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
已經過了流淚的年齡,但是讀了關于因抗戰(zhàn)而滯留緬甸的中國老兵回鄉(xiāng)的系列報道,眼睛還是不禁濕潤了。流落緬甸的中國遠征軍抗日老兵劉輝,終于在時隔七十二年之后,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江西省樟樹市閣山鎮(zhèn)上盧村。5月,共有七名抗日老兵,分別從緬甸、云南回到自己的老家探親,其中有五名老兵,和自己的親人失散長達七十年以上。這些耄耋之年的老兵,在飽受七十多年的鄉(xiāng)愁煎熬之后,終于回到了家鄉(xiāng)。而他們最親的親人,卻帶著深深的遺憾,早已長眠于地下,與他們陰陽相隔,迎接他們的,只是一座黃土營造的墳塋。我只能流淚,為了這一群人顛沛流離的命運,為了與他們命運緊密相連的國家興衰起落,也為了我們每個人,包括我自己。
近代中國,命途多舛,內憂外患從未間斷。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終于爆發(fā)了近代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異族入侵,一場慘烈的反侵略戰(zhàn)爭由此而起。中華民族的成員,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用自己的脊梁,負起了抗敵之責。不同的階層,不同的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對敵作戰(zhàn)。每一個人,只要堅守民族立場,沒有叛國投敵,都是這場戰(zhàn)爭中的英雄。他們用自己的努力、自己的犧牲,使我們的民族免遭淪亡,使我們的同胞免受涂炭之苦。赴緬作戰(zhàn)的中國遠征軍,更是中國抗日軍民中最為悲壯的一群,他們孤軍深入異國,不僅要面對兇殘的日軍,還要與極為惡劣的氣候、兇險的疾疫抗爭。貢獻背后是代價,戴安瀾將軍壯烈殉國,有數(shù)萬人在異國的土地上永遠沉睡,有上千人流落他鄉(xiāng),北望故國,卻無計歸去。
然而,在很長很長的時間中,他們卻被遺忘。他們的事跡被遮蔽,有幾代人,甚至一度不知道他們的存在。政治紛爭,使得這些有功于民族、國家、人民的人身份曖昧不清,甚至被劃入敵對之列,成為專政的對象。
想起一件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改革開放初期,家鄉(xiāng)鄰縣的政協(xié),居然從鄉(xiāng)間“發(fā)現(xiàn)”了一位抗戰(zhàn)時有戰(zhàn)功且級別不低的原國民黨軍官,1949年以后,他在鄉(xiāng)間隱姓埋名務農達三十年之久。被發(fā)現(xiàn)真實身份后,他作為統(tǒng)戰(zhàn)對象享受了各種待遇。有人替他三十年的農民生涯感到惋惜,他卻感到慶幸,說如果早被發(fā)現(xiàn),他的日子將會很難過,農民生活固然清苦,卻也平靜。
流落緬甸的抗日老兵,滯留他國,少數(shù)人可能是因私人原因,更多的人受阻于政治形勢的變幻不定。最初的理由很樸素,正如這些老兵所言:“不想再打仗了,想活下去”。而事后,留緬老兵的政治身份均屬可疑之列,回國,就成了不可能的事。
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遺憾的事情了,一個有功于國家和人民的群體,卻因種種原因受到不公正的對待。政治過于深刻地影響了人們的命運和生活,當政治的陰影投射到這個群體身上之時,他們的命運,與他們緊密相連的那段歷史,都留下了遺憾。
如今,社會轉型,我們逐漸由“政治人”向“社會人”轉變,能夠比較客觀公正地評價那段歷史,能夠公正地對待那些曾經的勇士。只是,我們遺憾地發(fā)現(xiàn),那些老兵,確實已經老了,老得甚至無力返鄉(xiāng)。但他們終究回來了,這讓他們的人生少了一些遺憾,也讓歷史得以更公正的評判。
一個社會能夠尊重歷史,也就能夠尊重現(xiàn)實中的人。當我們終于成為“社會的人”,可以用自己的智慧了,獨立對歷史和現(xiàn)實做出判斷之時,也就自主地選擇了自己的生活,把握了自己的命運。
【選自《中青在線》】
插圖 / 被遺忘的人 / 托德·戴維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