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金
傳統(tǒng)水墨山水畫有一常見技法,名為“留白”,是將實景之外的空白處,做石、做山、做水、做云、做霧……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種美學原理,當然不只存在于繪畫之中,在其他藝術領域的運用也比比皆是:攝影錄相,追求“以虛映實,以少帶多”;音律樂曲,講究“無聲勝有聲”;詩詞歌賦,推崇“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那么,作為“批評的藝術”的雜文創(chuàng)作,是不是也含有這一美學因子呢?馬國亮先生的這篇《肉與皮鞭》堪稱其中的經(jīng)典范例。
作品前半部分是對馬戲團里的訓練師訓練野獸手段的多處白描式特寫。
比如,“女訓練師在兩墩之間拿了一個大圓環(huán),一方面讓老虎看見了肉塊,一方面皮鞭在抖著,于是世人稱為勇猛的老虎也便俯首貼耳,跳著穿過圓環(huán),躍到對面的一個墩上,把肉塊攫到嘴里了。這是老虎穿環(huán)的訓練法?!?/p>
比如,“把肉塊用線縛著,像釣魚般的向著狗的嘴。左手拿肉,右手拿皮鞭,于是狗便和人一般地站立起來?!?/p>
但“鏡頭”的焦點則始終對準了“肉餌和皮鞭”,“肉塊之后有皮鞭,皮鞭之后有肉塊,還有輕輕的愛撫,于是老虎也疊起羅漢來了,猴子也會跳舞了,狐貍也會打拳了!”這便是“訓獸者永不脫手的‘法寶”。
而這兩件“法寶”難道只是馬戲團里訓練師們用來“訓獸”的專有發(fā)明?不然。作者指出,“從許久以前一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許多人在用著?!辈⑶叶肌耙粯佑行А?。
從獸到人,從馬戲團到人類社會,借助正常的聯(lián)想思維,實現(xiàn)話題的轉移,邏輯自然,因而在行文上不著痕跡,沒有絲毫突兀感。
作品后半部分是最值得稱道的,也是作品藝術特色最鮮明的地方,在于點明立意和題旨之后,“留白”手法的運用。
且看這些地方:
如“我還想叫他趕快回家里拿鏡子照照,看看自己有沒有點像那老虎的臉或是那狗的頭。”
——為什么人會有“老虎的臉”或是“狗的頭”?
如“被作為奴隸的野獸,結果認識了他們的主人也和他們一樣地會死去,終于在‘再沒有誡律的怒吼下而擊殺了他們的暴君時,我不覺有點替海京伯及其手下?lián)摹!?/p>
——“作為奴隸的野獸”如此,那么歷史上“作為奴隸的人”呢?
如“假如那些虎豹熊獅也有一天知道了他們的力量是勝過一根皮鞭,更知道毀滅了皮鞭之后將會得到更充足的食物呢?”
——“虎豹熊獅”與“皮鞭”的命運關聯(lián)何嘗只存在于馬戲團之中?
作品無一句不是在寫“訓獸”,也無一句只寫“訓獸”。妙就妙在:其間文字宛轉之地,思想“留白”之處,作者不言,讀者自明,從而形成的特殊共鳴!
雜文是批評的藝術,但在“時評化”泛濫的今天,追求“短、平、快”的作品居多,有滋有味值得品鑒的文章鮮見;“立意三分,落筆千言”的“莽漢”常見得很,能夠靜下心來錘煉語言、精心構思,做到“立意十分,下語三成”,講究“批評藝術”的人還有多少呢?
馬國亮(1908~2001)廣東順德人。民盟成員。歷任上海良友圖書公司編輯,《今代婦女》主編,香港《大地畫報》總編輯,《廣西日報》副刊編輯,新大地出版社總編輯,上海《前線日報》副刊編輯,香港《新生晚報》編輯,香港長城電影公司編導室主任、總管理處秘書長,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編劇。192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雜文集《偷閑小品》,中篇小說《露露》,電影文學劇本《綺羅春夢》、《南來雁》、《神·鬼·人》,散文《昨夜之歌》、《給女人們》等,回憶錄《良友憶舊》。
插圖 / 下筆準確 / 寶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