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頤
“風聲鶴唳”、“驚弓之鳥”是人們耳熟能詳?shù)某烧Z,形容、比喻經(jīng)過驚嚇的人神經(jīng)極度緊張,聽到一點兒“聲音”就膽戰(zhàn)心驚、驚慌失措。盡管成語總使人有夸張之感,其實成語是生活經(jīng)驗的總結(jié)、概括、凝煉;生活中,確實有人聞“聲”喪膽,甚至還有看似強大的政權(quán)竟聞“聲”喪權(quán)的例子。
一
“白天沒做虧心事,夜里不怕鬼敲門”,這是人所皆知的俗語,這本是日常生活中最平常不過的道理。但是這“常理”、“常識”只適用于尋常年代,而不適用于非常時期。在那種非常日子里,白天沒做虧心事,晚上也怕敲門聲,而且這種敲門聲有時甚至能致人于死地。
從1956年起,關(guān)于斯大林本人以及斯大林時代的真實情況便被不斷揭露。最近解密的大量原蘇聯(lián)秘密檔案,使人們有可能對這一“現(xiàn)象”有更深入、更細致的了解和研究。俄羅斯作家拉津斯基1996年出版的《斯大林》(中譯本已由新華出版社1997年出版)一書,便是利用這批檔案寫出的力作,其中包括斯大林個人檔案、十月革命檔案、蘇共中央黨務(wù)檔案。利用最新解密檔案,能使“重大事件”徹底曝光,使許多細節(jié)更加豐富。引人注目的“重大事件”的確令人驚心動魄,而一些易為人忽略的細節(jié),如果細細體味,則更使人毛骨悚然。
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恐怖無比的“大清洗”中,濫捕無辜的行動大都在深夜進行,人人自危,風聲鶴唳,神經(jīng)高度緊張,生怕夜間有人敲自己家門。許多住在高樓上的人為免遭被捕后的嚴刑拷打和侮辱,在秘密警察敲門時,便縱身跳下,以死相抗。
一天晚上,莫洛托夫和卡岡諾維奇在斯大林別墅的花園中夜宴閑談時,為天上一個星座的名稱小有爭論。莫洛托夫說是獵戶星座,卡岡諾維奇說是仙后星座。由于二人爭執(zhí)不下,在一旁笑聽爭論的斯大林認為此事容易,給天文館打個電話便可搞清楚,便吩咐秘書給天文館打個電話。誰知原天文館長、一位天文學家已與其他幾位著名的天文學家一起被“清洗”了,而新上任的天文館長并非天文學家,而是內(nèi)務(wù)人民委員部的軍官,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對斯大林秘書的電話,這位新館長當然不敢怠慢,急忙派車去找一位尚未被“清洗”的天文學家。這位天文學家自許多同行好友被捕后一直惶惶不可終日,此時見輛汽車半夜突停在自家門口,門鈴又按得很急,以為末日已到,在開門時突發(fā)心臟病死在門口。汽車只得急馳去找另一天文學家,而這位天文學家與新近被“清洗”的那些天文學家也是好友,也因此而惴惴不安。他家住樓上,在夜里兩點半突被急促的門鈴聲驚醒,見一輛小汽車停在樓下,也以為自己的大限已到。這位年屆六十的天文學家不愿再受凌辱,便縱身從窗口躍向夜空,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幾經(jīng)周折后,這位新館長終于在清晨五點打聽清楚了星座的名稱,急忙給斯大林的別墅掛電話:“請轉(zhuǎn)告莫洛托夫同志和卡岡諾維奇同志……”但值班人員回答說:“沒人可以轉(zhuǎn)告,他們早就睡覺去了。”(中譯本,第455-456頁)
蘇聯(lián)作家愛倫堡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所寫的回憶錄《人·歲月·生活》中,也多次提到深夜電梯聲、電鈴聲使人驚恐莫名的生活細節(jié),從中也能看出當時恐怖到了何種程度。他這樣寫道:“在我的熟人中間,沒有一個人相信明天,許多人都準備了一只裝著兩套內(nèi)衣的小皮箱”,隨時準備一去不返(愛倫堡著《人·歲月·生活》,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中,第412頁)。1938年在他住的樓房里,“每天夜里人們都傾聽著電梯的聲音”,所有人這時都緊張萬分,生怕是秘密警察來自己家中,后來他們要求晚上關(guān)閉電梯,免得家家緊張,他也不例外,“每夜都等候著鈴聲”。在“二戰(zhàn)”時曾任駐美大使、后任外交部副部長的著名蘇聯(lián)外交家李維諾夫是愛倫堡的好友,據(jù)愛倫堡說,從1937年起直到1952年病故前,“他經(jīng)常把左輪手槍放在床邊的小桌上——如果深夜聽到鈴響,他就不再等待以后的事了……”(同上,下,第441頁)。
二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有時,這種“聲音效應(yīng)”會影響終生。
經(jīng)過“反右”斗爭后,著名藝術(shù)家、中央工藝美院的創(chuàng)辦人龐董琹先生幾十年來聽到搬桌椅板凳的聲音,就會一陣心驚肉跳。2002年3月17日,龐先生的遺孀、北京京劇院劇作家袁韻宜女士對我詳談了龐先生的人生與藝術(shù)。她無意中談起在“反右”中,身為中央工藝美院院長的龐先生未能幸免,對他的批斗會經(jīng)常是在院長辦公室隔壁的房間召開,每次批斗會前布置會場都要搬桌椅板凳。袁女士說,從那以后直到臨終,龐先生聽到搬桌椅板凳聲就高度緊張,心跳加速。所以,家中已養(yǎng)成習慣,搬桌椅前總會給龐先生打個招呼,讓他有所準備。
若與“文革”相比,“反右”實屬“文明”了。2004年2月29日和3月7日,鳳凰衛(wèi)視中文臺“名人面對面”節(jié)目分上下兩集播出了節(jié)目主持人許戈輝對著名演員陳佩斯的訪談。隨著訪談越來越深入,陳佩斯在下集中談起在“文革”中父親曾被關(guān)進“牛棚”、自己被送內(nèi)蒙古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務(wù)農(nóng),為了擺脫餓肚子的知青生涯,在1973年十九歲時回京報考文藝劇團的事情,令人唏噓不已。從小就因文藝太“險惡”而不讓他從事這一行的父親看到孩子在農(nóng)村實在沒有出路,終于同意他子承父業(yè),讓他學表演,學小品、聲樂、朗誦……
陳佩斯在這個節(jié)目里講到這樣一件事:“文藝這個行當它的艱險、它的險惡不是大人告訴我的,而是我都能聽得到看得到的。我們家住在北影演員劇團,都是一排一排平房,前面是劇團團部,后面就是我們家,都能聽見里面的聲音。有一段時期,里面都是談?wù)搫”荆務(wù)撍囆g(shù),非常熱烈,爭論不休。后來突然沉默了,你聽一個人在那兒傳達文件,緊接著就是互相攻擊,非常激烈,言詞非常激烈,人們立刻就全變了。大字報登出來,平靜一陣,平靜完了又傳達什么文件,然后又開始念劇本了,就這樣一波一波政治運動是不斷的。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我是親眼看見,我父親被‘紅衛(wèi)兵、被‘革命群眾毆打,坐噴氣式,掰著手臂,用鐵絲勒著,掛著大牌子,上面寫著各種各樣的罪名,名字上打著叉,戴著高帽子,這都是我親眼看見的,而且我母親也留了一件全是腳印和我父親滲出血的汗衫,被我母親保留了很長時間。我親眼看見我父親領(lǐng)百花獎,那種榮譽,沒過幾天,沒過兩年,人們就開始朝他臉上啐唾沫。這種功與過,榮譽與羞辱,真的就是一夜之間的事情?!?/p>
“過了幾十年都有這個驚悸”!經(jīng)過了“文革”中“紅衛(wèi)兵”、“專政組”任意抄家、關(guān)押、打殺無辜者那種恐怖歲月的人們,對此種感覺當不會陌生。
三
在王朝、政權(quán)面前,個人總是渺小、軟弱的,難免會有“風聲鶴唳”之驚悸、“驚弓之鳥”之悚恐。然而,有時一個王朝、政權(quán)也會因“聲音”而驚慌無比,甚至因此覆亡。
在《新五代史》中的《伶官傳》中,歐陽修記述了后唐莊宗李存勖因“聲”而亡的故事。據(jù)說莊宗的父親晉王臨死時,把三支箭賜給莊宗,并告訴他說:“梁國是我的仇敵,燕王是我推立的,契丹與我約為兄弟,可是后來都背叛我去投靠了梁。這三件事是我的遺恨。交給你三支箭,你不要忘記你父親報仇的志向?!鼻f宗繼位后,整頓綱紀、勵精圖治,國家迅速強盛,終于攻克燕、梁并大破契丹。每次出征,他都從宗廟中請出三箭放在錦囊中隨行,得勝后又把三箭交還到晉王的靈座前,表示父仇已報,以慰在天之靈。“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
然而“及仇讎已滅,天下已定”,莊宗卻迅速腐化,驕奢淫逸,縱情聲色,并寵幸?guī)酌婀賮y政誤國,“天下不勝其冤”。不消多久,朝政紊亂,人心思變,終致叛軍突起。而身邊最受他寵幸的伶官最后也發(fā)動兵變,將他射殺。那天晚上“一夫夜呼,亂者四應(yīng),倉皇東出,未及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無奈中只好割下頭發(fā)對天發(fā)誓,抱頭痛哭,眼淚沾濕衣襟。最后,莊宗身中亂箭而亡。歐陽修感嘆道:“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杰,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shù)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夫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豈獨伶人也哉!”
“禍患常積于忽微”,忽視“忽微”,則禍患難免,歷史早已證明此點??赡軟]人想到,一千年后,東歐的羅馬尼亞幾乎完全重演了“一夫夜呼,亂者四應(yīng)”的歷史一幕。
1989年12月16日,羅馬尼亞西部蒂米什瓦拉市,大批群眾為了保護一名遭迫害的天主教神父,在他藏身的教堂外圍起人墻,并與警察發(fā)生了流血沖突。此事成為導致羅馬尼亞政局劇烈動蕩的導火索。19日,首都布加勒斯特爆發(fā)了幾萬人參加的示威游行,示威者再次與警察發(fā)生沖突。羅馬尼亞的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齊奧塞斯庫不得不在20日中斷正在外國的訪問,匆匆趕回國內(nèi)。第二天,官方在布加勒斯特的共和國廣場組織群眾大會,齊奧塞斯庫發(fā)表演講,嚴厲譴責蒂米什瓦拉事件。當講話停頓時,會場竟未像往常那樣響起熱烈的掌聲。片刻沉寂之后,突然響起一個刺耳的噓聲。此聲一起,會場頓時噓聲一片,然后響起“打倒齊奧塞斯庫”的口號聲。集會只得早早收場,但廣場上的人卻越來越多,開始了聲勢浩大的游行示威。22日,軍隊倒戈,齊氏夫婦見大勢已去,便在這天中午乘直升機倉皇出逃,當晚被捕。12月25日,經(jīng)過數(shù)小時秘密審判后,他們在當天下午被判死刑,立即執(zhí)行。羅馬尼亞社會主義共和國被改名為羅馬尼亞。
齊氏習慣陶醉于表面的“熱烈掌聲”久矣,而對經(jīng)濟困頓、政治專制、腐敗等早就在人們內(nèi)心造成的“噓聲一片”卻絲毫不查,最終導致這“一夫‘晝呼、亂者四應(yīng)”,權(quán)喪身亡的“禍患”。面對如此情景,不能不使人一次又一次想起歐陽修的“千年長嘆”。有人因“聲”而驚而亡,有國因“聲”而驚而亡。種種“聲音效應(yīng)”折射出的荒誕與沉重,的確令人回味無窮。
【原載2011年4月1日《經(jīng)濟觀
察報·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