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超國 龐清輝
20世紀,石油工業(yè)的崛起,徹底改變了中東以傳統(tǒng)農業(yè)和畜牧業(yè)為主的經濟面貌,使該區(qū)域一舉成為了全球最為富饒的地區(qū)。如今,這一“中東故事”正在中國陜北黃土高坡上的榆林市上演
每平方公里的土地擁有10億元的地下財富,礦產資源潛在價值超過46萬億元,占全國1/3。每平方米土地下平均蘊藏著6噸煤、140立方米天然氣、40噸鹽、115公斤油。
這就是榆林。
當煤炭變成能讓人暴富的“黑金”,當一個個億萬富翁相繼誕生,當財富以一種非常規(guī)速度聚集時,這個原本屬于貧困地區(qū)的所有變化便不可能再循規(guī)蹈矩。
求求你,開個煤礦吧
榆林有1個區(qū)和11個縣。在當?shù)?,以神木、府谷為代表的“北六縣”和以米脂、綏德為代表的“南六縣”,分別是富裕和貧窮的代名詞。
貧和富的分界線就是地下是否有煤。
從榆林一路向北,到神木、店塔和大柳塔,再跨過烏蘭木倫河到內蒙古上灣、到鄂爾多斯市,這條200多公里長的狹長地帶被譽為中國的“能源走廊”。鄂爾多斯,被稱作“大漠上的迪拜”;而榆林,則被冠以失落的“中國科威特”。鄂爾多斯市長曾揶揄榆林:
“鄂爾多斯旁邊有個市,資源比鄂爾多斯還豐富,但發(fā)展遠比不上鄂爾多斯。”
經歷了秦、漢、唐等帝王漫長統(tǒng)治的陜西,擁有悠久的歷史,也一直延續(xù)了保守的官本位文化。賈平凹曾經說,陜北人聊天時愛談中南海。
隨著近些年地下煤礦的開發(fā)熱潮,浸淫在官本位文化中的榆林人又投身于一夜暴富的狂喜中。各種勢力卷雜其中,為“黑金”而博弈。
“北六縣”的煤是在1982年被發(fā)現(xiàn)的。陜西185煤田地質勘探隊的報告說,在陜西神木、府谷、榆林789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蘊藏著877億噸煤。1984年,新華社發(fā)出了一條電訊:“陜北有煤海,質優(yōu)易開采”。在記者采訪中,仍有一些上了年紀的榆林人記得這條朗朗上口的電訊。當?shù)匾矀髡f當時鄧小平下令要保護榆林煤田,要求只能在下個世紀最需要能源時才能開采。
那個時候,煤不值錢,煤老板遠沒有現(xiàn)在這么風光。買煤的人說只要塊兒煤,不要面兒煤,煤老板就親自下井去給人家挑塊兒煤,挑出一車還要負責裝好?!耙粐嵨迕卉噧蓧K錢。”經常代理煤礦官司、熟悉榆林煤礦史的廉姓律師向記者回憶。
“那個時候誰開煤礦誰賠錢?!碑敃r鄉(xiāng)鎮(zhèn)管理礦權的干部,公章就在包里背著,沿著黃土高坡的溝坎,求著人來開煤礦,只要有人同意,立馬掏出一張紙,劃個范圍,蓋個章就是采礦證了,然后再去申請工商局的營業(yè)執(zhí)照,不像現(xiàn)在是“先照后證”。
上個世紀90年代初期,榆林的煤也才賣到十幾塊一噸,末期也不過二三十塊。最主要一個原因是陜西的交通不好,往南下不去,向東要路過同樣是產煤大省的山西,由于地方保護主義的原因很難借道山西,榆林的煤只能賣到甘肅和寧夏。
直到2000年,榆林人坐擁“黑金”,但仍窮得掉渣。廉律師的一個煤老板朋友,曾經坐擁7個煤礦,最后一共作價百十來萬就賣掉了,還囑咐他這個中間人一定把合同寫嚴謹,省得買了煤礦的人反悔?,F(xiàn)在,倒是自己的腸子都悔青了。眼下哪怕只有1個煤礦都富得流油,何況7個。
誰能想到會有這一天?
初來乍到的人走在榆林市中心世紀廣場附近、曾經最繁華的二街或者三街上,總覺得和想象中的榆林相差甚遠。
在這里,低矮破舊的樓房讓人找不到一點現(xiàn)代化氣息。
“想當年,我母親干個體跑客運,還是有些家底的,那時,高乃則還在賣豆腐呢。那時候,誰能想到開煤礦能掙這么多錢呢!”26歲的張莉坐在辦公室里,嘆了口氣。
張莉家在榆林市府谷縣,現(xiàn)在榆林市一家事業(yè)單位上班。她口中的高乃則,在榆林家喻戶曉。早年,高乃則在府谷縣二道街賣豆腐,后來攢錢買了一臺推土機,1995年,又用所有積蓄買下一座煤礦。
那時煤炭市場還處于低谷,當?shù)卦S多礦主紛紛將手里的煤礦脫手。直到2000年,一些煤礦還以幾十萬的價格頻頻易主。連小學文憑都沒有的高乃則連續(xù)出手,現(xiàn)在已經擁有12座煤礦的控股權,號稱“榆林首富”。20lO年胡潤慈善榜中,高乃則以五年內捐贈2億9000萬排在榜單第15位。
“誰會想到能有這一天呢?”張莉有點抱怨父母的保守,“當時,好多人都在買煤礦。沒有錢,借錢也買。連高乃則都說,那些發(fā)了財?shù)模瑳]有一個是膽小的?!?/p>
煤販子申曉東抓住了機會,之前她在煤炭運輸公司做煤炭行業(yè)數(shù)據分析工作,這些數(shù)據通常被賣給煤老板們。2008年,她干脆自己做煤炭生意了,“一年掙個幾百萬吧”,申曉東坦言,除了煤老板,販煤應該算是最掙錢的行業(yè)了。
張莉的辦公室緊挨著世紀廣場,這是城區(qū)最繁華的地方,“以前,很多有錢人都在這里買房”。在世紀廣場附近,住在這里的居民還保持著以前的生活,只不過已經失去了“有錢人”的頭銜,有個幾百萬的家底,在榆林已經算不上什么了。
“現(xiàn)在,有錢人大都搬到開發(fā)區(qū)那邊去了?!睆埨蛘f,連榆林市委也搬到了開發(fā)區(qū)。
榆林人民大廈是開發(fā)區(qū)的地標,榆林市最大的一家五星級大酒店。大廈主樓高118.8米,頂部是一個皇冠造型,皇冠中心,一顆碩大的晶體鉆石和一根避雷針直插藍天,象征著塞上古城榆林像一顆璀璨的明珠冉冉升起。
開發(fā)區(qū)已經顯示了它的蓬勃,但陜西日報今年5月30日發(fā)表的一篇《榆林城市建設何時邁開大步》的文章還是認為,與鄂爾多斯相比,榆林的城建步子邁得還比較小。
該報道稱,2010年榆林市財政收入達400億元,GDP增速連續(xù)9年在陜西省排名第一,但財政收入2/3多上交省里后,榆林市地方收入僅為125.5億元。而榆林市各類項目較多,攤子大,算下來,每年投入市政建設的資金并不是很多。
和山西相比,榆林的煤炭資源儲量更大。據榆林市政協(xié)調研報告顯示,榆林市礦產資源儲量相當于50個大同礦區(qū)、100個撫順礦區(qū),約占全國總量的1/3。但是,山西的煤炭開發(fā)早,很多資源都已經有主。而榆林的開發(fā)很晚,有很多都是沒有主的資源,所以,當?shù)匾幻旱V主稱,“山西省國土資源廳廳長的權力沒有陜西省國土資源廳廳長的三分之一大?!?/p>
這里普通一個煤礦的價值,從80萬賣到200萬,到2000萬,到1.8個億,再到4個億,翻著翻地往上滾。煤老板張合告訴記者:“國土資源部門,管不了天,但地下搬不動的全歸他們管,他們是管地球的。”
很多縣級煤炭局長連任十幾年,從來沒有換過。除了部分官員入股煤礦外,張合一年在某些政府部門上“要花不少錢”,因為批準雷管炸藥、處理越界開采和礦難等都要“關照”。
榆林的煤礦官司糾紛很多,曾經有人嘲笑當時正打官司的張合,“你是夾著包來打官司的,人家是提著麻袋來的,你別打了?!?/p>
北京的車商來晚了
6月6日,端午。
榆林市神木縣東興街,車來車往。
路邊小飯店里,幾個農民工模樣的人敞著懷,搖著骰子喝著酒,脖子上戴著金鏈子,抽著中華煙。
“別瞧不起他們,他們都很有錢。他們開著寶馬,有人還不習慣在車里把煙灰彈在煙灰缸里,而是直接彈在地上……”北京人劉建業(yè)操著京腔說。
北京亞運村中通信達汽車銷售公司在神木縣城剛開了一家分公司,劉建業(yè)是這家公司的經理。公司代售的車輛大都是路虎和蘭德酷路澤,售價都在60萬以上。
“如果能早來三年,至少能多掙3000萬。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嘍。”不過,劉建業(yè)還是感嘆,“沒想到,一個小縣城,消費能力這么強?!?/p>
“在這個小縣城,站在馬路上,不超過1分鐘,會有一輛超過百萬的豪車從你面前駛過,路虎比較多,你還能看到勞斯萊斯、法拉利、蘭博基尼的身影,甚至過千萬的豪車都不稀罕,開一輛奧迪A6都顯得有點土氣了。”開業(yè)一個月后,劉建業(yè)才逐漸習慣神木人的豪爽。
這里的人買車,六七十萬的車,看上了,掏出現(xiàn)金開上就走。不像北京人,挑挑揀揀的。越是這么說,劉建業(yè)越是感嘆,公司錯過了在神木做生意的黃金時間?,F(xiàn)在,縣城里賣好車的太多了,第一桶金早讓別人賺走了,他來得太晚了。
而在神木縣惠民街,街道兩旁幾乎全是裝修一新的賓館、洗浴中心、足浴中心和商務會所,一家名為“東庭公館”的KTV剛剛開業(yè)。到了晚上,整條道路霓虹閃爍。
車行、汽車裝具店、洗浴中心,這些都是這個縣城近幾年的新興消費、娛樂產業(yè),而神木縣城老街鐘樓巷,基本上保留了這個縣城的市井風貌。
鐘樓巷里的鐘樓上掛著一個條幅:“舊城改造堅持造福于民”。街道兩旁,很多小攤小販。
一輛豐田越野一邊行駛一邊按喇叭,引起路人不滿,有人在罵:“土財主,有什么了不起!”
75歲的王進寶正坐在鐘樓巷一處臺階上歇腳,王進寶是縣里一名環(huán)衛(wèi)工人,月工資960元,和工友合租了一個小平房,租金一年一個價,現(xiàn)在已經漲到4800元了,“兩人平分,一個月房租加水電費就二三百,再買飯吃,一個月剩不下幾個錢了”,房東明年可能還要漲房租,王進寶已經打算回家,不干了。
中午了,一個在鐘樓巷賣櫻桃的農村婦女從籃子里掏出自帶的飯,蹲在路邊吃了起來,“以前一碗面只有一兩塊錢,現(xiàn)在沒有低于5塊的。”
她賣的櫻桃40元一斤,這樣的櫻桃,在濟南價格一般在十多元。在神木,西紅柿、豆角之類的蔬菜都是5元/斤。
“這里的消費水平比省會西安高多了。”張莉在事業(yè)單位上班,月薪5000元左右,這個收入水平,在當?shù)厥聵I(yè)單位已經算不錯的了。單位附近有一個涼皮店,兩年前還是1元/份的涼皮,現(xiàn)在已經漲到5元/份,而且分量小。喜歡吃涼皮的張莉甚至戒掉了這個愛好,“也不能說吃不起,是覺得不值”。
榆林市政府科級干部孫偉今年45歲,一直在機關單位干,前幾年從基層調上來,身為一局之長的他月薪2600元,這讓他時常感到手緊,“就說隨份子吧,現(xiàn)在200元都拿不出手啦,一般都500,一年下來差不多將近1萬?!?/p>
“有了對比,就容易讓人浮躁。”張莉說,她的不少同事甚至去買彩票,幻想著能突然暴富。
受益者,受損者
榆林經濟開發(fā)區(qū),幾乎是在荒漠上崛起的一座新城。
“以前這里幾乎就是一片荒地,種莊稼也不長,沒想到會有這一天?!痹谟芰执?0多年的趙玉蘭感嘆,“這里的農民都發(fā)了,聽說征用他們的地,一人補償i00萬?!?/p>
“無論上年紀的還是剛出生的,一律100萬元,所以很多人搶著嫁過來,而這里的女人即便嫁出去,也不愿把戶口遷走?!壁w玉蘭覺得,除了煤老板,榆林最大的財富受益者,就是這些郊區(qū)被征地村民了,“這里的房價,已經七八千一平方米了”。
榆林的房價,從2005年至今,六年漲了10倍。
孫偉還清楚地記得,2005年3月15日他去一個樓盤看房,800元/平方米;第二天去看,1000元/平方米;到了第三天,1350元/平方米?!伴_玩笑嗎?”他覺得當時樓市很不正常,并且堅定地認為價格一定會跌。
但房價一直在漲,直到2008年金融危機,不少炒房人開始恐慌,孫偉瞅準機會,以2700元/平方米的價格在開發(fā)區(qū)買了一套房子。
那時候,開發(fā)區(qū)還僅僅是個概念。雖然榆林經濟開發(fā)區(qū)1999年就批準設立,但一直發(fā)展緩慢。即使到了2005年,榆林市區(qū)房子開始上漲時,開發(fā)區(qū)還是一片荒漠。那時,開發(fā)商還開著宣傳車到各縣推銷開發(fā)區(qū)的期房,卻沒人買。
然而,一切都在人們不經意時發(fā)生改變。2009年,國際金融風暴正盛之時,榆林經濟開發(fā)區(qū)卻實現(xiàn)財政總收入7億元。
孫偉慶幸的是,買了開發(fā)區(qū)這套房子之后,他小區(qū)的房價每個月以1000元/平方米的速度增長,連漲了三個月。
“那時候開發(fā)區(qū)還在啟動階段,現(xiàn)在來看算是買對了,我那套房子,現(xiàn)在一平方米漲到8000元了。”不然,他覺得自己真的一輩子也買不起房了。
“這可苦了我們工薪階層了,有錢人將房價和物價抬高了,而我們又必須被動承受?!睆埨蚪找苍谘b修房子,“如果不靠父母資助,自己買房是不可能的?!?應受訪者要求,本文部分人名為化名)(綜合《齊魯晚報》、《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