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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我甚情懷

        2011-05-14 10:34:08寶綠
        飛言情B 2011年1期

        寶綠

        內(nèi)容簡介:

        他不擇手段地要得到她,為救愛人她含淚出嫁,洞房花燭夜后才知他出爾反爾。愛人被殺,家人受迫,濃仇烈恨抹滅昔日青梅竹馬的情誼,燒盡他精心編織的牢籠。他要她活,她卻想他死。紛擾亂世,直至盡頭才發(fā)覺信念不在,當時已惘然。

        原來,遺失的是一顆早已淪陷的心。

        楔子

        這是她逃亡到的第七座小鎮(zhèn)。

        在過去的兩個月里,她從未在任何地方有過久的停留,自楚平向東走,一路上每隔幾公里便有哨崗,荷槍實彈的步兵一字排開,來往的人特別是女子被嚴密地進行檢查,而在城里,大街上貼滿了她的照片,密密匝匝的人群圍著懸賞令議論紛紛,上面說,只要有她確切行蹤的目擊者統(tǒng)統(tǒng)賞重金。

        那個人,果然不找到她不會善罷甘休的。

        這里已經(jīng)不能久留,她把頭巾拉低,心里已經(jīng)打算好下一個去處,站在岔路口上,她回望人潮涌動的集市,心里忽然有種希望破滅的絕望,也許,今生今世,她都無法逃離他。

        她緩緩地閉上眼睛,仍只有一個念頭,走。

        就在這時,整齊的腳步聲踏塵卷風,由遠及近。

        人們紛紛回過頭,看見是黑壓壓的軍隊都不免一驚,還沒等反應過來,這鎮(zhèn)里算得上是主干道的馬路就已經(jīng)被迅速封鎖,士兵們守在路口,不準人進更不準人出,也不知道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

        如今全國軍閥混戰(zhàn),兵荒馬亂的誰不清楚,但如此氣勢洶洶地出現(xiàn)在這種偏僻的小鎮(zhèn)上,怎能不讓人目瞪口呆!

        “給我搜!”

        一聲喝令,兩隊步兵齊步跑了進來,挨家挨戶地見人就拉,不消半刻鐘大街上已經(jīng)被集中了一大群人,男女分開,各成一隊。

        鄉(xiāng)下人哪兒見過什么世面啊,更何況還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他們各個惶恐不安,膽小的婦孺哭成了一片,不明白的還以為是哪家死了人在哀街呢。

        一個男人走上來,筆挺的灰絨軍裝讓本就肅穆的神色更添了幾分威嚴,男人凌厲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后,將目光鎖定在了一個在角落里灰頭土臉的女子身上。

        孫重走上前,恭敬地低下頭,說:“夫人。”

        目光齊刷刷地看過去,沒有一點聲響。

        半晌,那女子才取下頭巾走了出來,她看了眼孫重,冷冷地問:“他也來了?”

        孫重正要回話,忽然被一陣敬禮的立正聲打斷。

        接著,是滴滴答答的馬蹄聲。

        沉壓的氣勢莫名地逼近,許瑞蕓偏過頭,一匹黑色駿馬正緩緩地走來,它剽悍凜凜,與馱在背上的男人無比契合,在他身后,天邊的云霞竟是成片詭異的猩紅。

        陸縉銘俯看了許瑞蕓一會兒,陰沉的目色并沒有特別的內(nèi)容,卻散發(fā)著一種直接而強勢的氣場,他輕躍下馬,伸出手,說:“跟我回家?!?/p>

        “就算死,我也不會跟你走!”許瑞蕓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風沙吹亂了她的秀發(fā),現(xiàn)出一張視死如歸的臉。

        “別說傻話,瑞蕓,難道要這兒的人全都給你陪葬嗎?”陸縉銘語氣溫和,斯文偏白的臉龐掠過一抹若有似無的戾氣,像是月色下沉寂的湖面,風平浪靜中陰森得嚇人。

        然后,她看見有人被揪了出來,緊接著是一陣在拳打腳踢下的慘叫聲。

        “陸縉銘,你會有報應的。”許瑞蕓氣得咬牙切齒地道。

        “又沒吃?”看到飯菜原封不動地被端出來,陸縉銘臉色陰沉下來。

        用人唯唯諾諾地點點頭:“我們怎么勸都沒用,夫人自從回來之后就滴水未進,這樣下去只怕……會出事?!?/p>

        “給我?!标懣N銘端了碗粥,徑自走了進去。

        許瑞蕓坐在窗邊,他還沒靠近就聽見她說:“滾?!?/p>

        “你要嘔氣到什么時候?來,聽話,把粥喝了?!?/p>

        見她仍沒有反應陸縉銘又繞到她面前,窗外暖陽被高大的身軀遮擋,他這才看清她的臉色,慘白如紙,羸弱得仿佛沒了氣息。陸縉銘的心一緊,他想起她這般固執(zhí)的原委,不由得有些發(fā)氣:“難道世界上只有趙致宇一個男人嗎?你還真打算生死相隨?”

        一聽到那個敏感的名字許瑞蕓的情緒就陡然變了,她猛地站起來嘶吼道:“出去!聽到?jīng)]有?滾!”

        因為激動加上極度的虛弱她忽然往下栽去,陸縉銘連忙伸出手,她抗拒地一把甩開,轉(zhuǎn)身將桌上那碗粥砸在地上,然后拾起碎片往手腕毫不留情地劃了下去。

        “瑞蕓!”陸縉銘臉色驟變。

        “別過來!”許瑞蕓怒視著他,捏緊碎片再次壓向手腕,“我死也不想再看見你!”

        血流得很快,滴在白絨地毯上像是開出了一大朵花來,陸縉銘站在原地沒動,好不容易才恢復了鎮(zhèn)定,他說:“我來是要告訴你,川口一戰(zhàn)軍部準備派岳父帶兵打頭陣,只要我點頭明天就會下軍令,如果你想見他一面就不該這么沖動?!?/p>

        什么?許瑞蕓愣住了,父親有病在身怎么能再去打仗?川口是桂軍軍事要地西川的門戶,因為駐守森嚴他們幾次出兵都沒能攻下來,這不擺明了是讓她父親去送死?

        “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明白我的意思,”陸縉銘看了許瑞蕓一眼,慢條斯理地說,“你想尋死我阻止不了,但如果許家上下十幾口人還能讓你對這個世界有一絲留戀的話,我,絕對會這么做?!?/p>

        “卑鄙!”

        陸縉銘冷笑道:“我是卑鄙,趙致宇不就是最好的證明?”

        “你不是人!”怒火將僅存的理智燒透,許瑞蕓沖到陸縉銘面前用那只血手發(fā)了瘋般地不停地捶打他,“我恨你!恨你!”

        血淚混成了一片。

        空曠的土崗子,星辰稀疏,月薄如刃。

        一層霧幕幽浮,風吹過,怪異的聲響從四面八方襲來,似獸嘶吼,似魅嗚咽,空氣里濃稠的鮮血味彌久不散,腥得腐朽。

        迷蒙中,幾米開外站著一個人。

        “致宇!”

        許瑞蕓想上前卻被人死死地拉住,回頭一看是陸縉銘,依舊是蒼冷的膚色,黑沉的夜色下只覺得異常森寒。

        陸縉銘附在她耳邊,低低地說:“我要你看清楚,永不相見到底是什么意思?!?/p>

        許瑞蕓想也沒想就甩了他一個巴掌,激動得全身都顫抖起來:“你……你居然騙我!無恥!”

        “我怎么騙你了?”陸縉銘凝睇住她,“對,我是答應過只要你肯嫁給我我就不殺他,但那又怎樣?我又沒說日后不會改變想法。瑞蕓,從你決定和我交易的那一刻起就該做好心理準備,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樣就能怎樣的,你天真難道我也要陪你一起天真不成?”

        說罷,陸縉銘瞇起眼,沒有任何猶豫地朝著趙致宇開了幾槍。

        “不要!”

        許瑞蕓睜開眼,猛地驚彈起來。

        大顆冷汗滑落額角,她喘著粗氣,好不容易才看清四周的景象。

        原來是個夢。

        如果真是個夢就好了,想起趙致宇被執(zhí)行槍決的那天……許瑞蕓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一下子就涌了出來,那不是夢,她眼睜睜地看著陸縉銘殺了趙致宇!

        手腕上纏著的紗布隱隱地滲著血,許瑞蕓毫無感覺,相反,她的心一陣接著一陣地痙攣,疼得不能抑制。

        致宇,致宇……

        第一次遇見趙致宇是在楚平,她送外甥去學堂上課,那天天氣很好,梔子花開了滿樹,輕風里飄著盈盈的花香。她透過窗欞看見教室里站著的身影,一襲白衫,輕薄飄逸,不染點塵。

        趙致宇偏過頭來,剛好對上她的眼,他禮貌一笑大方回應,她的臉驀地紅了起來。

        外甥笑瞇瞇地說:“姨姨,這是我們新來的教書老師,我好喜歡他呢。”

        她也是喜歡的吧,要不怎么從那天起她就熱情地攬過了每天接送外甥的任務呢?弄得被家里人笑話說在帶自己兒子一樣。她怕趙致宇誤會,于是第一次有機會和他說上話的時候便脫口而出:“小洛是我的外甥?!?/p>

        你好,我叫許瑞蕓,小洛是我的外甥。這才是她原本想了好多遍的臺詞,一時心急竟成了那樣,她好悔恨啊。

        趙致宇什么也沒說,只是溫和地笑著,那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笑容,像天上的月亮一樣安寧。

        這樣和善的男子怎么會是桂軍派來的奸細呢?

        想到那天陸縉銘不分青紅皂白地就抓走趙致宇,許瑞蕓的恨意霎時涌了上來,她伸手就要去拔針管,可轉(zhuǎn)眼又忽然停住,她緊緊地咬著唇,像是在極力忍著什么。

        半個小時后,護士剛推開門就聽見她說:“我餓了?!?/p>

        就是因為這三個字,陸縉銘只開了一半的會就急忙地趕到醫(yī)院來,他難掩欣喜地道:“你終于想通了?”

        “我是想通了,”許瑞蕓抬起頭,冷冰冰地看著陸縉銘,“從今以后我都要好好地活著,陸縉銘,我要親眼看你怎么死,怎么遭報應!”

        川口一戰(zhàn),大捷。

        也許是因為陸縉銘親自帶兵鼓舞了軍隊的士氣,永軍幾乎沒怎么折損就把川口給攻了下來,城里的桂軍繳械投降并沒有做過多的反抗。

        慶功宴在川口最好的飯店舉行,陸縉銘站在宴廳中央輪廓如鋒,雙目似鷹,一張溫潤的臉永遠帶著令人琢磨不透的淡定,他的冷殘是沉潛在骨子里的,隨時隨刻都可以一手血腥,這樣的人才可怕。

        許瑞蕓轉(zhuǎn)身不看他,不一會兒就有只手按上了她的肩,又緩緩地移向她的腰肢,扣緊,來人沉啞地道:“你今天很美?!?/p>

        “我去外面透透氣?!痹S瑞蕓放下酒杯就要走。

        陸縉銘沒有松開手。

        許瑞蕓偏過頭,心平氣和地與陸縉銘對視了幾秒:“你打算盯著我一輩子嗎?還是以后無論我去哪兒做什么事都要得到你的首肯,就好像你的屬下絕對地服從你那樣?”她將帶著傷疤的手腕舉起來,又冷笑道,“你放心,你對我的威脅非常有作用,我不會再逃,更不想死?!?/p>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燈光酒色的熱烈殘碎在身后,許瑞蕓獨自站在觀景陽臺上,眼前是一整片空曠的黑夜,她將大半個身子探出欄桿外,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的視線模糊了一片,回憶滿目瘡痍再也不值得溫存,她開始分不清那些生不如死的痛苦到底是因為趙致宇的死還是陸縉銘的無情,一塊黑玉從領(lǐng)口滑了出來,那是結(jié)婚當晚陸縉銘戴在她脖子上的傳家之寶,上面刻著八個字:執(zhí)子之手,與之偕老。

        她毫不猶豫地拽斷鏈子,將黑玉拋了出去,她靜靜地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最后才平復下來。原來,報復的快感和她的脆弱相比,顯得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就在這時,飯店內(nèi)忽然傳來幾聲槍響。

        許瑞蕓被驚醒,轉(zhuǎn)回大廳的時候一個侍者模樣的男人躥到了面前。

        男人手里拿著槍,她一怔,就在以為他要朝自己開槍的時候身后傳來了喊聲:“在那兒!抓住他!”

        她還沒回過神來就被一個猛力撲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子彈挨著頭頂嗖嗖地飛過,男人轉(zhuǎn)身逃竄。

        陸縉銘緊緊地把她護在身下,許瑞蕓發(fā)覺他一臉蒼白得不正常,順著臉頰滑落的冷汗滴在了她的額頭上,她感到很奇怪,統(tǒng)領(lǐng)軍隊上過無數(shù)次戰(zhàn)場的人怎么會害怕這種場面呢?

        她沒想太多,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右手,手下有一把餐刀,應該是混亂的時候掉在地上的。

        她不假思索地拿起了刀。

        仇恨排山倒海地翻滾上來,內(nèi)心有個聲音一遍遍地催促著,殺了他!殺了他!她心跳的頻率開始變快,越來越快。

        許瑞蕓掙扎地舉起刀,閉上眼。

        刀尖在刺向陸縉銘后背的時候忽然被牢牢地截住,她吃痛地松開手,餐刀落地,發(fā)出一束刺眼的寒光。

        兩只對峙的手僵在半空中,陸縉銘盯著她,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督軍!”孫重跑上前來,見狀又問,“夫人……還好嗎?”

        “說,怎么回事?”陸縉銘站起來,鎮(zhèn)定地問。

        “是混進來的奸細,看來是早就準備好的,剛接到哨崗消息,一些俘虜不見了。”

        “想殺我?”陸縉銘面色鐵青,幾乎是吼叫著對孫重命令道,“把所有的俘虜都關(guān)起來!天亮之前找到那群人,頭砍了都給我送到西川去!”

        “是!”

        轉(zhuǎn)過身,陸縉銘看了許瑞蕓一眼,說:“送夫人回楚平,有什么閃失,你們都不用回來了?!?/p>

        “是!”

        從那晚起整個川口開始戒嚴,永軍軍部連夜召開會議,難怪西川攻打得這樣順利,以退為進?想乘機一網(wǎng)打盡?哼,陸縉銘直起身,用深寒的眼神掃遍整個會場,陰鷙地說:“立刻制訂出作戰(zhàn)計劃,我要西川寸草不生?!?/p>

        許瑞蕓在想,那些人,去了也好。

        若是落到陸縉銘手里,恐怕想一死了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她稍稍平復了情緒,不再去想那幾個因自己而死的士兵,又在心里估算了日子,有七天了吧。

        出事那晚陸縉銘派人送她回楚平,剛出了川口一隊桂軍的人便忽然出現(xiàn)把她劫持到了西川,他們行動迅速,想必是一路跟蹤而來的。

        “陸夫人。”

        聲音聽起來還算客氣,許瑞蕓偏過頭,看見來人是誰心里的猜測便八九不離十了。她坐下來,聲色平穩(wěn)地說:“沒用的?!?/p>

        冷靜自若的表現(xiàn)讓來人頓了一下,接著哈哈大笑起來:“不愧是陸夫人,真是有膽識!謝某佩服!”

        許瑞蕓回謝朝安一個冷然的眼神:“謝師長還是帶兵光明磊落地打上一仗更有勝算?!?/p>

        話里明明帶刺,謝朝安也不惱,反而有些驚奇地看著她說:“今日一見,謝某倒是開了眼界,都說陸督軍相當看重夫人,果然不假。如此一來,謝某更加相信陸督軍絕不會對夫人的處境坐視不理的。”

        “他會。”許瑞蕓只覺得可笑,謝朝安若是知道她對陸縉銘恨之入骨,知道陸縉銘差點就死在自己的刀下,他一定不會大費周章地把她抓來。

        “他不會。”

        冷不丁地插進另一個人的聲音。

        許瑞蕓一驚,猛地轉(zhuǎn)過頭,瞪大了眼:“致……致宇?!”

        “是我?!壁w致宇頓了頓,從門口走進來。

        她吃驚得半晌沒回過神來,確定不是眼花后,一時間又說不上話了:“你……你沒死?”

        趙致宇點點頭:“子彈沒有射中心臟,被扔到亂葬崗后不久我就醒了?!?/p>

        “怎么可能……”許瑞蕓搖搖頭逼迫自己清醒些,又來回看了趙致宇好幾遍,一身軍裝已經(jīng)讓他完全變了樣,她驚呆了,“你……”

        趙致宇猶豫著沒有開口,謝朝安笑了笑:“謝某都忘了介紹,這是我?guī)熜律先蔚内w參謀長,想必夫人已經(jīng)很熟悉,當日在楚平趙參謀長還承蒙夫人多關(guān)照了?!?/p>

        她不禁踉蹌著往后退了幾步,震驚地看著趙致宇:“你是桂軍的人?!”

        趙致宇將目光移開,似乎在刻意回避她,事到如今他是應該親口告訴她真相,可一見她竟又沒了勇氣,話到了嘴邊也沒能說出來。

        許瑞蕓望著趙致宇,簡直不敢相信所見的事實,她忽然想起在學堂的那天,他對她微笑的那一瞬間。她心口被重重地錘了一下,嘴唇竟止不住地哆嗦起來:“你……接近我是

        有目的的?”

        “對不起,我必須服從命令?!壁w致宇小心翼翼地不讓她看出半點的心虛,“陸縉銘很謹慎,我們派去的人都沒法兒接近他,他唯獨對你沒有戒心,所以……”

        “所以你就利用我?所以你就要用我去要挾他?”

        謝朝安立刻站出來打圓場:“夫人別激動,我們并沒有惡意,只要陸督軍肯退兵,與我軍簽訂永不攻川東進的協(xié)議,謝某保證絕不會為難夫人。”

        “沒有惡意?”許瑞蕓回視謝朝安,一針見血地說,“你們大都統(tǒng)的打算我都能猜到,難道謝師長認為陸縉銘會不清楚?別說他不可能會為了一個女人而放棄西川,就算會,你西川遲早有一天也會被他夷為平地的!”

        謝朝安怔住了,他實在沒想到眼前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人竟然這么聰慧有膽識,用她來逼陸縉銘退兵只是緩兵之計,都統(tǒng)早有吞并西南六省的野心,如若不然,他們又怎么會三番五次地派人去暗殺他呢?只要陸縉銘死了,永軍也就不那么難對付了。

        “瑞蕓,你聽我說……”

        “夠了!你走,我不想看見你。”許瑞蕓轉(zhuǎn)過身,滿臉都是淚。

        凝視著她顫抖的雙肩,趙致宇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握緊,僵硬收回,這一刻,他看到了自己親手扼殺了將來,連同她對他最后的情誼一并摧毀。

        她沒有睡。

        像是做了一場噩夢,但萬念俱灰的感覺又是那樣的真實,時時刻刻,不曾停止。

        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對她?

        刻骨銘心的畫面再次浮現(xiàn),她為了救他而用自己的幸福去交易;看見他死她傷心欲絕;她一次又一次地逃跑就是不想陸縉銘碰自己……她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她甚至還愚蠢地認為自己的犧牲是值得的。

        不要去想了!許瑞蕓疼得幾乎沒了知覺,連眼睛都是干澀的,那種羞辱、難受,竟連淚水都不能緩慰。難怪連陸縉銘都笑她天真,只有她才會那么傻,連命都可以不要,換回來的居然是一個荒誕不堪的笑話!

        窗外一片低垂的深重,樹影晃動,蟲聲嘶鳴如同哭訴,許瑞蕓失力地跌坐在床沿上,大腦一片空白。

        她沒有察覺到房里的異常,直到被一道黑影撲倒,緊接著嘴唇又被突如其來的吻封住,她羞憤地想掙脫,卻在一股熱氣躥入后忽然停止了掙扎。

        一時間安靜得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淡淡的麝香味,男人微冷的呼吸,許瑞蕓只覺得脖頸一陣酥癢,想開口又怕驚動了房外的看守。

        直到那薄涼的唇一寸一寸地往下,加深,她這才不安起來。“別……你,你怎么在這兒?”

        身上的人這才停下動作,稍稍拉開兩人的距離,低笑著說:“當然是救我老婆來了?!?/p>

        許瑞蕓震驚至極:“你瘋了?這是匿川啊!”

        “那又怎樣,”陸縉銘把頭埋進她的肩窩像極了撒嬌的孩子,“我想你呢,瑞蕓……”

        反常的口氣讓許瑞蕓有一剎那的失神,想起當下的境況她急急地說:“謝朝安要和你議和,肯定有詐,別信他?!?/p>

        “你是在擔心我嗎?”

        即便沒有光她依然能感覺到陸縉銘目光如電,一時間竟不敢對視,回避地說:“我不能看著永軍的人白白犧牲?!?/p>

        “好,果然是我的女人!”冷不防地臉頰又被偷親了一口,陸縉銘壞壞地笑道,“這筆賬,我會好好跟謝朝安算的。”

        說完,他將許瑞蕓拉了起來。

        直到西川城門漸漸隱沒,許瑞蕓依然心有余悸。

        且不說他們能順利逃出來,光是陸縉銘只身一人潛入西川便足以讓她驚駭,謝朝安做夢都想要他的命,他卻混進軍部來救她,難道他不知道有多危險嗎?

        為避開追兵,他們只能沿極為偏僻險峻的小徑返回川口,兩人攀走在荒蕪人煙的山坡上,陰風颼颼,腳邊時不時地感覺有東西爬過,嘶嘶地發(fā)出陰森的聲響,許瑞蕓雖膽戰(zhàn)心驚卻也容不得自己在這個時候怯弱,想到陸縉銘可能就是這樣徒步涉險而來,不免心頭一顫,有一股難言的復雜感。

        此刻,唯獨那只被陸縉銘緊緊握著的手讓她有了些許的心安,她沒來由地記起了小時候,陸縉銘最喜歡半夜帶她去后山玩,那時她覺得他好高大,伏在他的背上仰頭久久地看著天,笑得格外清脆。

        “陸哥哥,星星好漂亮呀?!?/p>

        “只要瑞蕓喜歡,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都要摘給你?!?/p>

        那時的夜空如同現(xiàn)在一樣的清澈、明靜吧。

        “為什么不殺趙致宇?”她本不想問,但越逃避越覺得不甘,她也不至于傻到認為當時陸縉銘的槍法會忽然失準。

        陸縉銘停下腳步,半晌才轉(zhuǎn)過身來看她,幽幽的月光映照著他的眼,迷離得不可直視?!拔医o了兩條路讓他選,要么留下命,要么放棄你?!?/p>

        果然是這樣。

        他一方面用趙致宇的命來威脅她,另一方面又用她去和趙致宇做交易,這種手段她很鄙視,但終比不上心里的失落來得剜心,只因為,趙致宇做了那樣的選擇。

        “是不是很后悔?”

        許瑞蕓默不作聲,只是垂下眼。

        看著她無動于衷甚至連一點怒氣也沒有,陸縉銘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掐緊她的手臂差點就要失控了?!澳銥榱诉@種男人連我都想殺,他這樣對待你你還執(zhí)迷不悟?沒錯,趙致宇是喜歡你,但還不至于喜歡到不顧全大局,你最好清醒點,今日就算換做是我,無論救不救得了你,西川我也是攻定了!”

        陸縉銘呼吸紊亂又劇烈地咳嗽起來,許瑞蕓連忙上前扶他,也沒精力再去想他那番話里到底是哪一句讓她莫名地心疼了,陸縉銘順勢擁住她,像是做了什么后悔的事情,慌張地說:“我知道我利用你你心里不甘,可我就自私過那么一回,瑞蕓,你知道我有多愛你,你別恨我,也別再離開我,好不好?”

        許瑞蕓茫然地立著沒有拒絕,唯有眼眸泄露了幾分苦澀,她發(fā)覺已經(jīng)無法再用正常人的眼光去辨認真正的對錯,只覺得好累,累得連自己發(fā)出的聲音都不真切了:“可是陸縉銘,我根本不愛你?!?/p>

        回到西川后,陸縉銘大半個月都沒有出現(xiàn)過。

        更奇怪的是,之前時刻都在監(jiān)視著她的人也不見了,她可以自由地出入任何地方,甚至無論做什么都不會再有人過問了。

        “你不愛我,不愛我……呵呵——”

        許瑞蕓反復地回想著那天陸縉銘的表情,在月光之下,他如困獸一般受傷,她才發(fā)覺這個男人也有軟弱的一面,畢竟從小到大他一直都是那么自傲的。但不知道為什么,只有在那段逃亡的路途上她才覺得陸縉銘像個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床很大,她翻來覆去地都睡不好,最后習慣性地蜷曲著,那是陸縉銘從前會抱著她入睡的姿勢,她一直都很排斥。

        夜里,許瑞蕓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脫衣聲,半夢半醒之間男人沉實的軀體貼了過來,帶著一股微醺的酒氣,她不由得縮緊了身體。

        陸縉銘從被子里摸索到她的手,用寬厚的手掌包住,握緊,然后慢慢地貼近她的胸口,說:“收好?!?/p>

        手心傳來的涼潤頓時把她驚醒,是黑玉!許瑞蕓有些驚訝,那晚不是被她扔了嗎?他怎么又找回來了?

        陸縉銘擁緊她,在她柔順的長發(fā)上印下一個吻:“聽話,別再取下來了?!?/p>

        語氣溫軟得幾乎像是在懇求,許瑞蕓不解,他到底是重視這塊玉還是不準她忘記自己的身份呢?

        她無暇多想,渴望的手已經(jīng)從后背撫開,引得全身一陣戰(zhàn)栗,想到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事她本能地往角落里躲,試

        圖拉開兩個人的距離。

        似乎知道了她的心思,陸縉銘扳過她的身子,醉意朦朧地望著她說:“你想躲到什么時候?”

        他的氣息不穩(wěn),時粗時細,霸道地撲來。

        “不要……”許瑞蕓捂住嘴,哀求著反抗道。

        殊不知這樣無助的模樣更能激起男人的欲望,這一刻似乎所有的忍耐都達到了極限,陸縉銘蠻橫地扯開她的手,整個人毫不遲疑地壓了上去。

        馥郁的酒香由舌尖傳遞,肆意地蔓延進她的檀香小口,那一瞬間天旋地轉(zhuǎn),四肢百骸被一雙手撩撥得竟無從抵抗,他們不是沒這樣親密過,可此刻她才感覺有些害怕,直覺告訴她,今晚他是真的很想要她。

        她暈暈沉沉的,根本無法思考,她不懂,為什么明明內(nèi)心這么抗拒他,身體卻異常地迎合,好冷,冷得她渴望更加貼近他一些,仿佛只能這樣才能汲取一些溫暖,才能將千瘡百孔的心一一填補。

        呼吸失序,天地無存,她抵不過這樣溫柔而略帶懲罰的纏綿,終于閉上眼。

        就在這時,陸縉銘忽然停下了所有的動作。

        “對不起。”他將她面頰上蒙蒙的淚撫去,黑暗中忍隱的神色捉摸不透,最后他翻過身,好不容易才平復下來。

        就這樣,像過去的每一夜,陸縉銘只是與她相擁而眠。她沐浴后散發(fā)的花香味傳遍他的每一處神經(jīng),他苦苦地忍受著沒有再動,一如洞房花燭的那晚,到了最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許瑞蕓惶惑極了,不明白他一直留著她清白的身子到底是為了什么。

        眼皮漸漸下沉,她在迷惘中睡過去。這晚竟是她離開楚平后睡得最好的一覺。

        第二天清早醒來時,陸縉銘已經(jīng)不在身邊,許瑞蕓看見枕頭旁的那塊黑玉,遲疑了片刻,又把它重新戴在了脖子上。

        一陣涼風吹進來,院子里落了滿地的枯黃,轉(zhuǎn)眼已是深秋。

        她走下樓,把大衣遞給用人:“給督軍送去。”

        用人稀奇地望著她,實在沒有想到夫人會主動關(guān)心起督軍。換作從前,夫人可是連一個好臉色都沒有給過。

        連她自己都覺得詫異,于是又尷尬地收回手:“算了?!?/p>

        倉促間,有東西從大衣的口袋里掉了出來,許瑞蕓拾起來,一看,是個藥瓶。

        她想了想,然后拿上大衣出了門。

        車子一直往軍部開去,許瑞蕓盯著手里的藥瓶出了神,她知道陸縉銘身體一直不太好,五年前接下他父親職務之后更是每況愈下,常年征戰(zhàn),巨大的壓力足以讓人精疲力竭,她又想起昨晚他的身體冰涼得很久才變得暖和起來,夜里也老咳嗽,原來是病了。

        她在門口徘徊了很久。

        來回地摩挲著無名指上的婚戒,她想起昨夜的種種,一時間也不知道該用什么心情去面對他。只不過送件衣服罷了,有什么好緊張的。許瑞蕓不斷地安慰自己,沒想到這些從前都是最正常不過的關(guān)心,如今怎么做都覺得別扭。

        “夫人?”孫重遠遠地看見了她,驚訝地走過來。

        許瑞蕓不自然地笑了笑,進也不是,走也不是。

        “夫人是來找督軍的?”孫重有些緊張,生怕她又要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來,畢竟她當眾給陸縉銘難堪也不是一兩回了。

        “陸縉……你們督軍他在嗎?”

        “督軍在靶場。”孫重飛快地接過了話,出口后才覺不妥,又轉(zhuǎn)道,“夫人如果有事,督軍回來后下官可以轉(zhuǎn)告。”

        “沒什么特別的事,”許瑞蕓把大衣遞給孫重,“他忘了帶,你給他拿去吧?!笔稚斐鲆话胨滞W?,問道,

        “他是不是病了?”

        “這……”孫重欲言又止,就在這時,房間里傳來一陣笑聲。

        許瑞蕓先是一愣,然后看了孫重好半會兒,臉色始終未變。她不笨,一開始就知道孫重在極力隱瞞著什么,她不以為意,淡淡地笑道:“你是想告訴我,還是讓我進去?”

        孫重一想大事不妙,正愁如何是好,虛掩著的門已經(jīng)被推開了。

        辦公室是空的,書桌上有些凌亂,似乎是很不小心,鋼筆的墨水滴在了攤開的文件上已經(jīng)暈開了一大片。再往里走便是休息室,有時夜里忙得太晚陸縉銘也不會回家,所以這里的生活用品都一一俱全。

        “別,別這樣……大白天的……”女人扭捏的嬌聲從休息室里傳出來,似乎有些欲拒還迎。

        “不這樣,難道要這樣?”

        女人被逗得咯咯發(fā)笑,終于是被男人挑逗得不行放棄了抵抗,那笑聲漸漸地消失在粗烈的喘息聲中,接著便是迷亂不堪的呻吟。

        那個男人,許瑞蕓當然認得他的聲音。

        天氣不知是什么時候好起來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射在她身上,漂浮的塵埃在光束里不安分地跳動,她只是一味地在出神,以至于那扇房門被一陣風忽然吹開,她也沒察覺到。

        她站在那里,目如晨霧,全身被光線輕柔地籠罩著,耀眼得并不真實。

        “瑞蕓?”陸縉銘抬頭,不過幾步之遙,卻像是隔著千山萬水。

        她的雙眼這才恢復清明,看見床上扭纏在一起的人,那女子的上半身幾乎已經(jīng)全裸。

        川口的冬天特別冷。

        這年過年陸縉銘沒有回楚平,寒冬臘月里又帶兵攻占了西川附近的幾座村鎮(zhèn),雖然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地方,可來年一旦要和桂軍交戰(zhàn)的話,必有大的用處。

        燒得通紅的碳盆就擺在腳邊,襖子也是用最好的棉花新做的,許瑞蕓還是覺得冷,四周卻是熱火朝天的,廳里廳外坐了好幾桌人,吃過年夜飯大家都在喝茶閑談,園子外臨時搭了戲臺,陸縉銘請了這一帶出名的戲班子來唱戲,說是犒勞大家。

        “那臺上的莫非是孫小姐?”

        一女眷點點頭:“正是孫貴余的大千金呢,西南頂頂有名的才女,聽說她留過洋,孫貴余米鋪的生意現(xiàn)在都是她在打理,做得有聲有色的,你聽,連京戲都唱得這般有味道?!?/p>

        女子恍然大悟:“原來給永軍送糧來的就是她啊,我就說了,怎么整個川口的官兵對她都畢恭畢敬的,連督軍都對她格外不一般……”

        女眷捂嘴低咳了一聲又向?qū)Ψ绞沽藗€眼色,女子似乎被點醒,立刻就噤了聲。

        許瑞蕓一開始并沒有認出孫曼珠來,她倒是聽說過孫貴余,據(jù)說西南三分之二以上的糧鋪都受他控制,是名副其實的富商。聽到這番對話,她仔細地看了看戲臺上的那花旦,神色犀利,腰肢若水,細尖的聲音里有一絲嬌膩感。

        “別,別這樣……大白天的……”

        原來是她。

        對于那天的情景許瑞蕓記得不太清楚了,最后她只是把大衣放下,轉(zhuǎn)身離開。有些事就是這樣,逼自己要忘記卻總是耿耿于懷,但只要不去想就什么都能放得下,更何況她不愛陸縉銘,他在外面有多少女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是啊,她不愛他,如果當初她知道愛上一個人會這么痛苦,她一定會遠遠地避開。

        “怎么還是這么冷?”陸縉銘把她的雙手拉到面前來回地揉搓,還是覺得不放心,又把大衣披在了她的肩上。

        他的關(guān)切不帶任何虛情假意,許瑞蕓分得出來,即便發(fā)生了這么多事之后,他依然還可以拿當年青梅竹馬的感情來待她,雖然她已經(jīng)覺得陌生。

        “好!好!”掌聲一片,如雷貫耳。

        最后,壓軸戲也唱完了。

        眾人散去,陸縉銘說:“你累了就先休息吧,我先送孫小姐回去?!?/p>

        “嗯?!痹S瑞蕓這才感覺有些熱度,兩腮泛出薄紅,留戀地裹在大衣里不愿起身。

        三五名士兵尾隨而去,跨出大門的時候陸縉銘還是忍

        不住地回了頭,他沉沉地看了許瑞蕓背影好一會兒,她安靜地坐著自始至終都沒有動,那一刻他的心像被掏空了般,形容不出有多頹喪。

        那天,她看到他和孫曼珠在床上纏綿時,也是這樣靜如止水般地看著自己,他和她一起長大,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要不是絕望,要不是從來沒有放在心上過,她不會那么淡漠地置之度外。

        天知道,他當時有多希望她會生氣,會沖上前扇自己兩巴掌。

        那樣至少能證明,她對他不是毫無感情的。

        許瑞蕓向來極少出門。

        自從那些軍官家眷被接來過年之后,家里的門檻幾乎都要被踏平了,隔三岔五地,不是幾個官太太來約她打麻將,就是邀她一同外出喝茶,拒絕多了連她都覺得不好意思,只好硬著頭皮應酬了幾回。

        這天剛從茶樓出來,見難得天氣好,她遣走了司機準備獨自散步回家,走了沒幾步,就聽見有人在后面喚道:“原來是陸太太呢?!?/p>

        許瑞蕓回過頭,看見孫曼珠和一個洋人站在一起,一身西式便裝襯托出她姣好的身材,杏臉淡妝使她更添了幾分嫵媚。

        “真巧,陸太太也來喝茶呢,方才我還在想來了川口這么久該去府上拜會您的,可我這忙得到今天也沒能抽出空來?!?/p>

        孫曼珠的語氣卻不像她的表情那么充滿愧意,一個女人見的世面多了總會覺得高人一等,許瑞蕓面帶善笑地道:“趙小姐真是客氣了,您為永軍雪中送炭,是瑞蕓該去拜會您才是。”

        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孫曼珠不禁愣了一下,沒料到她會這么大方,就好像那件事根本沒發(fā)生過一樣。不過孫曼珠立刻就鎮(zhèn)定下來,瞇眼笑道:“夫人不必客氣,曼珠也只是盡綿薄之力而已,哎呀,說起來陸督軍也是的,一直說感謝我,還送了這么貴重的東西,曼珠實在不好意思?!?/p>

        說罷,孫曼珠便伸出手來。

        許瑞蕓看見,孫曼珠的手腕上戴著一只金燦燦的鐲子,鑲著寶石,格外精致。

        她心中一動,認出是陸縉銘母親曾經(jīng)所戴之物,那時她還小,陸伯母總是笑呵呵地對她說:“總有一天這鐲子要給咱們?nèi)鹗|當結(jié)婚禮物的?!?/p>

        “既然貴重,趙小姐就收好吧?!痹S瑞蕓將圍巾圍好,她的聲音和動作一樣從容,“川口的冬天很冷,趙小姐要多注意才是,我先告辭了?!彼殖茄笕硕Y貌一笑,然后離開。

        “曼珠,這個漂亮的女孩是誰?”洋人用蹩腳的中國話問道。

        “不過是個鄉(xiāng)下女人罷了。”孫曼珠用法語回答,她知道許瑞蕓就算聽見了也不懂,所以說得特別大聲,唧唧咕咕地像是在撒氣一樣。

        許瑞蕓抬頭看了看忽然變化的天氣。

        灰蒙蒙的一大片,低厚的云層幾乎要壓到人的心里去,陰風颼颼卻并不感到冷,反而有種異樣的暖意。

        失常的天氣讓她有些納悶,又想起方才交談過的孫曼珠,心里無端地躥上一股涼意,這樣不簡單的女人難怪會讓陸縉銘另眼相看,再強的軍隊也離不開錢和糧,再冷酷的男人也經(jīng)不起日日秋波蕩漾,恰好,孫曼珠全都有。

        剛轉(zhuǎn)過彎,許瑞蕓便被一個人影攔住了去路。

        直覺告訴她來者不善,她轉(zhuǎn)身就跑卻見后路也被人堵死,她往墻邊退,告訴自己要鎮(zhèn)定一點,這是川口,陸縉銘的地盤,不會被怎樣的。

        “許小姐,可否請您走一趟,我們保證天黑之前送小姐回來?!?/p>

        許瑞蕓不懼地與來人對視,雖沒有聽出什么敵意,但本能的警惕已經(jīng)讓她脫口拒絕道:“恕難從命,幾位還是馬上走比較好,不然我要叫人了?!?/p>

        “小姐莫急,我家先生交代,若是小姐看了這封信之后仍不愿意去的話,我們也不勉強。”

        “你家先生?他是誰?”許瑞蕓一頭霧水。

        來者不答,只是把信遞給她便退開了,許瑞蕓半信半疑地接過信。

        熙熙攘攘的景象從車窗外快速地后退,直到罕無人煙。

        一路上暢通無阻,許瑞蕓這才知道,哨崗的士兵只要見了是她就絕不會阻攔,甚至連例行的檢查都不需要,想必是陸縉銘特別交代過的。

        再次攤開那封信,白紙上只落了短短一行鋼筆字,流動有力,起收有序,她一眼就能認出筆跡來。稍稍不同的,是那字里行間勾挑又牽了絲,想必是下筆之時有所猶豫,心中有事因此并不專致。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p>

        她默念出來。

        楚平是西南最美的邊陲小城,夏無酷暑,冬無嚴寒,常年四季如春,怪不得永軍會以此地為大本營,休養(yǎng)生息,韜光養(yǎng)晦。她在楚平長大,平日里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望著臨窗的一江春水,長時間發(fā)呆。

        自從趙致宇出現(xiàn)之后她便換了發(fā)呆的對象,每次學堂下課,趙致宇留在辦公室備課的時候她就坐在他對面,假心假意地捧著一本書然后偷偷地看他。

        “瑞蕓,書拿倒了?!?/p>

        她差點沒跌到地上去,尷尬得一臉緋紅,見趙致宇溫溫地看著自己,她心慌意亂地想了半天才憋出個借口:“我,我在研究這話是什么意思呢,‘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你懂嗎?”

        趙致宇清朗的眼色中泛起層層柔光,聲音盈韻而溫情:“我是這般愛慕著你,為何不能對你傾訴呢?對你的愛我深埋在心里,永遠永遠也不能忘懷?!?/p>

        “啊?”許瑞蕓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

        趙致宇笑了笑,說:“這句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p>

        “哦,是這樣啊……”她慌張地低下頭,心都要跳出來了。

        許瑞蕓想起來,那天,她拿倒的書原來是《詩經(jīng)》。

        沒想到,這種荒郊野地還會有農(nóng)舍。

        灰敗的枯樹立在田邊,遠遠的一間木房破舊不堪,但見裊裊炊煙,倒也添了幾分生活氣息。

        “瑞蕓!”趙致宇一見她立刻就奔了上來。

        許瑞蕓后退了幾步,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細微的排斥,雖然早知道是他但仍有些意外,這是川口,他來這里做什么?

        趙致宇吞吐了幾回,最后才鼓起勇氣說:“好久不見,你,你還好嗎?”

        衣袖里許瑞蕓攥緊拳頭,扯出一抹干笑:“我好不好你怎么會不清楚,趙參謀長難道還想抓我回去嗎?”

        “不,你誤會了!瑞蕓,當初我不知道謝師長會綁架你?!?/p>

        “你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她審視般地看著趙致宇,此刻只覺得他無比陌生,仿佛與之前那個能讓她可生可死的男人并不是同一個,他的眼神有太多閃爍,以至于她開始懷疑他曾經(jīng)的真誠是否也是一種偽裝。

        越解釋越像是掩飾,趙致宇只好拉過她,著急地說:“瑞蕓,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你跟我走,從此之后我絕不會再辜負你?!?/p>

        “別碰我!”她甩開趙致宇,胸口的鈍痛驟然而至,剎那間所有沉寂的傷心驀地蘇醒,“你以為我還是當日楚平的許瑞蕓嗎?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嗎?”她把袖子一把挽了起來,死死地盯住趙致宇,“我許瑞蕓今時今日落到這種地步都是拜你所賜,你有什么資格讓我跟你走?有什么資格說不再負我!”

        趙致宇倒吸了口冷氣,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像怪物一樣攀爬在她光潔無瑕的手臂上。為了他,她……她到底做過些什么啊!

        許瑞蕓轉(zhuǎn)過身,抬起頭把淚水強忍在眼眶里,不想讓趙致宇看出她的脆弱。再次面對他,她以為自己可以做得很好,只是當那些不堪的往事再次浮現(xiàn)時,她才發(fā)覺自己是這么的害怕,這么的累。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趙致宇從身后抱住她,仿佛

        是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我再也不會放開你了,我?guī)阕撸ツ睦锒己?,什么軍令,什么天下,我都不要再管了,我只要?

        生怕她拒絕,趙致宇再一次收緊手臂:“我知道你還是愛我的,對不對?不然你不會看了信之后還愿意來見我。瑞蕓,我錯了,大錯特錯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呢?”

        趙致宇的呼吸在耳邊狂亂地顫動,那一刻,紛紛揚揚,忽然下起雪來。

        許瑞蕓沒有掙脫,只是緩緩地閉上眼睛,悲傷的面容有液體滑落,不知是雪化作的水,還是水凝結(jié)的淚。

        “她去了?”陸縉銘無波瀾的神色掠過一抹凝重。

        孫重點點頭:“一大早便出了城,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是不是要派人去查?”

        “不,”陸縉銘修長的手指敲打在桌上,他冷冽地看著窗外簌簌的大雪,“這事到此為止,讓哨崗那些凡是見到過她的人都把嘴巴閉緊點,我不想從第三個人那里聽到有關(guān)她的事?!?/p>

        “是,”孫重猶豫了一下,又問,“那夫人她……”

        陸縉銘忽然咳了幾下,那張瞬間變得慘白的臉交織著扭轉(zhuǎn)不了的無奈,他嘆道:“隨她去吧,她那性子我還不清楚嗎,真決定了的話,任誰都改變不了?!?/p>

        陸縉銘并不知道,他在說完這番話的時候眼角竟有些許的濕潤。

        雪一直在下。

        地上堆著厚厚的積雪,車子沒法兒再往前開,陸縉銘下了車獨自往家走去,一路上他走走停停,偶爾回過頭,只看見自己深深淺淺的腳印,而前路一片白茫茫的,他停在大雪中四處張望,寂寞的深夜,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他的存在。

        前方就是家,此刻他腳步沉重再也邁不開,小時候在楚平,無論多晚許瑞蕓總會在房間里亮著燈,都以為她怕黑,其實她是在等他來一起偷偷溜出去玩,有時走到一半她就趴在自己背上睡著了,他就傻傻地站著,生怕把她吵醒。

        風雪撲來,有一種撕心裂肺的冷,他從未感覺這么孤獨過,心里忽然害怕起來,沒有勇氣抬起頭,他怕那個家已經(jīng)不復存在,怕再也看不到房間里那一點微薄的光亮……

        “叔叔,可以把你的圍巾借給我嗎?”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個小男孩,扯著他的衣角,一雙明亮的大眼渴望地看著他。

        陸縉銘心頭一暖,彎下身,取下圍巾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小男孩歡快地跑開,邊跳邊叫:“阿姨,雪人有圍巾啦!有長圍巾啦!”

        不遠處,那女子應聲而起。

        幽幽的夜色之下,雪地如海,許瑞蕓捂手轉(zhuǎn)過身,裙擺黑發(fā)逆風飄動起來,她嘴角上揚,依然保留著起身前那一抹自然的微笑。

        身邊是一個還沒堆成形的雪人,幾個孩子正在埋頭苦干,那一刻,他們兩兩相望,都有片刻的怔十中。

        最后,許瑞蕓尷尬地笑了笑:“你回來了啊?!?/p>

        陸縉銘大病了一場。

        在馬背上忽然昏倒,之后被緊急送往醫(yī)院,許瑞蕓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很久都沒有回過神來,孫重叫了好幾遍才把她喚醒。

        高跟鞋踏在地板上的頻率緊抓著她的呼吸,福爾馬林的味道在口腔里泛出一絲淡淡的苦澀。從前,每一次陸縉銘生病就是陸家上下最緊張的時候,他是陸伯母帶病生下來的,所以比一般人的體質(zhì)要差很多,許瑞蕓至今仍記得他房間里的草藥味道,那時她想進去看看他,可是只要他病沒好,他就不準她來。

        還是那么倔!許瑞蕓心里苦笑,都過了七天她才知道這回事,要不是孫重一時說漏了嘴,恐怕她到現(xiàn)在都還被蒙在鼓里。

        推開門的同時她也屏住了呼吸,不得不承認她很擔心他。她忽然想起陸縉銘說過的話,他說他就自私過那么一回,他說,瑞蕓,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她有些恍惚地看過去,當她看到病榻上毫無生氣的人,白而發(fā)青的睡顏竟如嬰兒般脆不可觸時,她揪心如絞,幾乎都要相信了,也許她從來都沒有恨過他。

        “瑞云?”陸縉銘敏感地睜開眼。

        許瑞蕓走上前:“你別動?!?/p>

        陸縉銘居然很聽話地沒有再動,看見她手里提著盒子,問道:“八寶湯?”

        “嗯,用人燉了一天。”許瑞蕓轉(zhuǎn)身舀湯,也不知道為什么不想讓他知道這是她親手做的,只好岔開話題,“是不是那天夜里受了涼?早知道就不讓你……”

        “沒有的事,是誰在你面前亂嚼舌根的,讓我知道了非得好好教訓他不可!”陸縉銘的語氣很奇怪,明明在生氣卻聽不出絲毫怒意,他想到那晚陪著她一起堆雪人,最后又和孩子們打起了雪仗,嘴角竟不自覺地往上翹了起來。

        “哎喲,你怎么能喝湯呢?”尖細的聲音忽地插進來,接著一道身影閃到病床邊,硬是把那碗湯搶了過去,一驚一乍地道,“醫(yī)生都說了,你這幾天可是一點東西都不能吃的!”

        許瑞蕓這才看清是孫曼珠,緊跟著進來的是上回遇到的洋人,一身白大褂,原來是個醫(yī)生。

        “縉銘,你這喝下去,我這幾天徹夜不眠地照顧你不都白做了嗎?”孫曼珠嬌嗔地責怪道。

        許瑞云怔了怔,又看向那洋人醫(yī)生,不放心地問:“有這么嚴重嗎?什么都不能吃?”

        那洋人正要開口,被孫曼珠一聲冷哼打斷:“陸夫人的關(guān)心可真是時候呢,不過,文森特醫(yī)生大概也聽不懂您在說什么?!?/p>

        “曼珠。”陸縉銘止住孫曼珠繼續(xù)往下說,那語氣卻也并不像在怪她。

        見兩人親昵地稱呼著對方,許瑞蕓心一悸,連他生病都讓孫曼珠來照顧,如此看來他們的關(guān)系真是一日千里啊。

        她站起身,朝那洋人淺淺一笑,然后說了句話。

        文森特一愣:“你會說法語?”

        許瑞蕓點點頭,用非??焖俣骼姆ㄕZ回答他:“我丈夫的病還請醫(yī)生多費心了?!?/p>

        文森特大為驚喜,嘰里呱啦地就對著許瑞蕓說起來,最后干脆把她往門外拉去,完全忘記了病房里還有另外兩個人。

        孫曼珠氣得說不出一句話來,本想終于找到了機會讓許瑞蕓難堪,沒想到成了這樣!她又忽然想起那天在茶館自己說的話,許瑞蕓會聽不懂?

        一時間,孫曼珠心虛得沒了底氣。

        “你表現(xiàn)得可真是好?!?/p>

        冰冷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孫曼珠回過頭,發(fā)現(xiàn)陸縉銘看著自己,她從沒見過他這樣鋒利的眼神,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

        孫曼珠勉強一笑:“我這還不是為你出氣,你病了這么久她今天才來,顯然就沒把你放在心上,哪里有做妻子的這樣對自己丈夫啊。”

        “你給我閉嘴!”一激動,陸縉銘臉色越發(fā)烏青,“要你演戲不是要你假戲真做,你給我聽著,不要做得太過分,否則你我交易到此為止!”

        只是演戲嗎?如果不是陸縉銘提醒,孫曼珠根本不覺得自己之前是和他談過條件的——只要她讓所有的人都認為陸縉銘已經(jīng)移情別戀,她今后就可以得到所有永軍占地糧鋪的控制權(quán),雖然她很清楚陸縉銘的目的,但這么誘惑的條件誰會拒絕呢?

        可孫曼珠哪里受過這樣的氣啊,于是便唱戲般地就哭訴起來:“你這般維護她是做什么,誰都知道她為了個奸細背叛你,你娶她不算還當寶一樣地愛著疼著,你都不知道她在你背后都做了些什么,她居然又跑去見舊情人,那么不要臉……”

        “孫曼珠!”陸縉銘將桌上的空碗砸了過去,咆哮如雷。

        那碎片就散在腳邊,孫曼珠惶恐地退了幾步,心想他肯定是不知情,攤開來說興許就醒悟了,于是心一橫:“這樣的女人你還要留在身邊嗎?誰能保證她日后不會再背叛

        你?”

        “背叛?”陸縉銘眼中的戾氣忽然淡去了很多,卻發(fā)出如同鬼魅般的冷笑,“你可知道背叛我的人是什么下場?”

        那冰寒的逼視讓孫曼珠竟開始發(fā)抖,一股不祥的預感涌了上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去見趙致宇是做什么,孫老板的胃口真是越來越大了,我這小小的西南六省是滿足不了你們一家子嗎?左右通吃?哼,你的如意算盤倒是打得很響啊?!?/p>

        他,他怎么知道她去見過趙致宇?她明明已經(jīng)夠小心了……孫曼珠腿一軟,跌坐在了地上。

        十一

        好疼,連睜開眼都覺得無比艱難。

        發(fā)生了什么事?許瑞云難受地撐著頭,眼前一片模糊,而全身就像是千萬只蟲子啃噬般劇痛不已。當視線終于變得清晰時,她扯開覆在身上的被子,猛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只穿著內(nèi)衣!

        她驚恐得一下子就彈坐了起來,陌生的房間里衣物散落了一地,這……怎么回事?腦海中迅速地閃過些零碎的片段,她記得從醫(yī)院出來,文森特說有一種食物會對陸縉銘的身體有好處,她就去買。后來呢?后來……她怎么記不起來了?

        沉重的鼾聲傳來,許瑞蕓顫顫地轉(zhuǎn)過頭,看見一個陌生男人躺在床上,居……居然光著上半身!

        許瑞蕓嚇得捂住嘴,立刻沖下床滿地找尋自己的衣物,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更加不敢去想,眼淚卻控制不住地掉了下來。

        她狼狽地奔出房間,卻在拉開門的瞬間面如死灰。

        目光交匯的一剎那,許瑞蕓大腦一頓,接著跌跌撞撞地往后退,那瞬間仿佛是到了世界末日般再次失去了意識,她的手還緊緊地拽著胸口被扯壞的衣領(lǐng),一瞬間就沒了呼吸。

        房間小得一眼就能將所有的景象收入眼底,陸縉銘的目光最后回到了她身上,他雙眼赤紅,死死地盯住她,看著她的面容,看著她的亂發(fā),看著她半露的頸窩,一臉的憤怒扭曲了起來,整個身體就像狂風暴雨中的樹木一樣劇烈地顫抖:“你……你……”

        許瑞蕓不知所措地道:“我不知道發(fā)了什么事,醒來的時候我……我就在這里了……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

        這時,房間里的男人被驚醒,一見是陸縉銘,嚇得屁股尿流地從床上滾了下來,慌張地爬到他身邊說:“督……督軍,饒命!饒命!不是我,是夫人她,她勾引我的……是夫人……”

        “滾,給我滾!”陸縉銘怒不可遏地吼了出來,接著眼前一黑,差點要栽倒。

        許瑞蕓下意識地上前,卻被他反手用力地甩開,她狠狠地摔倒了,膝蓋磕在地上立刻就滲出了血,疼得猶如針扎般,她硬是沒吱一聲,她好想解釋,可這要怎么說?怎么說!

        “許瑞蕓,我有什么地方對不起你嗎?”

        她僵硬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陸縉銘灰白失血的臉上是從未有過的悲絕,從未有過的痛苦和虛弱。就在那片刻的相視里,她看到他的眼中亮光漸漸暗淡下去,一點一點,終于熄滅。

        “你,你不相信我?”許瑞蕓呆怔地癱倒在地,臉色凄涼入骨。

        陸縉銘閉上眼,所有掙扎的神傷再也看不到了:“我們離婚吧?!?/p>

        離婚……

        她的心,怎么會這么疼?

        十二

        墻壁上的舊式掛鐘低沉地響起,一聲又一聲,如同一位老者淡然地看待這結(jié)局,塵埃落定,無從挽回。

        許瑞蕓筆直地坐在桌邊,低頭的姿態(tài)掩藏了部分表情,她的唇線平直失去了往日圓潤的弧度,細密的睫毛因長時間的濕潤而變得不再卷翹。

        忽然,幾聲劇烈的咳嗽聲響起。

        她迷茫地抬起頭,陸縉銘的身子在寬大的外套里抖動,半身白色襯衫越發(fā)突顯出病態(tài)的孱弱,她擔憂地看著他,嘴唇動了動終是沒有出聲。

        “簽字吧?!?/p>

        許瑞蕓這才恢復了神志,片刻間竟有時光倒流的錯覺,這樣的場景并不陌生,兩年前陸縉銘也是坐在她對面,冷漠地說:“簽字?!碑斎找患埢闀瑴I走進他精心編織的牢籠,如今一紙離書,在他亦夢亦真的專執(zhí)里,再次步入死局。

        這,不是她曾經(jīng)最希望得到的結(jié)果嗎?

        她拿起筆,目光掠過陸縉銘早已簽好的名字,那揮筆如椽,竟沒有半分拖踏,一瞬間,尖刀穿膛而出的痛楚將她下筆的力氣抽離,筆尖久久地定在紙面上,仿佛是支撐著她的所有力量,她不敢動一下,生怕任何細微的反應都會讓自己崩潰。

        “為什么不信我?”她以為可以忍得住不問,但顫抖的聲音已經(jīng)讓所有的軟弱一覽無遺,心酸、委屈、悲傷……她沒有勇氣再去回想那天他是用怎樣嫌棄的眼光看她,最后轉(zhuǎn)身就走,快得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信不信還重要嗎?”陸縉銘語氣近乎置身事外,“你我都知道這場婚姻有多勉強,你為趙致宇嫁給我,你不愛我,我以為我愛你,難道還不夠荒唐?瑞蕓,我只是于心不甘,能把你從趙致宇手里搶過來,我只是要獲得贏他的成就感而已,你懂不懂?”

        許瑞蕓一聽,只覺整個人一下子被釘上了釘子,身心被凌遲,一刀又一刀地割肉削骨。他問她懂不懂,她不懂,她怎么會懂?看見他和孫曼珠親熱的畫面她心如刀絞,趙致宇要帶她走的那一刻她滿腦子想的都是他,她真的好忌妒孫曼珠可以那么親近地照顧著他……她,她連這些由不得自己的感覺都不懂,又怎么會懂他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說不愛她呢?

        她飛快地簽了字,將離書遞給陸縉銘,以為自己會哭,再次抬頭的時候居然露出了一個笑容,那柔軟不明的笑連自己也未曾發(fā)覺:“我煮了茶,喝完再走吧?!?/p>

        不待陸縉銘開口,她豁然起身往廚房走去,灶上的水已經(jīng)燒開,冒著濃濃的白煙,小時候被陸縉銘哄騙喝下去的一大碗苦丁茶,現(xiàn)在想起來,其實也不是那么苦……

        直到被一陣猛力拽到水龍頭前,直到聽到自來水嘩嘩地流淌的聲音她才回到現(xiàn)實,陸縉銘緊緊地抓著她的手,緊張得額頭冒出了冷汗:“怎么這么不小心,這是開水啊!疼不疼?告訴我哪里疼?”

        指間火辣辣的感覺在翻滾,她怎么會不疼,可如果這燙傷能夠讓心不那么疼,那也好。陸縉銘的手指觸在她發(fā)紅的皮膚上,柔輕的撫摸明明是那么在意又心疼,她呆滯地看著那水槽中交纏的一雙手,視線模糊,終是沒能忍住一滴淚。

        接著便是一大顆一大顆,倉促得都沒有在臉龐停留片刻,眼淚奪眶而出,在陸縉銘的手臂上支離破碎地濺開。

        “你怎么知道我沒有愛上你……”微弱的呢喃,仿佛水流的沖擊才是室內(nèi)唯一的聲響。

        陸縉銘幾乎站不穩(wěn),她的眼淚刺入他的心,他的心跌入深淵里,四分五裂再也不能完整,他只能假裝沒有聽到,等了這么久,等到她終于愛上自己的時候,他卻不能給她任何回應。

        喉嚨里微甜的腥味再次被強行壓下,他不是不信她,是不能夠相信她,再怎么被沖昏了頭腦,事后又怎么想不到是孫曼珠粗劣的伎倆呢?那一瞬間他的恨意熊熊地燒了起來,他恨那個女人,恨她的卑鄙,恨她要用這樣決絕的手段逼他傷害她,卻更恨他自己,恨是自己交代孫曼珠要不惜用一切手段讓她離開,恨自己一點一點地推開她,恨他直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自己比想象中還要更愛她。

        “瑞蕓,回楚平吧……”

        “你想出國也可以,我記得你最想去歐洲……”

        “我沒什么能給你的,銀行賬戶里給你存了些錢,你別拒絕……”

        幾乎是想到一句才說一句,好像現(xiàn)在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可怎么交代又都覺得不夠,他自言自語地連吐詞都不

        那么清晰了。

        “陸哥哥?!彼裏o力地叫了一聲。

        陸縉銘一抖,這輕弱的一聲呼喚霎時捏住了他的心臟,一瞬間只覺恍若隔世,從小她撒嬌的時候、委屈的時候、難過的時候都是這樣楚楚可憐地叫他,他總是會無條件地投降……好熟悉,好懷念,好像她還是他守護的小女孩一樣……

        “陸哥哥……”她的眼淚再次洶涌而出。

        頃刻間,陸縉銘的克制全數(shù)崩塌,他想上前抱住她永遠永遠都不要再放開,卻在產(chǎn)生這一念頭的瞬間忽然吐出了一口血,暈厥過去。

        十三

        醫(yī)院里。

        “非常抱歉,我們盡力了。”

        許瑞蕓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

        文森特一臉歉意地道:“陸太太,督軍的病情已經(jīng)惡化,現(xiàn)在只能用藥物克制癌細胞不進一步擴散,但至于能維持多久只能看他的身體狀況和意志力……”

        “不可能!”許瑞蕓不可置信地尖叫,“什么癌細胞?他怎么可能有這種病!不可能!你騙我!”

        “夫人你冷靜點……”

        她忽然覺得很恐慌,轉(zhuǎn)頭看向?qū)O重,像是在求救般地道:“他沒病,對不對?”

        悲傷欲絕的一臉淚,仿佛是抓著最后一根浮木,孫重從來都沒見許瑞蕓這樣無助過,不由得心里一顫,無可奈何地全盤托出:“夫人,醫(yī)生說的都是真的,督軍他的病……其實他病得很嚴重,隨時都有生命危險,自從文森特醫(yī)生給他確診后,他就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間了,督軍他不準我告訴您,不準透露一個字……”

        許瑞蕓只覺得腦袋嗡的一下,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沖到心臟,又全部涌了出來,她呆呆地扶住墻,僵硬地弓著背,沒人知道此刻她在想什么,似乎她已經(jīng)不存在了,只剩下一具空蕩蕩的軀殼。

        “夫人,督軍醒來一定很想見到您,要不您去看看他?”孫重上前攙扶她,生怕她這一倒就再也起不來了。

        “我不去!”許瑞蕓甩手,喪失理智地吼道,“走開!我不要見他!這輩子都不要見他!”她從沒有這么恐懼過,連病房的方向都不敢抬頭去看,她怕他知道她在這里,怕他見了她就會了卻心愿,安心地就這么走了……

        人來人往的走廊上,眼前的畫面已經(jīng)看不真切,許瑞蕓渾渾噩噩的如同風中殘燭,剎那間過往那些被忽視的細節(jié)像放電影一樣一幕幕地閃過,她驀地清醒過來,跌跌撞撞地奔到文森特面前拽住他,一會兒是法語一會兒是中文,激動得像是一個瘋婦。

        文森特耐心地安撫她。

        只是須臾她便平復下來,快得讓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她轉(zhuǎn)頭對著孫重冷靜地說:“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我要去西川,我要見趙致宇?!?/p>

        陸縉銘在一陣劇痛中睜開眼。

        緊接著是持續(xù)的咳嗽、干嘔和窒息,有一雙手覆在他的后背上輕輕地拍打撫順,他聞到鼻間熟悉的洗發(fā)香波的味道,她的臉貼得那樣近,是這一路顛簸中唯一支撐他的力量。

        “?!\嚒!标懣N銘吃力地命令道,他知道自己在車上,這幾天時睡時醒并不能說話,直到今天才感覺稍微有些力氣。

        許瑞蕓慌亂地問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

        “我們要去哪兒?”陸縉銘忍住胸腹的不適,勉強地直起身。

        “去上海,然后乘船出國?!?/p>

        “什么?”陸縉銘濃眉緊皺,轉(zhuǎn)念就明白了許瑞蕓的想法,嘆道,“沒用的,瑞蕓?!?/p>

        許瑞蕓鼻子一酸:“怎么會沒用?文森特醫(yī)生說了國外的醫(yī)療水平高很多,一定會有辦法的,我?guī)闳ブ?,一定會有辦法的……”

        陸縉銘靜默地看著她,這并不在他的計劃之中,就差那么一點點,他都已經(jīng)安排好,假意冷落她,和她離婚,讓她走,他把所有的財產(chǎn)都過到她名下,這樣他就安心了,可以安心地留下來等死。

        “你是故意的,對不對?”許瑞蕓淚如雨下,“當初你抓趙致宇是怕他連累我,你強迫我嫁給你想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和他是沒有關(guān)系的,只有殺了他才能證明我的清白,你不殺他是怕我難過。還有孫曼珠,你想讓我死心……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這一番話她停頓了好幾次才終于說完,她專注地望著陸縉銘,這些年來她從沒有認認真真地看過這個男人,更不曾嘗試著去了解他,他默默地為她付出、犧牲,她卻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陸縉銘轉(zhuǎn)過頭不看她,“你別把我想得太偉大,更不用同情我,我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我不見得是為了你?!?/p>

        “為什么不看著我?”不等陸縉銘回答她便忽然抱住了他,就像在他昏迷的那些日子里她就想好好地擁抱他那樣,將頭埋進他的胸口,“你怎么想都可以,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陸縉銘并沒有推開她,愣了一會兒后又下意識地伸出手回抱住她,他從來都不懂得如何拒絕她,這個擁抱太過久違,他生怕是錯覺,又心疼她哭,只能抱著她,用力地感覺她的存在。

        “去上海必經(jīng)桂軍占地,瑞蕓,我們走不了多遠?!?/p>

        許瑞蕓雙肩明顯一抖:“對不起,對不起……我已經(jīng)弄到東去的通行證,是……是用你在川口的軍事部署圖和趙致宇換的……”

        “什么?!”陸縉銘猛咳了幾聲,震驚得接不上氣,“你怎么可以這么做!”

        “對不起,對不起……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許瑞蕓雖然害怕,但語氣堅定得沒有半分后悔,“你要殺我也好,要怎么樣都好,我只想救你,我只要救你!”

        陸縉銘抵在她顫抖的肩上,無間隙的擁抱將彼此復雜的情緒一一掩藏,透過車窗,他看見一片漆黑的夜,荒幽的天地隱沒在月色之中,透過那些杉木枝葉隱約可見零星的燈火,有些亮著,有些忽然就滅了。

        十四

        四月,桂軍忽然發(fā)動反攻,收復川口。

        那一仗打得異常順利,永軍的部署他們幾乎了若指掌,不到半天工夫便在全城重新豎起了“桂”字的旗幟。永軍一干部隊只顧撤退逃散,沒有人有工夫去關(guān)心陸督軍為何會忽然失蹤。

        城樓之下,將士歡呼,無不是失而復得的興奮,城樓之上,半壁山河,一派壯闊盡收眼底。趙致宇站在最高處,疾風凜冽地撲來,破體穿過,衣袂翻旋猶如驚鳥騰翅。

        他的眼眸中沒有半分喜悅,昔日壯志躊躇在迷茫的神色里歸于沉寂,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天許瑞蕓從他的懷里掙脫出來,說:“我不會跟你走的?!彼肋h也不會忘記,她為了陸縉銘來找他時,一臉義無反顧的堅決。

        最后,在她毫不遲疑轉(zhuǎn)身的那一刻,他急切地抓住她的手,似要和盤托出:“如果,如果一切都重新來過,瑞蕓,我……”

        她清冷一笑,仿佛把一切都看透:“就算重頭再來,你的選擇依然在你的手里?!?/p>

        他無法出聲,緊緊地拽著那張軍事地圖,他終于知道失去了什么。他們走得太遠,已經(jīng)回不了頭了。

        船,駛出公海。

        天氣很好,天空一片無邊無際的蔚藍,晨光照耀起伏的波浪,海鷗俯沖而下,輕盈地落在金梭翻飛的海面,有一種充滿力量的美。

        許瑞蕓停下腳步,手里拿著毛毯,竟不敢上前。

        從轉(zhuǎn)角處看去,陽光灑落在甲板上,陸縉銘的身子陷在長椅里,他閉著眼微微仰頭,光線在單薄的側(cè)臉上閃爍,氤氳得好不真實。她想起在川口的時候,有一天早晨醒來,看見陸縉銘站在落地窗前默默地抽著煙,窗戶是關(guān)上的,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風將潔白的睡衣拂了起來,他偏過頭看她,久久地望著,有一種疏離,憂傷而訣別的神色。

        想必是那時候,他就已經(jīng)做好了所有的決定。

        她忍不住小跑上前,把毛毯蓋上陸縉銘雙腿的時候忽然抱住了他的腰,哽咽著說:“別離開我?!?/p>

        陸縉銘彎下身,溫柔地撫摸著她的秀發(fā),吃力地笑了笑:“好?!?/p>

        “你要陪我一輩子?!?/p>

        “好?!?/p>

        “你要好好照顧我?!?/p>

        “好?!?/p>

        “將來我們有了孩子,你也要好好照顧他。”

        陸縉銘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卻在聽到她這一句后又勉強地睜開眼,開口說出的話竟含糊不清起來:“瑞蕓,將來遇到好的……還可以再嫁……”

        她聽出他的意思,終于明白他為什么要讓她留著清白之身了。

        握緊他的手,她聲淚俱下:“不要,我不要,我是你的妻子,這一輩子都是。”

        時間就此停住,他貪戀著這片刻的幸福不愿再多想,像是太過疲憊手不自覺地松開了,沉昏間,有氤氳的光線從眼前掠過,暖流陣陣,目隨而去,那光已經(jīng)消失得不著痕跡了。

        “我愛你?!?/p>

        她再次靠近他,光線倒映出兩人親密的身影,他們的氣息溫暖地交織在一起,相扣的雙手中握著他送她的黑玉,那并不是什么傳家寶而是他的信物,擁有它者,無論是誰,終生受永軍庇護。

        他要她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執(zhí)子之手,與之偕老。

        婚前他在黑玉上刻下這八個字來表達對她的心意。

        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那是昨晚她在黑玉的另一面刻下的另外八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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