其僅對自己的政府提出批評,還是情有可原的;但事實上面對外國話筒,這位教授抨擊的是高鐵本身,是國家的政治制度、文化傳統(tǒng),甚至可以說是整個社會構成。這令我想起今年初法國發(fā)生的一件事。
說起此事,先要談及法國總統(tǒng)薩科齊的一句“名言”:“滾開,可憐的傻瓜!”這是薩科齊當選總統(tǒng)后不久,前往參觀農業(yè)展覽時所說的一句話。根據(jù)慣例,總統(tǒng)與農民們一一握手問候。不料,一位反對派農民卻拒絕與總統(tǒng)握手,個性倔強的薩科齊脫口而出:“滾開,可憐的傻瓜!”這一對話被法國電視臺攝錄下來,一下子成了薩科齊的“標志性”話語。說句公道話,總統(tǒng)確實應該克制,但這位農民的無禮也是缺乏修養(yǎng)的表現(xiàn)。
這句“名言”居然出現(xiàn)在今年初發(fā)生劇烈動蕩的埃及街頭。一名在埃及任教的法國老師,為了支持示威者,舉著寫上這句“名言”的標語牌上了街。法國在派駐外交官的主要國家都設置法語學校,目的是讓其僑民子弟全盤接受法國教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一種“愛國主義”教育,以避免外交官或僑民的下一代受到駐在國思想的“侵蝕”。所以派往這些國家的法國老師,都是法國國家公務員。這個在埃及舉著薩科齊“名言”的老師被使館人員拍了照(使館稱是從電視報道上看到的),立即被大使召見,并于數(shù)日內遣送回國,并準備對其加以嚴懲。官方理由是“一個派駐外國的公務員應該有所保留”,但誰都知道,這句話涉及法國國家元首。在國外侮辱本國國家元首,是絕對不允許的。在法國1881年7月29日通過的《新聞自由法》明確規(guī)定,不得侮辱國家領導人(包括總統(tǒng)和總理)。這位公務員無意之中踏了紅線。但他依然要承擔責任。這一例子非常說明問題。
當涉及對外事務時,公務員確實應該有保留的義務。以直接或間接手段或言論羞辱自己的國家領袖或體制,即使是在民主國家也會遭到制裁或懲罰的。事實上我在法國結識相當多的知識分子,盡管在私底下有時會嚴厲批評薩科齊、批評法國政府,但當涉及公開采訪時,他們都相當謹慎和保留。他們還不僅僅因為害怕懲罰,而是“在外國人面前批評自己的國家是不合適的”。這里所說的“批評自己的國家”,指的是本國的“政體”。法國人在國外或外國人面前批評本國某項政策或做法是可以的,比如一位法國戰(zhàn)略問題專家完全可能接受外國記者的采訪,反對法國在利比亞的軍事行動。但一旦涉及對本國根本制度的批評,則幾乎沒有任何法國知識分子會接受外國人的采訪,因為這涉及到立國之根本。我剛剛讀完一本法國政論書《寡頭政治夠矣,民主萬歲!》,作者埃爾維·康普弗批評法國已“不再是民主國家”,但我?guī)缀蹩梢钥隙?,他是不會接受我就這個題目來采訪他的。我已經(jīng)多次遇到類似的事件。
2003年挪威議會將諾貝爾和平獎頒給了伊朗女律師希林·伊巴迪。其用意當然是很明確的。伊朗是西方陣營的“頭號敵人”,伊巴迪亦不是伊朗當局的寵兒。她的和平獎證書和獎牌據(jù)說還曾被政府沒收過。然而就在伊朗受到西方國家武力威脅時,伊巴迪卻說了這樣一句話:“西方應該向伊朗施加壓力,使伊朗放棄核計劃和尊重人權。但如果我的國家遭到攻擊的話,請你們一定要相信,我絕對支持我的國家!”顯然,無論是核計劃還是人權問題,都是“政策”問題,但當涉及國家安全時,伊巴迪陣線分明。
回到法國電視二臺對中國教授的采訪。顯然,這位中國教授所言,在面對國內媒體時可以理解。但這位高級知識分子、國家公務員恰恰不理解內外有別,不懂高鐵在國際上處于動輒數(shù)億甚至幾十億美元的激烈商業(yè)競爭(所以法國報道時從來不區(qū)分D字母為首的動車與G字母為首的高鐵的絕對不同)狀態(tài)之中,不懂今天世界正在進行著激烈的話語權之爭的原因,就是因為我們拱手將之免費送出……這實在令有識之士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